作者:上汤豆苗
南境江陵之战结束后,面对大战过后的抚恤和封赏,陆之涛险些愁白了头发,好在裴越不仅没有扩大战事的规模,反而及时收手从南周朝廷那里敲竹杠。两千余万两白银的赔偿不仅缓解了陆之涛的燃眉之急,还让后续的改良变法可以顺利推行下去。
更不消说随着农桑监和太医馆的设立,赋税结构的连续调整,户部的权柄进一步加大,陆之涛在朝堂上的地位亦是水涨船高。
裴越接过卷宗,温和地道:“有劳陆尚书。”
陆之涛恭敬地道:“国公爷言重了,这是下官分内职责。”
裴越不再多言,耐心且仔细地翻看着。
不得不说,大梁之所以能在三国争锋的局势中脱颖而出,除却地大物博的优势外,朝廷里这些有为能臣也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尤其是东府两位执政洛庭与韩公端,堪称真正的治世名臣,从这份卷宗便可一窥全貌。
西军粮草转运涉及七州之地,细节千头万绪,是一项纷繁复杂的大工程。东府制定的章程十分详尽,各地的常平仓储备粮食如何抽调、民夫徭役如何分派、运输问题如何解决、时间先后如何安排,每一项都极其详尽。除此之外,洛庭和韩公端还为南境可能爆发的战事做了提前筹谋,并未将目光全部集中在西面。
裴越深知自己在政务的处理上还很稚嫩,需要学习的地方有很多,同时愈发明白治理天下绝对离不开以洛、韩二人为首的文官集团。
他想起谷梁在离京之前提起的那件事,难免会生出一些遗憾。
洛庭为人方正刚直,他既然选择与谷梁分道扬镳,公事上肯定不会拖后腿,但过往的交情自然烟消云散。至于他对裴越的态度,肯定不会再像以前那般全盘信任,将来如何发展难以预料。
看完卷宗后,裴越对陆之涛说道:“烦请陆尚书转告两位执政大人,这份章程没有任何问题。另外,有件事我想提醒一下陆尚书。”
陆之涛不由得郑重地道:“请国公爷示下。”
裴越正色道:“战事很紧张,户部上下都很辛苦,但是内陆州府的春耕绝对不能耽误,否则影响的是下半年国内的安稳。徭役方面,不可将压力全部转到黎民百姓身上,要尽可能做到公正。无论高门大族还是乡绅豪强,这个时候谁若敢阳奉阴违,朝廷必须辣手处置。我会向陛下建议,由太史台阁、御史台以及各州厢军配合东府行事。”
陆之涛道:“下官谨记国公爷教诲。”
裴越沉默片刻,低声道:“还有,往后若非有两位执政大人的指示,你不必再来府上了。”
陆之涛心中一凛,凝望着裴越冷静的目光,恭敬地点了点头。
将这位手握实权的户部尚书送走后,裴越并未返回内宅,而是来到前院偏厅,这里坐着一位略显紧张的年轻人。
当初的绿柳庄十八少年,除邓载之外皆不在京都,如今已然逐渐成为独当一面的人才,但是在裴越面前依然像当年那般拘谨。
听到门外的脚步声,祁均连忙起身肃立,然后大礼参拜道:“祁均给少爷请安!恭祝少爷万福安康!”
裴越忍俊不禁道:“起来吧,无需多礼。看来在南边这一年多的历练,你的性情改了不少,往常可不会说这些吉利话。”
祁均憨厚地笑道:“席先生说,我们在南边代表少爷的脸面,平日里与那些官吏乡绅打交道,总要学会一些礼仪之道。”
裴越示意他在对面坐下,微笑道:“有没有打着我的旗号为非作歹?”
祁均的屁股才刚刚贴上椅子,立刻又弹了起来,摇头道:“少爷,我们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做这样的蠢事。”
裴越摆摆手道:“说笑而已,不必紧张,坐。”
祁均恭敬应下。
裴越缓缓道:“这次先生让你回京,是否与南边局势有关?”
祁均答道:“是的,少爷。席先生通过对南周境内情报的分析,断定他们会在近期发兵北上,时间应该是三月上旬。右军机萧瑾如今的布置是尧山和昌平大营分守北岸东西两线,其余三座大营的兵力集中向蒲圻城后方靠拢。”
裴越自然早已知道萧瑾的决策,站在他的角度来看,这样的安排过于保守。
南军面对的困难不是兵力,至少在目前为止论整体实力要强于周军,问题在于西境的战事短时间内无法结束,大梁朝廷很难承受两场国战带来的后勤上的压力。
在收到徐初容送来的情报时,裴越便同刘贤商议过,然后以皇帝的名义传旨萧瑾,一方面让萧瑾结合边境的具体形势反推这封情报的真伪,另一方面也是希望他能够避免大规模的战事。换而言之,不能让周军突破沿江防线,尽可能提前打消对方的意图。
想要做到这一点,必然需要主动出击震慑南周君臣。
只是从目前看来,执掌南军大权的萧瑾并未采纳裴越的方略。
裴越沉吟道:“先生对于萧瑾的安排有何看法?”
祁均道:“席先生说,萧瑾不会听从少爷的劝告,因为他的判断是南周一定会挑起战端,我军先发制人存在很大的风险。从萧瑾过往的履历和性情来看,他更习惯谋定后动后发制人。但是这不意味着我军会败,具体的战果还是要看双方在细节上的较量。”
他顿了一顿,低声说道:“席先生还说,徐姑娘这大半个月并无密信送来。”
裴越默然不语。
他脑海中浮现那张清丽脱俗的面庞,以及去岁年底收到的那封短信。
大半个月没有消息往来很正常,毕竟徐初容不是徐徽言,不可能频繁地获知南周高层的秘密,但是他总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妥。
如果那封情报是假的,究竟是徐初容在骗他,还是其中另有隐情?
第1197章 千里快哉风(十一)
祁均不仅知道清河徐氏的千金小姐与自家少爷之间的纠葛,还清楚如今执掌祥云号的沈小姐在裴越心中的特殊地位,因而在看到他面上难得一见的些许怅惘之后,悄然垂首挪开视线。
“咳咳……”
裴越清了清嗓子,揉着眉心说道:“你回去之后,让戚闵再挑一些好手潜入南周境内,打探一下徐初容的境况。如果……如果她被徐徽言限制人身自由,及时飞鸽传书告诉我。”
祁均肃然道:“是,少爷。”
裴越按下心中遐思,缓缓道:“先生派你回来,其实是想问我对于南境战事的态度吧?”
祁均眼中显露惊讶之色,旋即点头道:“是的,少爷。席先生说,这一仗关乎将来朝堂上的格局,希望少爷能够慎重抉择。”
“慎重?”
“席先生反复衡量过局势,认为不宜过早让南周覆灭。原因有三,其一是战场的重心在西面,应当优先解决西吴的威胁。如果能以倒卷之势歼灭西吴大军,哪怕不谋夺吴国京城,只要攻取高阳平原上的六座坚城,将养马之地收入囊中,西吴便没有了威胁。”
“继续。”
“其二,眼下皇帝对于少爷极为倚重,但若是两面战事进行得太过顺利,难免会有鸟尽弓藏之忧,不得不防。目前看来,吴太后对皇帝的影响更大,她可能会在少爷气势最盛的时候动手。席先生说,吴太后有小慧却无大智,眼界和胸襟皆比不上先帝。当初先帝在时,吴太后尚能守住本心认清局势,现在宫中以她为尊,兼之有先帝遇刺的怨恨藏在心中,或许会做出过激的决定。”
裴越微微颔首,其实他掌握的消息更详细,毕竟如今的太史台阁几乎在他掌握之中,銮仪卫中也有眼线耳目,宫中那位皇太后这几个月来确实见过一些人。虽然目前他还不完全确认那些人的真实身份,但大概猜出那是开平帝留给天家的底牌。
祁均继续说道:“最后便是南境五州的改革变法,如果将战事控制在一定范围内,我们可以继续推行更加深入的发展。如果少爷想要一战底定南方大业,那么我们需要重新制定完整的谋划,总不能让别人窃取少爷的成果,因此席先生让我请示少爷,南境之战究竟要做到哪一步?”
这个问题看似笼统,裴越却明白席先生的用意。
帮助萧瑾守住天沧江防线,还是派兵截断周军后路击溃他们的主力,亦或者奇兵迂回直取建安,对于裴越而言每种选择代表着不同的野心。
甚至还有第四种选择,那便是算计萧瑾,至少让他狼狈返京,接下来便只有裴越能够接手残局。到那时是打是和皆由裴越决定,凭借这两年他在南境的布局落子,可谓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如何抉择?
良久之后,裴越淡然道:“你且在前院住下,明日我会予你答复。”
“是。”
……
青崖小筑。
叶七已有四个多月的身孕,小腹微微拱起,只因她原本身段纤瘦,是以并不明显。
如今她的眼神少了些英气,多了些柔光,肌肤愈发光洁白皙,渐有成熟妇人的韵致。
裴越缓步来到她身边,如同往常那般俯身靠过去听了听,温言道:“小家伙倒是很老实。”
叶七笑吟吟地问道:“你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
裴越在她身边坐下,握着她的手掌说道:“无论男孩女孩我都喜欢,但是我不瞒你,我希望是个男孩。”
叶七偏着头好奇地问道:“为何?”
在很早之前她便知道裴越与这世上的绝大多数男子不同,本心里并无男女偏见,从他对桃花和沈淡墨的态度便能知悉。
裴越似有所感地道:“是男孩的话,将来咱家的家业就容易分得清楚。”
叶七哑然失笑,知道他想起了今上坎坷的登基之路,柔声道:“你应该信任我和蓁儿妹子。”
“那是自然。”裴越点点头,轻叹道:“只是孩子长大之后肯定有自己的想法。其实我不是担心有兄弟阋墙之忧,而是——”
他转过头凝望着叶七明亮的双眸,微笑道:“无论将来这家里有多少孩子,我会将家业平分给他们,包括女儿在内。如果你肚子里的是长子,有你帮我教育他,我觉得这件事会更加轻松。”
叶七的眼神愈发温柔,颔首道:“我当然会帮你。不过,你这话可别让她们听见,否则有你好受的。”
裴越爽朗笑着,感慨道:“其实不论你和蓁儿谁先怀上,我都会这样说的。毕竟等到我快死的时候,这个世界早就变样了,有些规矩需要改一改。”
叶七敏锐地察觉到他心境的变化,轻声问道:“是不是朝中有烦忧?”
裴越沉默片刻,缓缓道:“先生派人问我,有没有想过取而代之?”
叶七微微一怔,神情随之变得凝重。
裴越便将祁均的话简略复述一遍,继而道:“老实说,我没有想过,但我也知道欲推行变法必须站在最高处,否则不说人亡政息,就算我还活着的时候,迟早都会跟皇权产生冲突。毕竟这些年一步步走下来,我要做的是削弱皇权,将这头噬人的猛虎关进笼子,就算是我自己都无法停止这个进程。”
这是他第一次向身边人袒露自己的想法。
当然即便他不说,叶七也已隐隐猜到。
她思忖片刻之后问道:“你担心阻力太大?”
“阻力必然会有,就拿礼部尚书盛端明来说,他会支持我的改革,但也会誓死守护刘家的皇位,更不必说东府两位执政。”裴越神情淡然,徐徐道:“先生的意思是,我可以利用眼下的机会,先解决萧瑾然后掌控边军,接下来将南境五州和天沧江南岸的疆域连成一片,到那个时候便有了足够的底气掀桌子。”
叶七静静地望着他,虽未多言,裴越却已明白她的心思。
无论他做出怎样的决定,两人早已心心相印,唯有共进退三字。
裴越陷入漫长的沉思之中。
窗外鸟语花香,宁静雅致。
裴越摇了摇头,长舒一口气。
叶七便问道:“决定了?”
裴越道:“我答应过先帝,不会欺负后继之君。但是,我不能因为自己的恻隐之心让你们都陷入危险,所以肯定会提前做好万全的准备。”
叶七莞尔道:“其实我觉得……这或许是席先生故意为之。”
“嗯?”裴越眨了眨眼。
叶七道:“席先生才是最了解你的那个人,怎会不知你在这些事情上的原则?他这样做只是想坚定你的决心,以免你被一些人蛊惑,随意更改你们拟定的计划。”
裴越抬手在她挺翘的鼻尖上轻轻刮了一下,道:“夫人果然聪慧。”
叶七略显羞意,提醒道:“席先生有句话没说错,防人之心不可无,宫里的太后不是心思单纯之辈。”
裴越笑了笑,从容地道:“宫里的生活乏味无趣,太后娘娘静极思动,心思难免杂乱,所以只需要给她找点事情做,我相信她每天晚上都会睡得很踏实。”
叶七不解地看着他。
裴越眼中闪过一抹狡黠:“自古以来,婆媳问题都是最棘手的家务事。”
“你是说……清河公主?”
“不,她如今是贵妃娘娘,而且比皇后更受宠,刘贤十日里至少有一半的日子在明德殿就寝。”
“你居然连这种事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