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换做普通小门小户的女子,这个年纪多半已是孩子的娘,需要承担起家庭和生活的重担。但是对于清河徐氏的天之娇女而言,她自然拥有常人无法想象的任性资本。
其实在过往十余年间,徐初容的生活大抵如此惬意,身边总是围绕着一群吹捧逢迎的纨绔子弟,连皇宫都可以随意进入,可谓极尽荣华富贵之能事。
但是——
望着少女此刻眼中的决然之色,徐徽言心里终究泛起几分愧疚。
他走到长亭内石桌旁坐下,示意徐初容坐在自己对面,继而喟然道:“如果裴越是在利用你呢?”
徐初容提壶为他斟茶,又给自己倒了半盏,听到父亲这个直指核心的问题,她不禁想起那个初冬的清晨,在蒲圻城中那座园林里与裴越相见的往事。
心头似有暖流涌过。
她在石桌对面坐下,沉静地说道:“他不会。”
徐徽言微露不解之意。
徐初容解释道:“爹爹,如果裴越要骗我,早在当初您和陛下以我和公主姐姐为诱饵时,他便可以花言巧语将我哄去北梁京都。谁都没有身后眼,不会知道将来发生的故事,所以在那个时间点,倘若他真打算利用我,最佳的方式自然是将徐徽言的女儿留在身边。”
去年她从北岸返回之后,父女之间的隔阂非常明显,因此徐徽言没有反对她离开家来到碧湖别院常住,也没有制止她拉拢朝廷里那些中下层的官员,甚至还给了一定的方便和帮助。到后来裴越之势渐成,而且将与南边接触的渠道悉数交予徐初容,她的身份便不再仅仅是徐家的千金小姐。
只是徐徽言没有想到,自己女儿对那位北梁权贵竟然如此信任,在没有与他商议之前,便将朝廷最重要的机密送往北面。
至少到目前为止,联吴攻梁的方略仍旧处于高度保密之中,包括庆元帝在内,知情者不过寥寥十余人而已。无论徐初容是否自己推断出这个结果,当她将这件事告知裴越,大周君臣便将会陷入极其被动的境地。
这便是他方才所言之意。
徐初容望着他沉肃的面色,渐渐察觉到“裴越是否骗自己”的深意,便坦然地道:“爹爹是在担心裴越会将这件事公之于众?如果他真这么做,不仅陛下和爹爹的谋划将会付诸东流,清河徐氏也将成为千夫所指的叛臣。到那个时候,爹爹必然要丢官去职,朝廷将会更加动荡。”
徐徽言微微皱眉道:“既然你知道……”
徐初容的眼神愈发明亮,莞尔道:“爹爹,我方才说过,裴越不会这样做。”
徐徽言一声喟叹。
他当然明白,徐初容的转变源于去年那场江陵之战,可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倘若不能取信于裴越,方谢晓便无法夺回江陵城,虽说这一计最后还是被裴越看穿,但庆元帝在谋划之初只能将清河公主和徐初容当做诱饵。
此刻他同样察觉到,徐初容这样做不仅仅出于对裴越的喜爱之情,更多的是想要将清河徐氏绑上那条船。
于是他略显沉重地说道:“初容,你可知道忠孝二字对于我们徐家意味着什么?”
徐初容轻声道:“立足之本。”
徐徽言道:“先祖为徐家定下‘忠贞’之堂号,便是希望我们后人能够记住,想要在漫漫岁月中守住基业,断不可背离人心。耕读传家,忠孝为基,这是清河徐氏历经千年而不坠的家训。如今你将朝廷的秘密通报给裴越,无论他会不会骗你,徐家已经失去了传承的底气,你能明白吗?”
徐初容默然不语。
片刻之后,她抬起头望着自己的父亲,带着几分不解、郑重地问道:“爹爹既然这般说,那为何百年前魏国覆灭之时,徐家前面的称号并非清河而是瑶光?”
徐徽言的眉头皱了起来。
徐初容继续说道:“前魏国祚二百九十四年,瑶光徐氏便享受了二百九十四年的荣华富贵。虽然世人皆言耕读传家,可是爹爹应该比女儿更清楚,徐家在将近三百年的时间占着多少土地和良田,并且凭此积攒了数之不尽的财富。”
她终于忍不住露出几分嘲讽,缓缓道:“既然徐家以忠贞为堂号,那在前魏倾覆之时,我家先祖为何不肯匡扶社稷?再不济也应一死报君恩?然而据女儿所知,战乱爆发之前,徐家便提前在南边找好退路,以大量金银资助周太祖起事,最后裹挟近百家世族南渡。”
徐徽言并未动怒,淡淡道:“事实并非如此,为保住前魏皇室的天下,曾祖父已然竭尽全力,但人力终有穷尽之时。大厦已倾,徐家人当然要为自身谋一条后路。”
徐初容摇头笑了笑,凝望着徐徽言的双眼道:“彼时彼刻,此时此刻,不过是再一次轮回罢了。爹爹,女儿厌憎朝堂上那些勾心斗角之徒,包括自以为苦心孤诣的皇帝陛下。他将公主姐姐送去北面和亲,倘若这是为黎民苍生着想,女儿也能理解。但事实上,这只是镇国公为洗刷当年梁军带给他的耻辱,孤注一掷行险之举。”
她微微一顿,眸光中浮现几许怒色:“江陵一战,国朝将士死伤七万余。赔给北梁的二千万两白银,包含着多少民脂民膏?女儿这条命不值一提,想必公主姐姐也甘愿为国赴死,那些将士们亦非贪生怕死之辈,可最终的结果说明这么多人的牺牲只是一个笑话。”
“先前付出那么惨痛的代价,如今因为陈家皇帝的一己私利,又要驱使成千上万的将士去送死?”
“如此反复,岂不可笑?”
面对徐初容最后略显愤懑的八个字,徐徽言端起茶盏缓缓饮了半口。
清茶氤氲着淡淡的香气,他却品出浓浓的苦涩。
“你之所以要这样做,是要为父进行抉择,你不仅要将清河徐氏架上裴越的船,更要从根基上毁掉大周。”
谈话进行到此刻,徐初容不再遮遮掩掩,点头道:“女儿希望爹爹能够改弦更张,这样才能避免两国之间出现尸横遍野的状况。拒北侯与镇国公自然一心求战,尤其是前者压根没有回头路。但如果爹爹愿意出手的话,裴越便能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后的胜利。”
徐徽言放下茶盏,意味深长地道:“裴越想要取而代之?”
徐初容当然清楚自己父亲的城府,虽然这场谈话看似她占据上风,那只是因为徐徽言心中有愧,而且从始至终都未曾给出明确的答复,一如他这些年在朝堂上的行事风格。
面对这个犀利的问题,她摇头道:“女儿不知,但女儿去过梁国境内,知道在裴越的努力下,那里的百姓生活越来越好。因此无论于公于私,女儿坚信自己的选择不会出错。”
徐徽言淡淡道:“一定不会出错吗?”
“一定不会。”
这句话却非徐初容所言,而是来自凉亭外一个中年男人的口中。
徐徽言心中一震,扭头朝背后看去,只见来者貌不惊人,却有一种令人心生亲近的温润气质。
徐初容站起身来,微笑道:“见过先生。”
这一刻,徐徽言忽然明白她那般信任裴越的根源。
第1139章 历史的车轮
时至今日,裴越的详细履历早已摆在吴、周两国君臣的案头上。
除去开平帝的青睐之外,还有两个人对他的崛起助力甚大,那便是北梁广平侯谷梁与一位名叫席思道的中年男人。前者的生平无需赘述,后者虽然归隐十余年,但对于徐徽言这样站在权力巅峰的人而言,无论如何也不会忽略当年裴贞的左膀右臂。
因此在徐初容说出“先生”二字之后,徐徽言便已经确认这个中年男人的身份。
他不动声色地说道:“席先生果然名不虚传,光是这份胆气便已令人佩服之至。”
席先生走到桌旁坐下,淡然道:“席某孑然一身,无官无职,纵然首辅大人命人将我擒下,对于大局也没有任何益处。”
徐初容为二人斟茶之后便离开凉亭,身影消失在重重屋宇之间。
徐徽言收回目光,从容地道:“席先生此番冒险南下,是为了查清核实小女送过去的情报,还是想要通过她来说服本人?”
席先生微笑道:“兼而有之。”
秋风徐徐,忽有几尾鱼儿跃过水面,旋即扑腾而下。
席先生朝湖面上看了两眼,又道:“裴越曾经对我说,当初他来建安城的时候,与首辅大人有过一番深谈。”
徐徽言微微颔首。
往事历历在目,尤其是裴越所说那句“清河徐氏南渡百年,是否还记得千里之外的桑梓之地?”
这句话令他记忆犹新,后来时常都会想起。
那其实是一个颇为古怪甚至显得离奇的场景,裴越身为北梁正使,竟然堂而皇之地想要劝降周朝首辅,无论谁听来都会觉得是一桩荒唐事。然而时移世易,经过江陵之战与北梁皇权更替的诸多事情,如今的裴越显然拥有更加充足的底气。
席思道的到来,无疑是要给予大周朝堂致命一击。
徐徽言自然沉得住气,不紧不慢地道:“不过是几句笑谈,难为卫国公一直记在心中。”
席先生道:“当时虽是笑谈,但过后仔细思量,其实也有几分道理。”
徐徽言便问道:“理从何来?”
席先生平静地道:“王平章谋反造成梁国京军的损失,这一点毋庸置疑。先帝驾崩新君继位,朝堂之上也需要时间恢复运转。大抵说来,如果贵国和西吴联手发兵,梁国在前期确实会处于劣势。只不过,梁国可以承受一两场战役的失利,因为它具备足够的纵深和充足的人丁。”
相较于徐初容略显情绪化的说辞,他的言论平实却有力,徐徽言自然能听得出来。
只听席先生继续说道:“前年在西境,吴国损兵折将大败而归,纵然彼国君臣如今以国祚作为代价,发起一场真正的国运之战,也势必会耗尽国内全部的潜力。一旦战事进入相持阶段,不需要太久,只要超过一年以上,必然会拖垮吴国的经济民生。万一他们在战场上失败,倒卷珠帘之势便无可阻挡,亡国便在转瞬之间。”
徐徽言颔首道:“言之有理。”
席先生淡淡一笑,感慨道:“至于贵国……徐首辅,贵国若打不下江陵、汉阳二城,任凭冼春秋和方谢晓奇谋百出也于事无补。相反,一旦贵国再次毁约挑起战事,梁国便可聚齐军民之心,以煌煌大势越过天沧江,遣二十万雄兵连破徐洋关、金龙关、石门关,直逼建安城下。”
他望着徐徽言心平气和地说道:“届时贵国人人自危,建安果真安否?”
徐徽言反问道:“不打又能如何?”
席先生点头道:“确是两难之地。”
凉亭内忽而陷入沉默的氛围里。
日光缓缓西斜,天地之间逐渐浸染昏黄之色。
徐徽言终于开口打破沉寂:“虽然我未曾见过定国公本人,但当年时常听说他的威名,也知道他身边有两位英才辅佐。实不相瞒,徐某亦有几分倨傲之气,并不认为自身弱于席、沈二位之才,不过今日一见,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席先生离开北梁朝堂多年,仍旧能够一针见血纵论大势,难怪裴越可以在短短几年间平步青云。”
席先生坦然道:“徐首辅谬赞了,我那弟子能有今天乃是源于他自己的努力和拼命,与我的干系不大。”
徐徽言点点头,轻叹道:“席先生一番好意,本人自当领受,只是清河徐氏并非三五口之家,想要在百年之后重新掉头绝非易事。”
席先生淡然道:“其实方才徐姑娘所言,虽发乎于真心,但仍旧不够透彻。当年瑶光徐氏携近百世族南渡,并非完全是为了躲避战乱,也非担心事后遭遇高祖皇帝的清算。本质上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国士林清源建言高祖皇帝,利用北方频繁的战事冲击门阀势力,彻底奠定科举取士的全新格局。”
他直视着徐徽言的双眼,言辞锋利如刀:“徐家如果不南迁,定然保不住千年基业,只是这基业却建立在穷苦大众的血脉之上。历朝历代都不缺少权贵的存在,唯独像清河徐氏这样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门阀,不仅吸骨敲髓还要彻底断绝寒门与平民的出头之机。”
徐徽言面色微变。
席先生直白地道:“莫非首辅大人真不知,贵国之顽疾在于何处?清丈田亩改革赋税,乃至于肃清吏治,这些都不过是治标不治本。裴越曾经对我说,一个东林文会根本不足以解决贵国的问题,不破则不立!”
他轻轻一叹道:“徐首辅之所以如此纠结,盖因这一刀若切实砍下去,清河徐氏必然灰飞烟灭,所以你只能修修补补一年又一年,终究徒劳无功啊。”
徐徽言起身一礼道:“谨受教。”
再抬头时,这位老者已然满面神伤。
席先生并未受这一礼,继而说道:“徐首辅,席某此番南下便是要见阁下一面,同时还帮裴越转达几句话。”
徐徽言道:“请说。”
席先生道:“战争无论胜负,这人间终将改变。倘若冼春秋得势,无论他是否暗藏篡逆之心,他接下来要做的必然是借着战争的机会清洗门阀势力。当然,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打仗最后还是要比拼国力。清河徐氏、南渡世族和大江南岸黎民苍生的命运,全看徐首辅如何抉择。”
徐徽言转身望向亭外。
他知道如果按照裴越的想法,清河徐氏不可能再像百年前那般隐藏在朝廷之后主宰人间。可如果不接受对方此刻抛来的善意,最终的结果恐怕更加悲惨。
至于用这位席先生来威胁裴越,他可不仅仅是一位谋士,而是武道修为罕有对手的高人。
再者,当北梁君臣已经洞察己方的谋划,席思道的生死对于大局而言几无影响。
终究是女生外向啊。
徐徽言暗叹一声。
经过足足小半个时辰的思考之后,他终于微微点头。
第1140章 那时烟花绚烂
徐徽言离开碧湖别院时,天际已然暮霭沉沉。
湖面上氤氲出一片若有若无的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