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裴越不解地望着她问道:“何事?”
沈淡墨缓缓道:“我如今不再是太史台阁左令辰的女儿,也非这座沈宅的千金大小姐,所以……若非看在你的面子上,刘贤怎么可能咽下那口气。哪怕只是为了铸就自己的孝道金身,他也会将沈家人杀得干干净净。”
裴越沉声道:“不至于此。”
沈淡墨转过身来,忽地向前一步。
以裴越如今的武道修为,在这一刻他有很多方式委婉又不失风度地避开,但是当他看见对方带着几分忐忑的目光,想到她那一日在沈默云的遗体前恸哭不止的模样,不由得叹了一声,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沈淡墨靠近他的身体,埋首于他的肩膀上,双手环抱着他的后背。
她轻声道:“原来我们已经认识了很多年。”
裴越道:“将近五年。”
“这五年来,我曾经很多次梦见过你。”
“有时候从梦中惊醒,只听得残更声漏,旁边并无你的身影。”
“于是我便独自坐到天明,直到瞧见天光微熹,才能缓缓睡去。”
“你在灵州的时候写过一首芙蓉词,其中有一句我甚为喜欢,你可知是哪一句?”
听着她如同梦呓一般的嗓音,裴越抬起双手揽着她瘦削的肩头,将她拥入怀中。
沈淡墨的心里猛然一颤,随即便安宁下来。
她将裴越抱得更紧了一些,喃喃自语道:“原来你都知道。”
那句词她时常吟诵,始终未曾忘却。
……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第1108章 直道相思了无益
清风徐徐,府内十分寂静,周遭更无半点人声。
沈淡墨身段苗条高挑,仅比裴越矮半个头左右。此刻两人相拥入怀,容貌与气质皆非凡俗,看上去自然格外登对,犹如一对正处在浓情蜜意之中的璧人。
裴越默然不语,静静地听着沈淡墨的倾诉。
“那年春雨绵绵,我喜欢在此处伴着春风读你写的信。虽然我曾对爹爹说过,你将来若是想要入朝为官,需要用心练出一手好字。可其实相较于你潦草的字迹,我更关注你在信中讲述的那些故事,以及字里行间显露出的气魄。”
“过往种种,如今回首再看,未免令人唏嘘。世人曾言,多情者自伤,无情者自怜。我既不会自轻自贱,也不愿终日以泪洗面,便想着将前尘往事一并忘却。故此去年离京之前我去沁园寻你,原本打算将那段过往做个了断,然而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心里便有了你的身影。后来细想,或许是因为你不会嘲笑和排斥我的那些想法,而且不是贪图我爹爹的权势,完全是出于本心。此生最难得是知己,所以我会担心你的安危,也会时常回想你的只言片语。”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既然当年我没有与叶七相争,仅仅只做言辞上的交锋,往后无论甘心与否,终究回头无岸。”
“便如此罢,我知道这不过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
“只是……纵然是一场梦,我希望能晚一些醒来。”
……
沈淡墨断断续续地说着,螓首枕在裴越宽厚的肩膀上,那双贵气盈盈的眸子里泛着柔和的光彩。
有缘无分也好,余生难安也罢,她已然不会奢求太多,更不会因为裴越的一个拥抱就浮想联翩。这些年亲眼看着他从一介庶子到显赫国公,自然知道此时抱住自己的男人是怎样坚定的性情。
于她而言,片刻温存便已足够。
裴越大抵能明白她的心情,曼妙清香盈于鼻尖,他却没有过多的旖旎之念,只是抬手轻抚她的后背,缓缓道:“也许你不明白,我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
沈淡墨微微一怔,随即抬起头凝望着裴越的双眼。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她未施脂粉绝色天成,兼之如今眉眼间有几分淡淡的哀愁,愈发我见犹怜。
“你……”
沈淡墨欲言又止,显然是听懂了裴越话里的深意。
裴越微微一笑,问道:“你真打算孤独终老?”
“呸。”
沈淡墨轻轻啐了一声,挑眉道:“这世上男子可不止你一人。”
裴越摇头道:“我说了,我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在今日之前,去留皆由你定,任何人包括我在内都无权干涉。可是从今日之后,你便只能选择留在我身边,亦或是孤独终老。”
沈淡墨不急不缓地问道:“为何?”
裴越稍稍用力抱紧她,直截了当地说道:“因为我们已经有了肌肤之亲。”
沈淡墨白了他一眼,忍俊不禁地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方才的姿态格外讨厌,就像那些胸无点墨的纨绔子弟,在大街上见到貌美女子便拦住人家,无比轻浮地说着类似于我看上你是你的荣幸之类的蠢话。”
裴越道:“嘿,被你看穿了,我就是那种强抢民女毫无底线可言的恶霸。沈姑娘,给句痛快话,到底从还是不从?”
沈淡墨眼波流转,脆生生地问道:“不从又如何?”
裴越佯怒道:“那便休怪本国公狠辣无情。”
沈淡墨被他逗得咯咯轻笑,片刻过后感叹道:“其实以前我倒是想过,你若真是这种不择手段的人,肯定早就抛下并无人脉支撑的叶七,成日里在我爹爹身边转悠。毕竟……那时候爹爹还是皇帝最信任的臣子,他只要随便说句话,都中定然没有敢招惹你的人。”
她垂下眼帘,低声说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种惯于花言巧语的性情,但你今天愿意说这些玩笑话哄我……裴越,我真的很开心。”
虽然话语变得更为亲近,沈淡墨却往后退了一步,稍稍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裴越顺势牵起她柔软的手掌,带着她走进凉亭之中。
两人在阑干旁坐下,裴越依旧没有松开她的手。
迎着沈淡墨略带好奇的目光,裴越缓缓道:“我非草木之人,焉能不知你的心意?只是这些年在十丈软红中奔波,需要顾及和斟酌的地方太多,片刻不能松懈。”
沈淡墨微微颔首。
裴越继续说道:“当年大姐将那封信转交给我,起初我的确有些生气,毕竟你没有经历过我遭受的苦难,却站在干岸上妄加评议,委实有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觉。当然,后来我猜出那封信是沈大人的手笔,知道这是一场误会。”
沈淡墨抿嘴轻笑,柔声道:“现在想想,往事确实有趣呢。还记得你从横断山剿匪归来,因为是否治罪裴戎与爹爹发生分歧,那一次令我对你刮目相看。这京都之中的年轻人,可没有几位敢像你那般在我爹爹面前撂下狠话。”
听她说起那些往事,裴越不禁心绪翻涌。
对于沈淡墨,他其实一直存着愧疚之意。
这些年她帮了自己很多次,即便抛开沈默云那层关系的影响,她原本也不需要冒那些风险,比如在西境古平军镇的时候,是她动用太史台阁的力量打开城门,裴越才能手刃宁忠为战死沙场的同袍报仇。
一念及此,裴越轻叹道:“这不算什么能耐,只不过是因为沈大人和你愿意包容。”
沈淡墨望着他的面庞,抬手抚平他微皱的眉心,继而说道:“世人只知你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权贵们则盯着你的点金之术生财之道,朝堂诸公忌惮你手中的军权,便是那位视你为股肱之臣的高宗皇帝,临终前想的大概是将来对付你的后手。”
她微微一顿,难掩怜惜地道:“世情如此无法苛求,绝大多数人的想法都只会从自身的角度出发,将心比心本就是极难的事。只是那些人从来不敢问问你,数年来劳心费力所谓何般,明明可以威胁皇权却要慎终如始。方才你说,需要顾及和斟酌的地方太多,片刻不能松懈。其实以你如今的权势和地位,又何须如此小心翼翼?”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或许你根本不在意世人如何看待自己,但我仍旧替你感到不值。”
“因此,我又怎会不愿意包容你呢?”
沈淡墨面上浮现一抹伤感,反握住裴越的手掌。
今日的她显然与裴越印象中的京都第一才女略有不同,或许是打开心结之后,她不想再像以前那样困守于方寸之间,愿意敞开心扉坦诚相对。
裴越不忍她再度陷于那种低沉的情绪中,便打趣道:“看来我只能以身相许方可报答姑娘的心意。”
沈淡墨抬起左手拍他一下,轻声啐道:“惫懒!”
终究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眉眼之间俱是明艳的色彩。
“其实我不是没有想过更进一步,但在反复思量过后,我还是决定走一条更为稳妥的路。”
在沈淡墨期待的目光中,裴越缓缓打开话匣子,开始向她讲述自己这些年来的心路历程。
第1109章 未妨惆怅是清狂
“当初我在定国府中,裴戎虽然恨我不死,却迟迟没有实质性的动作,只是让李氏派恶奴欺凌于我,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如今再说起那些艰难的往事,裴越已然心如止水,面上未见波澜。
毕竟双方早已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人物,李氏依旧在府中礼佛,裴戎则日夜醉生梦死,根本没有站在他面前的勇气。
前段时间裴越被加封国公,裴太君特地备了两大车礼品,让裴宁代她登门恭贺。这位太夫人倒还没有老糊涂,知道裴越不会不给裴宁体面,同时也能说明曾经显赫一时的定国府在裴越面前彻底低头服软。
沈淡墨对除裴宁之外的裴家人没有丝毫好感,闻言微微蹙眉道:“那对夫妇应该是害怕逼死你之后,有人将这件事抖搂出去,因而败坏裴家的名声。虽然在我看来,裴戎和李氏继续活着便是对裴家门楣的玷污。”
裴越微微一笑,随即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他们不敢动手,根源在于裴太君不允许。孝道二字虽只有十余笔画,却能硬生生将一个人压垮。国朝以忠孝治天下,连裴戎这样的夯货都懂得不可引起众怒,我更不能犯这种愚蠢的错误。”
沈淡墨一点就通,颔首道:“大义名分最重要。”
裴越道:“所以王平章即便铁了心谋反,也必须事先拉拢六皇子,没有这面旗帜在手,即便他侥幸夺占京都也坐不稳天下。对我来说,眼下便已经位极人臣,像王平章那样再来一遭又有什么意义?除非我能将所有反对的人杀光,然后背负着千载骂名登基为帝。只要先帝不对我动杀心,我便不会走上那条路,这就是他在驾崩前和我之间的博弈。”
沈淡墨柔声道:“虽然你不惮于杀人,可那终究是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上,至少朝中很多大臣你无法下手,比如右执政洛大人、石炭寺监简大人和礼部侍郎盛大人等等。”
裴越点头应下,虽说这段时间他已经不断插手朝政,但他知道自己不是那种冷硬绝情的枭雄之辈。
倘若他真的窥伺皇权,像洛庭、简容和盛端明这些忠耿之臣必然会站出来反对,届时他能下令将他们全部杀光?
想到这儿,裴越平静地说道:“从始至终我都没有想过直接造反,成事的概率太低,而且我未必能够承受做成此事需要付出的代价。”
沈淡墨的目光愈发柔和,裴越这句话足以证明他对自己的信任,而非胡言乱语敷衍应付。
她想起这些日子朝堂上的变化,好奇地问道:“农桑监和太医馆有何作用?”
裴越不疾不徐地道:“农桑监可以提升耕作的效率,简单点说便是产出更多的粮食,可以养活更多的人口。太医馆的设立和扩大,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防止疾病对人命的威胁。如此这般双管齐下,大梁的人丁会迎来爆炸式的增长。”
沈淡墨若有所思地道:“这的确是经世济民之举,但我不觉得你单纯依靠名声便能让皇帝投鼠忌器,更难以动摇到朝廷的统治。”
裴越摇摇头,尽量通俗地说道:“历朝历代,动摇王朝基业的根源只有一个,那便是永无休止的土地兼并。当农民失去土地之后,朝廷直接控制的土地和人口减少,进而影响到赋税收入和兵徭役的体量。另一方面,那些大宗土地的拥有者,有可能变成地方割据势力,甚至于变成能够威胁王朝安危的门阀世族,前魏便是前车之鉴。”
沈淡墨微露迷茫之色,不解地问道:“既然大族豪强侵吞土地的行径不会停止,农桑监即便能保证粮食的产量,最后不还是落入那些人的囊中?这样一来,人丁越来越多,土地兼并的顽疾又无法解决,岂不是会让问题变得更加严重?”
“不愧是冰雪聪明的京都第一才女,一眼便能看出症结所在。”
裴越微微一笑,冲她眨了眨眼。
沈淡墨莞尔道:“不要插科打诨,快说你的解决之法。”
裴越道:“土地兼并的问题一直存在,从古到今不知有多少先贤想要解决这个顽疾。但土地兼并其实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如果只是通过变法来延缓这个过程,王朝国祚便会相应地变长。可若是想要根治这个问题,恐怕王朝将会在短时间内倾覆。”
沈淡墨沉吟道:“为何?”
裴越淡然地道:“你想一想,能够侵吞百姓土地的都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