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方才看着刘贤从开平帝手中接过太子玺印,刘赟的心里五味杂陈,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虫子啃噬一般,那一刻更是生出些许连他自己都感觉惊惧的念头。
此时意识到德妃将泄密的嫌疑扣到自己头上,刘赟当即难掩怒气地质问道:“德妃娘娘,我何时对你说过这件事?”
这话一出口,不远处那些重臣的目光变得古怪起来。
德妃恍若未觉,依旧直勾勾地望着开平帝道:“陛下,臣妾听到这件事之后,再想起您对赞儿的态度,心中自然有恨。可是人死不能复生,无论臣妾心里的恨意有多深,赞儿都不可能再活过来。还记得当年赞儿在宫中的时候,陛下极少会与他说话,甚至都不愿意多看他两眼。陛下可知,赞儿十三岁便出宫是因为什么?陛下可知,他苦心孤诣操持那个劳什子文会又是因为什么?”
妇人眼中涌起血色的泪,她哀绝道:“陛下啊,赞儿也是您的儿子啊!”
她握着匕首的手忍不住地颤抖,鲜血顺着脖颈流下。
开平帝心中浮现一抹伤感的情绪,但他面上未曾流露分毫,缓缓说道:“既然是朕的皇子,有些事情他必须学会接受。德妃,朕再问你一遍,那件事究竟是谁告诉你的?”
见他如此绝情,德妃早已冷寂的心再染冰霜,幽幽道:“陛下乃是英明神武的圣天子,难道猜不出来吗?”
凝重又沉肃的气氛中,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德妃娘娘,难道你希望刘赞死后也不得安宁吗?”
众人皆惊。
莫蒿礼上前两步,瘦削的身躯仿佛随时都会栽倒,但他依旧拒绝身边洛庭等人的搀扶,只是望着前方三丈外德妃的背影,略显艰难地说道:“陛下或许没有对所有皇子一视同仁,可即便是世间小门小户又有几人能做到绝对的公平?都说天家无私事,陛下心中装着的当然不止皇子们,每个大梁子民在他心里的地位都同等重要。再者,陛下对刘赞苛刻吗?老臣不这样认为。”
他顿了一顿,摇摇头道:“老臣只知道,刘赞出宫之后,陛下拿着天家府库的银子帮他置办闲云庄,允许他结交文人纵情山水,即便陛下知道这样会让刘赞积攒许多朝中的人脉。娘娘心中不忘那些陈年旧事,却从未想过陛下对刘赞的好,更未想过刘赞如何回报陛下。”
德妃握着匕首的手猛然一紧,面上浮现迟疑之色。
徐徐清风将那位四朝元老的话送进她耳中。
“刘赞折腾出那么多事,阴谋构陷大皇子和二皇子,但陛下并未降下雷霆震怒,只是将他幽禁在王府之中,甚至没有剥夺他的王爵。从古至今,又有几位天子能做到这一步?可是刘赞又做了什么?娘娘莫非想不起来?他勾连相王刘端等人下毒弑君,与罪臣张武沆瀣一气,意图残杀皇子谋夺大宝!”
说到最后已然掷地有声。
从始至终,开平帝没有出言打断莫蒿礼的话,看向德妃的目光里也未出现分毫讥讽。
唯余一抹淡淡的失望。
在他身侧站着的大皇子刘贤既愤怒又悲伤,这种复杂的情绪不仅是针对德妃,更指向她背后的那些人。刘赞自尽之后,德妃便幽居于静宁宫,她想要知道去年景泰殿中的秘密,需要很多人通力协作,才能将消息送进去。
他担忧地望着开平帝,唯恐父皇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月台附近的氛围重归寂然,莫蒿礼的话将今日之事定性,虽然会让立储大典多了几分瑕疵,但不至于影响到大局。
德妃显然明白这个道理,她没有回头与那位老人争论,而是凝视着开平帝说道:“陛下真想知道?”
开平帝并未出现刘贤想象中的脆弱情绪,漠然道:“说。”
德妃面上的笑容略显狰狞,猛然抬高语调道:“皇后娘娘派人告诉臣妾,刘贤指使心腹刺杀朝廷重臣,可是陛下却再三偏袒,她心里不服!”
至此,哗然之势终成。
然而更加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陈皇后竟然没有立刻站出来反驳,这位历来谨言慎行的六宫之主微微垂首,脸上居然泛起苦涩之意。
二皇子刘赟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母后,只觉得世事无比荒诞。
开平帝仿佛没有察觉这个古怪,他望着德妃说道:“皇后贤德节节,岂会行此无稽之事。”
德妃笑道:“陛下说得没错,臣妾心里也奇怪,皇后娘娘这样做有什么用?即便她将此事告诉我,即便我能在今日将此事说出来,顶多也就是证明陛下选择的太子并非圣旨中说的那般贤明,然而一切早成定局,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微微昂头望着开平帝,问道:“陛下知道吗?”
开平帝不答。
德妃缓缓道:“后来臣妾想明白了,皇后娘娘和二皇子比我更狠心,所以他们才能好好活着。陛下,臣妾和赞儿在下面等着您。”
话音刚落,她握着匕首的手遽然发力,用锋利的刀刃割开自己的咽喉。
虽说绝大多数人都已经料到这一幕的发生,可当德妃真的自尽于祭天坛上,无论皇亲国戚还是文臣武勋都陷入死寂之中,广庭之内两千余人无不呆若木鸡。
在这天地俱静之时,西北方向的城墙角楼上响起令人牙酸心惊的声音,下一刻便有凄厉的呼啸穿透空气,宛如流星一般砸向不到两里地外的祭天坛。
“父皇!”
刘贤目眦欲裂须发皆张,奋不顾身地冲到开平帝的身前。
第1046章 刀横泣鬼神
京都本是前魏的都城,高祖皇帝立国之后又对这座坚城展开不间断的加固和修缮,故而城防设施极其完备,尤其是安置在四面角楼内名为八牛弩的多弓床弩,对于攻城军队来说可谓是噩梦一般的存在。
这种八牛弩又名一枪三剑箭,最早研制出来的时候需要百余兵卒操作,后来经过不断的技术改进,只需要十余人便可发射。八牛弩的箭支与骑兵使用的长枪相似,射程很远威力惊人,一旦射出其力度可以轻松贯穿人体,甚至有过一支箭杀死九人的记载。
四面角楼内安置着大量八牛弩,然而没有人能想到,有朝一日大梁京都的守城器械会掉转方向,朝着不到两里地的太庙祭天坛射出整整一轮箭雨。
当那恐怖的呼啸声响起,数十根长枪已然倾泻而来,瞬间出现在太庙内所有人的视线中。
有人奋不顾身地冲向祭天坛救驾,有人无比惶恐地往下逃命,廷卫们此刻亦无法再像之前那样震慑住广庭内的人群,只见无数人惊慌嚎叫然后朝大戟门涌去,外面的禁军则是往里面冲,两方撞在一起混杂其中。
局势一片混乱。
当此时,几位年轻文官惶然上前围住莫蒿礼,然而老者却愤怒地厉声道:“保护陛下,不要管我!”
后宫众人和宗室子弟惊恐地望着一杆长枪破空而来,将礼部尚书吴宽贯穿而过,恐怖的力道仍未消失,长枪末端插进地面,然后将他的身体似旗帜一般横了过来悬在半空。
这位尚书大人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长枪在贯穿他身体的那一刻便已经震碎他的心脉。
这些如箭雨一般的长枪显然是瞄准着祭天坛,虽然精度不可能做到极其准确,但是祭天坛顶部本身便不算特别宽阔,如此可怕的箭雨瞬间袭来,顶部站着的三人瞬间便陷入绝境之中。
吴宽当即殒命,刘贤舍生忘死地将开平帝拽向祭天坛的边缘,随即便听到一股凌厉风声迎面而来,他只能腰腹发力瞬间扭身,险之又险地避开一根长枪,然而在躲避的刹那却感觉到大腿骨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那根长枪擦着他的大腿落下,枪尖刺穿他的肌肉滑过腿骨。
刘贤惨叫一声,远处的吴贵妃心如刀绞,却被平阳公主拼命拉着往下走。
此时开平帝还未离开祭天坛,他望着踉跄倒在地上挣扎难起的刘贤,没有理会身后撕心裂肺的呼唤,毅然往前大步迈出。
便在此时,月台上的人群忽然眼前一花,只见一道身影后发而先至,几个起落之间便出现在疯狂往上的廷卫和武勋前方,继而如大鹏展翅一般高高跃起,极其稳健地落在祭天坛边缘。
数根长枪朝刘贤射来,他猛地在地上一个翻滚,侥幸躲过一劫,然而他此刻压根爬不起来,谁也不知道下一根长枪会不会贯穿他的身体。
开平帝大步奔去,然而那个身影却比他更快,武道修为之强显露无遗。
很多人似乎已经忘了,大梁军中第一高手姓甚名谁。
“陛下,走!”
谷梁雄浑的声音在耳畔炸响,开平帝遽然转头,眼中神色无比复杂。
“救刘贤!”
开平帝曾经在去年祭天求雨时向裴越展露过他的武道修为,虽然算不上绝顶高手,但是一般情况下足以自保。面对此刻的危机,他没有丝毫犹豫和迟疑,在说出那三个字后便飞快向后撤去。
祭天坛外侧月台上已经乱作一团,等看到开平帝出现在视线中,绝大多数人都松了一口气,那些赶来救驾的廷卫和武勋蜂拥围了过来,无数喧杂的声音劝开平帝立刻离开,然而他却扭着头望向祭天坛上。
八牛弩的威力彻底展现在京都官民眼前,那些尾端用精铁铸就的长枪扎在地面上,发出一连串似疾风骤雨一般的声音。
二轮箭雨又至,只见谷梁两步便冲到刘贤身旁,俯身探手将他挟于臂下,头也未回地往前疾冲。
这几年很少有人能够亲眼见到谷梁展露境界,此刻在无数人的注视中,他的身影快如闪电一般,甚至在发力的那一刻出现残影,几瞬之间便冲到祭天坛边缘,而后一跃而下,在空中踩踏外侧栏杆借力,平稳地落在地面上。
西北角楼上的变故自然不会被人忽视,尤其是襄城侯萧瑾严令各级武将于今日驻守辖地。实际上在第一轮箭雨射出的时候,守备师西城指挥使裴城便意识到不妙,立刻领军冲了过去,在毫不犹豫地斩杀守在外围的叛军之后,用最短的时间夺回角楼的控制权。
正因如此,第二轮箭雨才略显稀疏,部分负责操作的士卒还没有来得及拉动机栝便被裴城领兵杀死,否则按照第一轮箭雨的密集程度,谷梁未必能顺利救回刘贤。
似乎大局已定。
开平帝倒还能维持平静,目光追随另一侧地面上的谷梁和刘贤,望着他立刻撕下衣袖为刘贤紧急处理伤口,心中涌起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他知道中宗皇帝和谷家之间的恩怨,所以对谷梁一直存着防备和警惕,没有像当初对待王平章那般不断赐权,反而通过频繁调任的手段削弱他在军中的影响力。这样做不仅是提防谷梁,同时也是为了避免再出现一个像王平章这样尾大不掉的军头。
等等……
开平帝眼中浮现一抹阴霾。
然而就在此时,身边围着保护他的廷卫中忽然有人将手一翻,在一片嘈杂和喧闹中猛然再度靠近,一抹极其阴险的刀光仿佛穿透了时光和岁月。
刀锋近体,开平帝似有所觉遽然回首,同时下意识地探手下挡。
他视线中出现的是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孔。
如果放在平时,这个年轻的廷卫显然没有单独靠近皇帝的机会,就算他真的能接近,也不可能一击得手,只因开平帝此刻的所有心神都放在受伤的刘贤身上。
然而世事没有如果。
那一刀刺向皇帝的腰腹之间。
年轻廷卫握刀的右手不停地颤抖着,却始终没有放开。
发现异常的陈安和其余武勋廷卫怒吼出手,几乎瞬间就将此人格杀。
“陛下!”
“陛下!”
“太医!”
“快传太医啊!”
惶然的喊声惊呆了外围的所有人,紧接着后宫嫔妃爆发出激烈的哭喊声。
祭天坛右侧下方,强忍剧痛咬牙不出声的刘贤听到哭声之后猛地扭头,然后无比惊慌地对亲自为自己包扎伤口的谷梁说道:“军机大人,快去保护父皇!”
谷梁并未开口,将刘贤交给赶来的禁军主帅河间侯李訾,然后凌空跃起再度冲向祭天坛。
无比混乱的场面中,没有人注意到,有一些身影早就离开了此处。
第1047章 扑朔迷离
“朕无事。”
开平帝开口便让月台附近惶恐不安的人群镇定下来,只见他由内监都知刘保和侯玉左右搀扶着,依旧保持着一位强势君王应有的仪态。
然而赶到月台上方的谷梁却皱起了眉头,因为他从皇帝的嗓音里听出强行压制的痛苦。
刘贤在包扎完伤口后,一反常态地表现出强硬态度,让禁军主帅河间侯李訾亲自背着他来到月台下方。虽说这样有损于太子威仪,但此刻无人在意此等小事,因为从方才的动静判断,陛下肯定遭到了无耻小人的偷袭,部分眼尖的重臣甚至能看到开平帝的玄色冕服下摆处有不起眼的血迹。
当务之急显然是要在皇帝陛下还能保持清醒的时候,对突如其来的乱局给出一个大略的处置手段,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京都内外人心安定。
开平帝腰背笔直地站着,环视下方所有人,朝中重臣当中有些人消失不见,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但眼下没有时间发泄愤怒,于是尽量平静地说道:“传旨。”
除了刘贤和李訾之外,其他人尽皆跪于地上。
“朕躬有恙,需要静养数日,由太子刘贤暂代监国之权。”
事急从权,刘贤只能在李訾的搀扶下躬身应道:“儿臣领旨。”
开平帝继续说道:“莫蒿礼、洛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