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林清源开篇用一段话阐述自己的生平,在裴越的想象中这应该是文采斐然的自述,一如他前世读过的那些璀璨文章。
譬如苏辙所写之《上枢密韩太尉书》,又如东方朔所书之“四十四万言”,当然也少不了被称为千古骈文第一的《滕王阁序》中、王勃对于自身的描述。
在林清源故居中确认对方的身份后,裴越联想到当年高祖立国时期的风起云涌,潜意识里便将林清源描绘成清贵文士的形象。尤其是想到他苦心孤诣为天下人谋福利,想到他螳臂当车试图改变这个世界,最终黯然离世且心血被人篡改,裴越脑海中就情不自禁地浮现“风骨”二字。
然而当他打开《论书》,看着第一页上林清源的自述,脸上的表情不禁越来越精彩。
只见裴越嘴巴微张,双眼瞪圆,满脸不敢置信,又透着荒唐之意。
首页写着寥寥几句话:初学文,三年不中。改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乃从商,一遇骗,二遇盗,三遇匪。遂躬耕,一岁大旱,一岁大涝,一岁飞蝗。乃学医,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裴越仰头望着天上的星光,夜幕之上仿佛有位老人正得意地看着自己,布满沟壑的面庞上满是看透红尘俗世的狡黠和智慧。
这段充斥着黑色幽默的文字他在前世见过很多次,甚至曾经笑言将来死后要将其作为墓志铭。
不成想他在前世压根不曾留下只言片语,便穿越时空来到这个世界,然后跌跌撞撞地冲出那座国公府,在这里展开属于他的旅途。
原本以为此生便是如此,命运却给他开了一个善意的玩笑,通过那位老人之口带来前世温暖的春风,让他这个孤独的异乡客有了些许慰藉。
裴越凝望着头顶的星空,举起右手晃了晃,强忍着心中的伤感轻声道:“前辈,你好。”
第1006章 今月曾经照古人
这本《论书》除开首页上那段近乎自嘲的玩笑之外,林清源在后面彰显出他极其广博的学识和针对许多领域的深刻见解。
以裴越如今的水准来看,林清源的文字功底相当深厚,对于诸多经史子集的注释和阐述令他自愧不如。此时他不禁想起当初裴贞所言林清源提出的那个构想,即建立具备实权的内阁和监察机构,逐步削弱皇帝手中的权力,形成一个简易版本的虚君实相与三权分立。
在这本《论书》中,林清源的著述大概能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便是借助这个世界各位先贤的著作分析历代王朝的得失,第二部分则是他自己思考之后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
裴越敏锐地发现,第二部分的内容存在一定的缺失,想来应该是开平帝提前删去,毕竟从现有的片段来看,林清源的某些方法对于天家来说委实大逆不道。
不对——
这本书既然一直存于皇宫内,兼之林清源在大梁立国前夕便去世,第二部分的那些内容肯定是高祖皇帝所删。林清源究竟是因病去世还是死于意外,裴越暂时无法确定,但有一点应该是毋庸置疑的事实,那便是高祖对林清源的态度大抵可以用爱恨交加来形容。
这位国士帮他确立大梁的根基,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的分歧越来越大,渐至无法转圜的地步。以至于林清源过世后,高祖极为罕见地显露出任性的一面,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举动便是将太史台阁改得面目全非,连主官的名称都莫名其妙。
裴越沉浸在书中的世界里,全然不在意夜色愈发寒冷,当他看到第三部分时,双眼猛然亮了起来。
“……古人铸鉴,鉴大则平,鉴小则凸。凡鉴洼则照人面大,凸则照人面小。小鉴不能全视人面,故令微凸,收人面令小,则鉴虽小而能全纳人面。仍复量鉴之小大,增损高下,常令人面与鉴大小相若。”
裴越只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这段话并不晦涩难懂,从字面意思来看显然是讲凸面镜和凹面镜。
他紧紧地盯着纸上的内容,继续往下看去。
“……东陵境内有黑油,旧说‘高奴县出脂水’,即此也。生于水际,沙石与泉水相杂,惘惘而出,土人以雉裛之,用采入缶中。颇似淳漆,然之如麻,但烟甚浓,所沾幄幕皆黑。”
这是石油?
东陵这个地名有些耳熟,裴越一时间想不起来,但这个并不重要,因为这条记载里最重要的便是关于石油的描述。
他忽然想起林清源故居中发现的打火机,难道这位真是老烟枪?
可是以大梁目前的发展水平来看,想要从石油中分离出煤油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再者他上哪儿去找烟叶?
等等……
裴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能理解林清源用这个世界的行文方式记录下这些信息。想来这位先行者多半是存着一个非常宏大的构想,一方面在朝堂格局上推行长久之策,另一方面利用他的所学润物细无声地改变这个世界。
而后者恰恰是裴越的弱项。
他并非理工科出身,掌握的知识比较有限,能够捣鼓出来的东西顶多是蜂窝煤、硝石制冰和黑火药之类,这还得多亏他前世看过一些类似的文章。如果想要真正提升黎民百姓的生活水平,林清源所著《论书》中的第三部分于他而言是一个极其关键的补充。
更重要的是,如今的裴越已经逐渐触摸到权力的顶峰,席先生在南境依照他的构想稳步铺展祥云号的网络,灵州那边亦是有声有色,倘若再有林清源的遗泽襄助,自然称得上如虎添翼!
但裴越此刻的脸色却变得非常难看。
因为他手中的书已经翻到了最后。
“你大爷的,居然跟我玩这一手!”
裴越忍不住骂骂咧咧,这卷誊抄本显然不是《论书》的全文,因为第三部分仅仅只有两页。
从前两部分详尽完整的内容来看,这本书是林清源呕心沥血的杰作,几乎囊括他的治学之道、治国之术和济民之法。关于林清源对于朝堂体系的构想,裴越并不是完全赞同,因为他对这方面的研究比较多,能够冷静克制地看待这个问题。
在现有的社会生产力制约下,盲目改变社会体制是非常危险且冒失的尝试。
但林清源的济民之法于他而言格外重要,这是对祥云号的发展极其有效的补充。
誊抄本偏偏缺失了后面的内容。
裴越终于回过神来,开平帝既然知道他的身世,或许认为他在商贾之术的造诣和异于常人的想法遗传自林清源,故而特地送来这本书,让他瞻仰一番先祖的荣光。与此同时,开平帝肯定觉得裴越对第三部分最感兴趣,于是将这部分内容删去,裴越想要一窥全貌只能回京都找他。
如此一来,裴越便不能坐视开平帝陷入危险之中。
然而事情的真相是这样吗?
裴越右手紧紧握着书卷,在廊下不断踱步,他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开平帝如果需要他出手对付王平章,怎么可能千方百计让他离开京都?蛮族的确是个大麻烦,但以韦睿和唐临汾的能力和性情,二者联手完全可以互补,再加上藏锋卫战无不胜的士气和实力,想要解决这个麻烦并非异想天开。
当时开平帝坚持要让他离京北上,如今又要用这本残缺的《论书》引诱他回京,岂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裴越心中猛然冒出一个不详的念头。
他望着手中的誊抄本,难道说后面的内容早已遗失?
无论如何,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裴越抬头望向北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此番深入荒原,不仅要面对蛮族设置的陷阱,更要提防身后射来的冷箭。
但他无所畏惧。
……
千里之外的京都。
深夜时分,宫中依旧灯火辉煌。
御书房中,开平帝坐在御案之后,手中捧着一本古籍,正是裴越念念不忘的全本《论书》。
銮仪卫副指挥使陈安垂首肃立,用一种平静和缓的语气讲述着近几日以来都中的动静。
开平帝面色淡然,唯有在听到“襄城侯萧瑾”这五个字时双眼微眯,待陈安禀报完毕之后,他没有追问这些消息的细节,反而出人意料地问道:“你可知道林忠武公?”
忠武便是林清源的谥号。
陈安点头道:“陛下,臣非常敬佩林忠武公。”
开平帝放下书卷,悠悠道:“那你又是否知道,裴越是林清源的玄孙?”
陈安愣住,皇帝的语气轻描淡写,但他足足花了几息时间才反应过来,旋即脸上浮现震惊的神情。
开平帝显然没有兴趣为他解惑,继续说道:“朕一直有种感觉,当年高祖皇帝之所以容不下林清源,并非他功高震主或者图谋不轨,而是林清源并无对天家的敬畏之心。”
陈安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滴,果真是伴君如伴虎,这等隐秘谁愿意知道?
所谓秘密,很多时候都会变成索命的毒药。
开平帝凝望着远处的灯烛,缓缓道:“裴越从某些方面来看很像林清源,同样才华横溢,同样胸怀苍生,但是朕不希望他步其先祖后尘。”
“这一次,便是朕对他最后的考验。”
第1007章 明知山有虎
“你叫张德?”
“回侯爷的话,小人就是张德。”
“何方人氏?”
“小人是化州归德府渔阳县刘家庄人。”
“原先在北山兵站当差?”
“是,侯爷。小人四年前从军,操练半年之后被安排到北山兵站,然后一直没有换过地方。”
“说说你这段时间的经历。”
九里关内的临时节堂中,小卒张德分外局促地坐在最下首。他身上换了一套干净整洁的衣裳,脸上的伤势也由郎中做过处理,与两天前逃到关内时的凄惨模样截然不同。
即便已经逃脱蛮人的控制,他说话时的语调仍旧带着颤音,浑身上下都透着紧张的情绪。因为堂内除了他之外,还坐着两排气势煊赫目光锐利的武将,至于那位年轻但又不怒自威的中山侯,张德压根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裴越看着他坐立难安的模样,稍稍放缓语气道:“不必紧张,从头说起。”
“是,侯爷。”
或许是感受到裴越温和的态度,张德逐渐镇定下来,便从他们那支小队在河边遭遇蛮人、队正刘古和顾思安舍身为同袍创造撤退的机会讲起,而后一直说到他们被蛮兵追上、众人转身断后让陈丹一个人逃命。
因为是将近两个月前发生的事情,再加上张德的口才不佳,一路说下来难免磕磕绊绊,可这并不影响众人听清楚当时的状况。尤其是在说到那些同袍战死的境况时,张德已然眼中含泪,脸上的神情因为悲痛和愤怒略显狰狞。
“……刘大和老顾死的时候小人没有多看,因为蛮人追得很紧。当时我们想着总得活下来一个人,得让兵站和大营那边提前做好准备。陈丹为人机灵,平时也很谨慎,所以我们拼命挡住蛮人的追兵,让他逃了回去。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小人和杨定被蛮人首领打晕,等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在荒原上。”
张德用力擦了擦眼角,勉强保持平静。
裴越脑海中浮现杨应箕古板冷肃的面庞,不禁轻叹一声问道:“杨定现在还活着吗?”
张德微微一窒,然后满面愧疚地道:“小人不知。”
众将神色各异,韦睿面无表情地问道:“张德,你是怎样逃出来的?”
张德沉重地说道:“蛮人抓了很多我们的人,有边境村镇的百姓,也有各处被打散的兵卒,至少有两三千人。他们只给我们极少的食物,尽量不让我们冻死饿死。小人和杨定商量过后,总觉得这样下去迟早是死,于是就暗中联系了部分人,在十多天前的深夜发动反抗,杀死几个蛮人之后就一路往南跑。”
韦睿冷静地推断道:“然后蛮人紧追不舍,包括杨定在内的人将食物留给你,他们被蛮人抓了回去,而你顺利逃了出来。”
张德面上浮现一抹不太自然的神情,点头道:“是的,将军。”
他出身卑微不假,却不是陈显达那样一根筋的性情,相反颇有几分小人物的敏感,从韦睿的神态和语气中察觉到对方意有所指,至少不是很信任他。
张德只能被动接受,一方面是对方并未挑明质疑,另一方面则是身份差距太大,虽说裴越让他坐着,他在堂内依旧没有主动开口的资格。
坐在韦睿对面的唐临汾开口问道:“蛮人将你们带到了什么地方?”
张德想了想答道:“回将军,小人不知道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但是感觉蛮人对那里充满敬畏之心。那里位于九里关的东北方向,距离大概四百多里,气候不是特别寒冷。小人记得那里背靠山峰,北面是一片谷地。”
唐临汾又问道:“你是否还记得去那里的路线?”
张德点头道:“小人记得。当时小人与杨定及其他人商议,无论最后谁逃了回来,一定要记住沿途的地形。侯爷,各位将军,蛮人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简直当做奴隶牛马一般,稍不顺意便是拳打脚踢。进入荒原的路上,他们活活打死我们数十人,而且……而且还有很多女子被掠去,她们……”
他默默攥紧拳头,已经不忍再说下去。
裴越沉声道:“辛苦你了。且先下去歇息休整,过几日还需要你为大军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