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陈希之微微颔首,随后说道:“还记得当年在荥阳城隍庙前我说过的话吗?如果我能早点认识你该有多好。”
裴越迟疑片刻,缓缓道:“其实就算你早早便认识我,也可能无法改变事情发展的方向,因为连叶七都没有改变——”
陈希之立刻截断他的话头,温和地道:“让我说完。如果早些认识你,或许我会选择一条截然不同的路。你方才提到方巡,我与他非亲非故,甚至很厌憎这种邀买清名的所谓清流文臣,可是昨夜我虽然未曾亲眼目睹,却也知道城墙上厮杀的惨烈程度。方巡也好,许默也罢,乃至于那些并无战阵经验的兵勇和闲散高手,他们一直在拼命,这是为了什么呢?”
裴越答道:“因为一旦城破,蛮人就会屠城,这城里的百姓会死伤无数。”
陈希之浅浅地笑了一下,平静地道:“我知道你很欣赏像方巡和许默这样的人,定然不会坐视我再像以前那样行事。既然如此,你放我离去,我用不殃及他人的方式报仇,岂不是两全其美?”
裴越很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觉得没有任何意义,便起身说道:“我会让几位信得过的高手保护你离开,但是在这之前我希望你能暂留数日,教教许默一些最重要的行事准则。”
陈希之白了他一眼,状若随意地道:“也不知叶七究竟看中你哪一点,婆婆妈妈毫无男子气概。行了,我便如你所愿,至于他能学到多少本事全看他的悟性,另外这几日我也会将答应你的东西准备好。裴越,希望你别阴沟里翻船,遭了蛮人的算计,我可不想看到师妹变成寡妇。”
裴越握着面前的茶盏,将冷茶一饮而尽,然后轻轻将茶盏放在桌上。
他没有矫情地道谢,也没有像以前那样警告对方,只是缓缓说出两个字:“再见。”
陈希之沉默地目送他离去,许久之后才轻声自语道:“再见。”
往事历历在目。
敌对、算计、厮杀,从当初到现在,两人似乎永远在血腥中相见,像今夜这样心平气和的长谈,既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犹如两条背道而驰的线,交错而过,再无交集。
陈希之端起茶壶给自己斟满一杯茶,温热的茶水从红润微薄的唇间流入。
忽觉茶叶有些苦,那种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心中。
她不禁蹙了一下眉头,然后缓步走到窗前,轻声哼起当年娘亲为了哄她入睡吟唱过的水乡小调。
“伤见路边杨柳春,一重折尽一重新。
今年还折去年处,不送去年离别人。”
……
曲调悠扬婉转,被北疆微寒的风声浸染,平添几分怅惘之意。
她痴痴地凝望着外面寂寥的夜色,面上浮现一抹释然又决绝的笑容。
第1002章 京都有雨
四月十八日,京都。
春雨绵绵,淅淅沥沥没有止歇,闲汉们聚集在简陋的酒肆中,连下酒菜都不用,就着八文钱一壶的劣酒谈天说地。无论北疆战事还是南境和谈,亦或是朝堂上流传出来的只言片语,皆可成为他们口中的谈资。
大梁对于民间议论历来不会管得太严,只要不是诽谤君上和煽动人心,无孔不入的太史台阁都会当做没听见。前段时间銮仪卫浮上水面的时候,都中百姓老实了一段时间,后来发现銮仪卫比太史台阁还要宽松,自然一切恢复如初。
这并非是銮仪卫无能,而是他们眼下的力量还很弱小,皇帝陛下始终没有松口允许陈安招兵买马,表面上是避免引起朝堂诸公的反感,可陈安却觉得陛下此举另有深意。
自从由暗转明之后,銮仪卫遵照开平帝的旨意涉足更多的事务,陈安在裴越面前谦虚谨慎,实际上未尝没有趁势而起的雄心壮志。可这几个月的忙碌过后,他才知道想要在朝堂上站稳脚跟何其困难,不由得对那位永远沉默寡言的沈大人心生佩服。
譬如此时此刻,面对一位侍御史突如其来针对一位重臣的弹劾,陈安惊觉对此一无所知,心中难免忐忑不已。
今日乃是常朝,位于两仪殿偏殿内,除御史外在场的皆是正四品以上高官。
其实朝会的前半段气氛很好,因为持续四个月的梁周和谈终于有了结果。
南周那边在硬抗几个月后,不知是担心彻底激怒大梁以至于前功尽弃,还是承受不住来自国内的压力,谈判正使松口退步,答应裴越当初定下最重要的条件。
根据双方初步达成的协议,南周赔偿大梁两千三百万两白银,同时从开平七年始,每年向大梁上贡白银五十万两,以及承认天沧江南岸江陵城至汉阳城之间的百里疆域归属大梁。不论南周对国内采用怎样的说辞,它都已经形成割地求和的事实,想要安抚民心恢复元气绝非易事。
得此捷报,群臣自然山呼万岁百般称颂,开平帝亦难得露出几分笑意。
南边既然能够安定下来,只需要耐心等待数年,军械粮草一应齐备,便是收复河山故土的时机。至于北疆战事,且不说开平帝从容镇定,就连裴越的政敌都选择沉默不语,毕竟过往的事例已经证明,千万不要小觑裴越带兵打仗的能力。
否则只会打自己的脸。
然而就在这样一个皆大欢喜的场合,偏偏有人不希望皇帝陛下的好心情维持太久。
出班请奏的官员三十余岁,乃是侍御史张汤,他要弹劾的也不是无名小卒,而是西府右军机、一等广平侯谷梁。
“陛下,右军机在去年八月份任命梁世涛为京军南大营骊山卫副指挥使。梁世涛在近日酒后放言,他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是因为他私下送给右军机白银一千八百两。微臣认为,朝廷官员委任理应选拔贤能,岂可因一己私利授予?故此,微臣弹劾右军机谷梁,恳请陛下彻查。”
张汤语速平稳,不急不躁,显然深得当年洛庭弹劾王平章的精髓。
群臣面色各异,按说谷梁这两年一改之前的火爆脾气,城府修炼得越来越深,怎会因为一千八百两银子行差踏错?若说以前还有几分可能,现在裴越是他的乘龙快婿,据说送去广平侯府的沁园股份便价值千金。
再者,以谷梁这些年展现出来的眼界,他看中的人又怎会嗜酒放浪?
许多人不禁扭头望向武勋班列之中的定军侯罗焕章,发现此人的脸色果然有些难看。他如今身为南营主帅,麾下武将出现这种丑闻,自然脸上无光。更关键的是西府虽有任免指挥使一级武将的权力,但一般会和主帅沟通妥当。谷梁若是真的贪图那点银子,没有取得罗焕章的支持依旧强行任命,岂不是会跟罗焕章产生嫌隙?
开平帝面无表情地扫过殿前重臣,淡淡道:“广平侯,张汤所言是真是假?”
谷梁迈步上前,渊渟岳峙一般笃定,躬身道:“启禀陛下,臣从未收过梁世涛的银子。关于他的军职任命,是由臣与南营主帅罗侯爷共同拟定,并且事先征得魏国公的同意。此事一应细节,西府皆有存档,陛下可命人查核。”
张汤不慌不忙地道:“谷军机,下官并非质疑西府选官的程序有错,而是弹劾你收受梁世涛的贿赂银子。”
谷梁平静地点头道:“侍御史言之有理。”
他微微抬头望着开平帝,朗声道:“陛下,世事可证其有,难证其无。既然张御史认为臣收了梁世涛的贿赂银子,便请陛下命有司详查。依照祖制,臣会归府等候结果,期间西府军务便劳烦魏国公与两位知院了。”
殿内渐有骚动之声。
一般而言,朝臣遭遇弹劾会有三种选择。
第一是强硬地当场顶回去,这种情况极少出现,因为绝大多数朝臣都无法做到绝对干净,很多时候只能被迫和光同尘。第二种便是如谷梁这般,在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暂时交出手中的权力。第三种则是直接辞官,此类大多是皇帝陛下希望你走人,彼此留几分体面。
文官班首,洛庭不禁皱起眉头,因为他从这件事里嗅到阴谋的味道。
他相信谷梁的为人和操守,暂且不论梁世涛是失心疯还是受人指使,在裴越已经离京的前提下,又通过这种官面上的手段迫使谷梁暂离西府,难免会令人心中不安。
然而就在他准备出面转圜时,另一侧的老者忽然站了出来。
只听王平章道:“陛下,老臣认为谷军机断然不会犯下这种错误。梁世涛的任命乃是老臣批准,其人在兵事上确有真本事,只不过偶尔饮酒过度,继而胡言乱语当不得真。关于此事,老臣敢为谷军机担保。”
群臣仿佛瞧见了天降祥瑞一般,不少人面露惊讶之色。
真真是难得一见的景象,西府两位军机竟然如此亲善。
开平帝悠悠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王平章沉吟道:“此事当然要查,毕竟不能让谷军机蒙受不白之冤,但是眼下不光北疆有战事,还有一件大事即将举行,西府万万离不得谷军机。”
开平帝道:“延平会猎?”
王平章颔首道:“正是。陛下,延平会猎已经延期两年,今年不可再延了。当初太宗皇帝定下会猎之制,便是为了及时检验京营的武备和战力,否则难免会有废弛之忧。老臣年老力衰,此事还需要谷军机主持大局。”
谷梁并未出言推却,而是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定军侯罗焕章。
目光意味深长。
第1003章 箭在弦上
延平会猎始于太宗太和六年,此后每两年一次形成定例。
会猎相当于裴越前世所了解的军事演习,旨在检验京军各营的武备和操练成果,乃是提升京营实力的重要手段,再加上中宗朝开始推行的精兵简政和轮转作战之策,让京营始终保持不弱于边军的战力,避免出现外强中干的局面。
对于京军三大营来说,会猎的结果不仅关乎荣誉,还影响后续两年各方面的待遇,所以无人敢轻视慢待,历来都是各营主帅亲自主抓的军务。
上次会猎举行于开平三年的春夏之交,按理来说接下来会是开平五年,但当年西吴大军入侵,北营和西营先后准备投入西境战场,故而只能延期推迟。没人想到开平六年南周又挑起战端,于是会猎再度推迟。
王平章所言合情合理,北疆蛮族不过是癣疥之疾,裴越率领两卫精锐足以解决,延平会猎理应如期举行,否则定然会让京营将士养成惰性。
殿前群臣对于他的建言颇为赞同,除了延平会猎的重要性之外,另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谷梁身为西府右军机,军务繁重忙碌,如果仅仅因为一次没有实证的弹劾就回家待查,那会形成一个非常可怕的后果。
朝争无可避免,倘若此举形成惯例,那么谁都可以效仿——遭到弹劾就得归府,将来朝堂上谁来做事?
只是在少数几位重臣看来,今日张汤的弹劾和后续王平章的发言令人迷惑。
比如右执政洛庭和御史大夫黄仁泰,在张汤出手之后他们下意识便认为这是王平章要将谷梁暂时逼出西府,无论他是想要收回这几年让出去的权柄,还是趁着裴越离京的这段时间重新布局,总归是时隔多年之后的一次尝试。
但眼下又算怎么回事?难道说仅仅是为了让谷梁折损些许脸面?
龙椅之上,开平帝似乎对下面的暗流涌动毫无察觉,淡淡道:“谷卿。”
谷梁微微垂首道:“臣在。”
开平帝道:“魏国公言之有理,委屈卿家暂且忍耐,当以国事为重。”
谷梁沉着地道:“陛下言重了,臣心中并无怨愤,先前所言只是不想破坏朝廷规制。”
开平帝颔首道:“关于张汤弹劾所言之事,交由五军都督府详查。”
都督府主官徐寿出班应道:“臣领旨。”
开平帝又看向王平章道:“关于今岁延平会猎,西府尽快拟定章程交给朕看看。”
王平章道:“陛下,老臣以为,此事应由广平侯主持,老臣从旁协助即可。”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的这番应对完全挑不出毛病。相较于卧病在床的左执政莫蒿礼,他的身子骨虽然硬朗一些,终究已是六十六岁的老臣,逐渐到了乞骸骨告老归乡的年纪,进一步放权乃是必然之举。
谷梁迟早会从他手中接过左军机一职,如今合该逐步接管西府各项事务。
偏殿内陷入一阵古怪的沉寂,良久过后,开平帝沉吟道:“善。”
今日朝会就此结束,群臣离去之时,京军南营主帅、定军侯罗焕章来到谷梁身边,对其说道:“军机大人,关于梁世涛酒后胡言之事,下官并不知情。”
谷梁抬眼望着这位崛起于边军、满身伤疤彰显功勋的中年虎将,看出他眼底深处的愤怒,知道他此刻多半已经认定梁世涛是受王平章的指使,毕竟满京都很难找出第二个有这般能力且有想法针对谷梁的大人物。
稍稍思忖之后,他温言宽慰道:“罗帅不必介怀,朝堂诸公谁没被弹劾过?梁世涛虽有才能但性情有些偏激,多半是因为我没有提拔其为指挥使从而心怀怨恨,区区小事不足挂齿,都督府那边想必很快就能查个水落石出。”
罗焕章微微颔首,抱拳道:“军机大人胸怀广阔,下官佩服之至。”
眼角余光瞥到王平章走来,罗焕章朝谷梁行礼之后转身便走,显然对于王平章将他麾下武将牵扯进朝争之中有些不满。
这一幕落在很多重臣的眼里,不禁暗暗有了计较。
自从开平帝登基以来,除了裴越这个异类之外,甚少会有武勋敢于无视王平章的威仪。
王平章恍若未觉,与谷梁颔首致意之后,面色平静地走下殿前长阶。
……
魏国公府,八桂堂上。
王九玄亲自捧着一碗参茶送到王平章手中,平静地说道:“祖父,李訾这段时间不断内查禁军,已经将孙儿的亲信悉数调离,除了少部分进入京都守备师中担任无关紧要的职务,余者尽皆调入西营。”
河间侯李訾乃是开平帝潜邸时期的心腹,十余年来一直待在禁军,七年前擢为禁军主帅之后便没有挪过位置,堪称皇帝极其信任的忠犬。这些年他一直不曾显山露水,很多人似乎已经忘却他的存在,但是对于八桂堂上这对祖孙而言,李訾是他们时常提到的名字,仅次于京都守备师主帅襄城侯萧瑾。
王平章饮了一口参茶,意味深长地道:“你可知道陛下为何不动这些人,反而将他们送去西营?”
众所周知,京军西营乃是王平章的地盘,二十余年不遗余力的培养,这里早就如同铁桶一般牢不可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