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啊?”裴越忍不住满面惊讶之色。
让他一个十四岁的小子去参加这种级别的军议,是不是有些儿戏了?
谷梁笑道:“怕什么?又不是让你去主持军议,既然你有心朝这条路走,早些见见世面也好。”
裴越这才放心下来,看着中年男人亲近和善的神色,他忽地说道:“伯伯,我知道怎么找到那群山贼。”
烛光明亮,谷梁静静地听着,脸色越来越精彩,好半晌才拍着裴越的肩膀说道:“这件事你要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要告诉,连范儿也不许说!”
裴越点头道:“侄儿记下了。”
谷梁看着清秀俊逸的少年,面色极为复杂,尤以骄傲自豪居多,他慨然叹道:“越哥儿,或许此战过后,京都里的人都会知道你的名字。”
语调之中,隐隐有风雷之意。
第89章 军议
九月初十,历曰,豺乃祭兽。
京都西南七十余里处,陈观镇。
镇外戒严十五里,一队队骠骑呼啸而过。
镇上那套最宽敞的宅子被临时征用,官员和文士进出不断。
大堂内,西府左军机、魏国公王平章坐在主位上。
左右各七张樟木扶手椅,坐着十四位京军大将。
南大营主帅、广平侯谷梁坐在左边第一位,他对面那位面如重枣的中年男人便是西大营主帅、长兴侯曲江。
两侧墙边各放着一排杨木方凳,坐着诸将的心腹亲信,大多是二三十岁的成年男子。今年才十四岁的裴越置身其中,无疑成为这场规格颇高的军议上最引人注目的角色。不过大多数人都不认识裴越,只知道这少年是谷梁带来的,所以看向裴越的眼神只是有些好奇,并无小觑轻视之意。
能够坐在这大堂上的都是一时俊杰,无论有几分真能为,心机眼色都不缺。经过初见的惊讶之后,众人便收回目光,没有再好奇裴越的身份,尽皆认真听着王平章的声音。
“陛下有旨,京营需在三月之内扫清横断山脉中的贼人。尔等皆为统兵大将,对于此事有何对策不妨详细说来。今日军议不会因言获罪,诸位可畅所欲言。”
王平章定下基调,不少人的脸色轻松稍许。
其实对于这些京营大将来说,今日这场军议着实有些丢人。
作为对比,西境边军应对的是吴国精锐,南境边军应对的是周朝虎狼,无论怎样提高规格都不为过,毕竟大战一旦开启就可能影响大梁的国运。然而他们京营呢?再怎么巧言修饰,也无法改变他们的敌人只是一群山贼这个事实。
虽然有种种客观因素的限制,譬如横断山脉太大、这些贼人很狡猾且战力不俗、贼人从不与京营正面交手等等,可京都里的百姓不管这些,朝堂上的御史也不会体谅堂上众将,毕竟对方到现在连一杆旗帜都没有竖起来,说明他们只是一群打家劫舍的蟊贼而已。
区区一群蟊贼,居然要大梁军方第一人亲自坐镇,两位京营主帅列席,一大群剽悍武将备战,这听起来确实很丢人。
右边第三位将领是条昂藏大汉,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表情凶悍地高声说道:“国公爷,对付这些贼人何需整个京营出手,末将只带本部兵马进山,若是一月之内拿不下贼人,末将愿提头来见!”
此人名叫庞彬,京军西营骁勇卫指挥使,麾下有万余步卒。他性情鲁直,打起仗来悍不畏死,当年从一个哨官做到骁勇卫前军统领,每逢战事必亲自冲阵搏杀,擅使一杆镔铁长枪,其状势若疯虎。虽然如今晋为指挥使,多少收敛一些,骨子里仍然是那个嗜血凶残的虎将。
王平章沉吟不语,谷梁和曲江则很有默契地一同看着地面,仿佛地上有什么新奇的景象。
左边第四位将领相貌堂堂,眼射寒星,眉似黑漆。他听完庞彬气势汹汹的请战之言,不紧不慢地说道:“庞指挥使,这先锋之职历来是骑兵担任,就算要进山也是我们先进,你部负责战后打扫即可,倒也不必这般心急。”
庞彬双眼瞪圆骂道:“魏霄,你在放什么狗臭屁?你手下那些兵离了马儿就不会打仗,指望他们进山剿贼?”
坐在角落里的裴越心中一动,原来这个说话阴阳怪气的将军便是南大营龙骧卫指挥使魏霄,也难怪此人一开口就是令人不喜的优越感,毕竟养一个骑兵耗费的银钱足够养十多个步兵。
魏霄淡淡笑道:“魏某手下的兵下马亦可战,庞指挥使若不信,一旁静观便是,你敢立军令状,难道魏某就不敢?”
庞彬身边一位器宇轩昂的将军讥讽道:“魏指挥使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我大梁军阵的确常以骑兵做先锋,不过就算如此,也应是我部当之。近几次的延平会猎,魏指挥使的龙骧卫不光输给本将的骁骑卫,连北营那支恨不得把骡子当成马的破烂骑兵都赢不了。这等战绩摆在面前,不知魏指挥使哪来的底气想要抢这进山剿贼之职?”
京军三大营,每营各有一卫骑兵。
南大营辖龙骧卫,魏霄任指挥使。
西大营辖骁骑卫,指挥使名叫谈晟,便是庞彬身边说话之人。
至于北营骑兵不提也罢,从谈晟的话里便可一窥究竟。
谈晟的讥讽可谓是踩到魏霄的痛处,当下两人便争执起来,庞彬脾气更加火爆,立刻加入战局。很快争执变成争吵,其他几位将领也不甘示弱,一时间堂上唾沫星子横飞,若非王平章和两位主帅在场,说不定他们早就动手打起来。
裴越忍受着不断冲击耳膜的噪音,看着旁边那些将领的心腹们个个脸色平静,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登时心里有了判断。
这场争吵的将领们分成两个阵营,一边是南大营一边是西大营。这其实不难理解,虽说同属京军,但军中亦分为不同的山头。更何况同在京营中,不可避免地要面临各种竞争,譬如骑兵不可缺少的战马。世人皆知大梁的军马产地虽有两处,比起西面的吴国坐拥整个高阳平原却要逊色不少,人家那里才是绝佳的养马之地。
既然军马只有那么多,哪个骑兵将领敢不去争?经年累月下来,这关系自然极差。
虽然这些将领们唾沫横飞,看起来怒火攻心,但其实所有人都留着几分心思在那位左军机身上。
当王平章开口后,堂内马上安静下来,只听他漠然问道:“吵够了没有?”
这些人看似吵得热火朝天,一个个恨不得马上就去杀光那些山贼,但实际上对于王平章提出来的疑问,没有给出半点实质性的建议。
这个场景不禁让裴越想起自己前世召开董事会时,底下那些董事们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
然后便听王平章冷笑道:“一群山贼竟然让你们如此为难,朝廷每年花费千万两白银,难道养出来一群废物?”
第90章 暮虎
王平章身为西府左军机,又是大梁如今唯一的实封国公,身份尊贵,地位崇高。
别说他只是嘲讽一句,就算他指着这些大将的鼻子骂娘,也没人敢跳脚顶嘴。
但他没有那样做,因为他很清楚这些人如此姿态的缘由。
皇帝陛下金口玉言,下旨要三月平贼,京营没有任何后退的余地。当时他也曾出声反对,然而皇帝御宇十三年,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对他言听计从的青年,而是言出法随不容置疑的大梁至尊。
平心而论,山贼的战力不俗,可与京营相比无异于以卵击石,正面对垒不是一回之敌。
问题在于山贼不会给京营这个机会,之前那七八百人四处劫掠,面对京营则是望风而逃。若非王平章将三营骑兵收拢在一起,布下罗网将他们逐一堵住围杀,真要让这股势头蔓延下去,说不准还会发生大规模的骚乱。
如今外面的山贼已经肃清,山里的那些却很麻烦。
大军进山不是儿戏,其中需要考虑的问题方方面面,而且就算决议进山,需要多少人才能在茫茫大山中找到并剿灭那些贼人?
这些京军大将并非真的废物,而是面对那些仰仗天然地利的贼人,颇有一些狗咬刺猬无处下嘴的窘迫。
王平章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没有太让这些人难堪。
堂内此时静得有些过分,王平章深邃的眼神望向左边,淡淡问道:“谈晟,你来说说如何进剿贼人。”
谈晟一怔,不知左军机为何会点名自己,稍稍思索过后,他语调平缓地说道:“国公爷,末将以为当先派精锐斥候进山打探,确定贼人的位置之后再以大军围困,切断他们的逃生之路,然后便可一举击破。”
这是一句正确的废话。
王平章不置可否,又看向魏霄问道:“你的方略呢?”
魏霄倒是爽快许多:“山贼人数不会太多,之前已经折损近千人,所以我估计山中可战之贼不会超过两千。既如此,国公爷可以从京营中抽调出两卫十军,一半从北段入山,一半从南边绮水源头入山,南北齐头并进,逐段清扫,贼人必然无所遁形。再以龙骧卫守住山脉东侧,以骁骑卫守住西侧,这般天罗地网铺下,我不信那些贼人还能肋生双翼飞出去。”
王平章没有再点旁人,他评点着两人的策略:“谈晟之言耗时太久,魏霄之言靡费甚巨,两者皆非良策。当然,你们历来是擅长冲阵杀敌的猛将,谋略非己所长,所以我不怪你们。”
方才还争得不可开交的两人对视一眼,脸上的惭色无法掩饰。
王平章扫视众将,淡淡道:“这件事确实很难办,否则我也不会召集你们来此商议。仓促之间,想不出好的方略情有可原,我能接受你们沉默,但我不能接受你们这般胡闹。朝廷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不是让你们在这里装着奋勇争先的姿态做戏!除了庞彬之外,你们谁又是真的想当这个先锋?”
众人闻言不由得纷纷垂首。
没等庞彬脸上的喜色绽开,王平章便盯着他说道:“当初我便说过,就算你不爱读兵书,也花点银子请些可靠的幕僚帮你出主意,而不是像当年一样,只知道一味好战嗜杀。你如今是一卫指挥使,手里握着上万人的性命,这些人是大梁的将士,不是你养的家仆。你不怕死不要紧,不要将一卫忠心将士带进死地!”
庞彬登时噤若寒蝉,像犯错的小儿一样不敢动弹。
王平章冷声道:“你若这么喜欢杀人,我今日便罢了你的指挥使之职,给我滚去边境当个步卒,让你杀个够,如何?”
庞彬吓得脸色发白,他鲁直暴躁不假,但又不是傻子,放着指挥使不当跑去从头开始,信不信庞家先祖托梦而来抽他几百个耳光?
“国公爷,末将方才确实犯蠢了,您罚末将军棍都行,不要罢官成不成?”庞彬老老实实地求饶。
王平章斥道:“下次说话前过过脑子,不会说话就闭上你的臭嘴!”
庞彬立刻紧紧抿着嘴唇,丁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老者虽已年过六旬,鬓发花白,然而此刻堂上所有人都被其威势震慑,连谷梁和曲江这两位军中大佬都端正笔直地坐着。
裴越不由得想起当初席先生对王平章的评价,这位左军机的确称得上虎老雄风在。
此时他还抱着看戏的心态,却没想到军议才开场,矛头就引到了自己身上。
只听王平章对谷梁问道:“你说有人想到破敌之策,其人现在何处?”
谷梁微微欠身以示尊重,然后开口说道:“就在此处。”
他转头看向角落里的少年,面色温和地说道:“裴越。”
“晚辈在。”
裴越起身应道。
“过来。”
谷梁言简意赅,但并未遮掩声音中的亲近之意。
数十道或审视或好奇或凌厉的目光射向角落里的少年。
裴越面色镇静,心中其实有些忐忑。
堂内这些人哪个没杀过人?哪个不曾刀口舔血?
他们的注视自然不同于绿柳庄的那些庄户,这些目光沉甸甸宛若实质,就算不是刻意要让裴越畏惧,也会实实在在地带来压力。
不过迈出第一步后,裴越心中便安宁下来。
他走得不快,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当。
绕了一圈,从门口方向走到十四位京营大将中间,面对静静打量自己的王平章,裴越一丝不苟地躬身行礼道:“定国子弟裴越,拜见魏国公。”
王平章目光古怪,淡淡道:“不必多礼。”
裴越直起身来,气度沉稳。
虽然两侧的目光着实有点灼人,但他在心中一再告诫自己,不可行差踏错。
或许看在他如此年幼的份上,纵然哪里失了礼数,众人亦不过一笑了之,不会真的自降身份为难一个小辈。
但裴越不允许出现这种情况。
既然选择提前踏出绿柳庄,主动搅进这场风云变幻里,以他的性格自然要求自己尽可能做到完美。
王平章望着面前挺直身躯的少年,似乎忘记当初自己曾多次召他,只问道:“谷梁说你有破敌之策,且说来。”
“遵命。”
裴越目不斜视,在一众京营大将面前从容开口,声音清朗动听,毫无怯弱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