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相较于那些臣子,开平帝掌握的秘密显然更多一些,毕竟他手中还有一支扎根京都的銮仪卫。
他不仅知道裴越当初因为沈默云试图保住裴戎的举动而愤怒,也清楚沈默云的女儿和裴越之间存在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故事。
这些事虽然是銮仪卫探查得知,但究其根本还是沈默云没有刻意隐瞒,开平帝对此心知肚明。
虽说数十年来銮仪卫在京都发展了很多密间,但是想要在沈默云毫无察觉的前提下摸清楚他的底细,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不仅难以保证成功,更可能引来台阁的反弹。开平帝登基后之所以选择让沈默云接手太史台阁,一方面是借此示好裴贞以安抚开国公侯一系的武勋,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此人卓绝的能力。
开平帝沉静的目光在沈默云面上停留片刻,然后转向望着裴越问道:“你都听见了?”
裴越眉头微微皱起,倔强地说道:“陛下,臣想问问沈大人,他口中所谓的一些问题究竟指什么,能否当着陛下的面讲清楚,不要含混其词似是而非。”
开平帝不再言语。
沈默云不苟言笑地说道:“林合究竟在查什么,这是太史台阁的内务,中山侯无权过问。”
裴越质问道:“难道连陛下都不能知道?”
沈默云不慌不忙地回道:“台阁行事自有章程,所有阁务都会依照规定按时形成卷宗呈与陛下。中山侯如此急不可耐,莫非是担心台阁发现你的秘密?”
这句话出口之后,所有人都能感觉到暖阁内的温度降了许多。
一般而言,没有朝臣敢公然同沈默云作对,后者这么多年也不曾在宫中如此行事。人们习惯的是他站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犹如毫无存在感的隐形人一般,只有在开平帝需要的时候,他才会言简意赅地给出准确的回答。
这一幕可真罕见啊……
二皇子刘赟蓦然觉得有些轻松,在得知刘费被京军北营的骑兵拦住之后,他便感觉腿肚子开始打颤。虽说刘费是个聪明人,应该不会将事情推到他身上,但是谁也不能确定那个万一是否存在。如今见沈默云和裴越直接掐了起来,他自然松了口气,希望这两人斗得更凶一些。
裴越忽地转过头,在开平帝的注视中,用愤怒的眼神盯着沈默云的侧脸,冷厉道:“沈大人,台阁自然有查我的权力,无论林合是自作主张还是得到你的授意,这都没有任何问题。我可以不追问你们为何要查我,只想请沈大人解释一下,昨夜林合带着两百多高手来到我的别院,没有亮明身份,不问青红皂白,明火执仗见人就杀,这也是台阁做事的规矩?”
广平侯谷梁沉声道:“沈大人,这件事你需要给西府一个合理的解释。”
裴越身为一等国侯兼京军北营主帅,自然需要接受西府军事院的管辖,同时西府也要对这些举足轻重的将帅提供庇护。故此即便抛开翁婿的关系,谷梁这个时候站在裴越这边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面对两位实权武勋的联手紧逼,沈默云依旧神情漠然,淡淡道:“从始至终都是中山侯一面之词,昨夜北郊究竟发生了何事,到底是台阁的儿郎如中山侯所言肆意冒犯,还是中山侯的亲卫贸然出手引起冲突,目前根本无法确定,不知谷军机要本官给你怎样的解释?”
王平章悠悠道:“也就是说,相关人等目前还在京军北营的控制之中?”
沈默云颔首道:“本官目前掌握的情况便是如此。”
裴越看了一眼终于开口的王平章,冷笑道:“沈大人,那林合与你的子侄无异,如果让你自己来查,那和监守自盗有什么区别?不劳你这般急着给我挖坑,今天早上北营巡卫骑兵便已经将林合与刘费送入宫中。”
此言一出,那边二皇子刘赟的脸色便有些难看。
这件事发展到眼下这个地步,他不仅没有抓住裴越的马脚,反而赔进去一个郡王,而且万一刘费的嘴被廷卫撬开,那可是一桩天大的丑闻。
四弟刘赞便是前车之鉴,当初他利用宁丰致这颗棋子策动嫁祸之计,阴谋落败后被圈禁于王府之中,最终引发了开平六年年初那场失败的政变。
皇子的身份自然尊贵,但是只要一日没有登基大宝,他们就必须保持对朝中大臣的尊重,这是天家子弟应有的姿态。现在他让刘费带人去偷袭裴越的别院,此事一旦曝光,肯定会引来朝野上下的口诛笔伐,之前那些支持他的大臣又会是怎样的想法?
刘赟越想越怕,鬓角不自觉地沁出冷汗。
他现在虽有观政之权,在如今这个场合下却没有主动开口的权利,不由得悄悄看向王平章和沈默云,如今这两位与他算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有这两位大人物的存在,说不定这件事还有转机。
然而今日注定要让他失望。
王平章在见缝插针刺了裴越一句之后,便再度陷入沉默之中。
王九玄并未出面,派出去的那些人只是外围人手,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替魏国公府做事。其实在林合找上王九玄的时候,王平章便已经敏锐地发现此事很有可能是一个陷阱。
依照他对裴越的了解,这样的破绽不应该出现,所以他留了一手。
捉贼捉赃,拿奸拿双,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
既然王九玄没有被抓个现行,王平章自然不需要太过担心,此刻依旧能从容地看戏。
他神色平静地看了一眼侧前方沈默云清癯的背影。
第938章 灵犀
沈默云知道此刻众人都在暗中打量自己,不过他在权力漩涡中修炼了这么多年,早已养成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城府。即便裴越的话中带着明显的讽刺意味,他的神情依旧无比平静。
只是这位大梁万千密探首领的内心已然波涛汹涌。
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控制着事态的发展,既没有与裴越彻底撕破面皮,也通过亮明立场与对方拉开距离,个中火候分毫不差。想必经过今天的冲突之后,御案后的皇帝应该不会再怀疑他和裴越之间是否有勾连,也能为以后的筹谋打好坚实的基础。
沉默片刻之后,沈默云抬首望着御案后的开平帝,沉稳地道:“既然此事与台阁官员有关,臣恳请陛下另派官员彻查此事。”
看了半天戏的开平帝悠悠道:“你们都是朕的股肱之臣,无论此事真有内情还是一场误会,当着朕的面说清楚便是,以免酿成无可挽回的损失。来人,将林合、刘费和王九玄带来。”
王平章那双精光内蕴的老眼眨了眨,他隐约嗅到一丝危险的味道。
不多时,林合等人进入东暖阁,每人身后都跟着两个面相平凡的壮年男子。
以暖阁中这些重臣的见识,自然明白这些看起来很普通的男子都是銮仪卫的顶尖高手。
待众人行礼参拜之后,开平帝淡淡道:“都说说吧,昨夜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要说朕没有给你们说话的机会。”
三人垂首默然,神色不尽相同。
林合面色微白,并未去看沈默云,反而不时望向裴越,目光中满是怀疑和审视。
王九玄神情坦然面无惧色,虽说裴越将他扯了进来,但是他一直以来都格外小心,尤其在经过王平章的指点后,他压根没有直接参与此事,只是通过心腹传达了几道命令而已。
最惶恐的人非刘费莫属,不是每个年轻人都像裴越那样敢在御前嬉笑怒骂,他们这些宗室子弟表面上与皇帝有血脉上的联系,实则对这位陛下极其畏惧。
莫要忘记,在先帝毒发身亡、开平帝登基大宝之后的七八年里,他的几个兄弟先后离世,从此天家这一代便只剩下开平帝一人。那些亲王的死因看起来都没有问题,似乎不能将黑锅扣到开平帝身上,可是像刘费之类的亲王后代心里却笃定,父辈的离世绝对不简单。
暖阁内一片死寂。
开平帝抬手轻拍桌面,刘费便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随后便听皇帝沉着脸道:“你们为何要袭击裴越在城外的别院?”
林合毕恭毕敬地答道:“启禀陛下,微臣近来发现一些问题,因为牵扯到中山侯裴越,所以按照台阁的规定展开先期调查。昨夜微臣带着属下赶赴北郊,没想到只是刚刚接近中山侯的别院,便遭遇一群高手的袭击,微臣与部属无法分说,只能与之展开厮杀。没过多久,京军北营的骑兵便出现在别院附近,不容分辩地将微臣等人打倒。”
这是他第一次面圣,却没有表现出明显的紧张,说一声对答如流亦不为过。
开平帝皱眉道:“此事是否沈默云的授意?”
林合摇头道:“回陛下,这只是例行公事的先期调查,所以是微臣依照台阁的章程自行决定,并非出自沈大人的授意。”
开平帝忽地抬头扫了一眼裴越,然后继续问道:“你发现了什么问题?”
林合轻吸一口气,缓缓道:“回陛下,中山侯曾在灵州诛杀横断山匪的首领,此事微臣亦有参与。而且中山侯当年被加封为武勋亲贵,原因便是他曾协助京营剿灭横断山中的匪患。然而前段时间,微臣竟然在都中发现当年一名贼人的踪迹,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微臣只是暗中盯着对方,希望能将所有贼人一网打尽。”
他顿了一顿,冷静地说道:“然而微臣万万没有想到,那贼人竟然进过中山侯府,随后又去往城外北郊中山侯的别院。”
虽说暖阁中这些重臣除了右执政洛庭之外,对于昨夜之事的真相都心知肚明,但是此刻听着林合一股脑地说出来,他们心中不禁泛起了阵阵寒意。
横断山中那些匪人的身份无需赘述,那会牵扯到十七年前的旧事,这是开平帝心中的逆鳞,就算身为亲历者的王平章偶尔提起都必须小心翼翼,唯恐触怒皇帝导致满盘皆落索。
果不其然,开平帝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如利刃一般射向裴越。
“你怎么说?”
皇帝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重若千钧,既是让裴越就林合的指控给出一个令他满意的答复,也是想再撕开裴越的胸膛,看一看他的内心是否真如过往表现出来的那般忠诚。
一直保持冷静的大皇子刘贤此刻不禁略显担忧地看向裴越。
如今朝中关于储君之位的争论已经进入白热化的状态,得益于裴越定下的基调,以及他在正月游走说项的铺垫,刘贤渐渐赢得了一部分朝臣的支持,与刘赟的拥趸渐渐形成势均力敌的状态。其实这种状况对他已经非常有利,因为开平帝作为最终的裁决者,本就偏向自己的长子。
只要朝中反对的力量被削弱,开平帝就能从容地一锤定音。
基于此,刘贤对裴越的观感越来越好,当然不希望他被当年的那些旧事牵扯。
王平章心中略感意外,他不禁感叹现在的年轻人堪称胆大包天,毕竟在陛下面前有些事提都不能提。他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林合的断臂,大致明白此人的意图,想来他在断臂之后已经心存死志,舍命也要将裴越拖下水。
面对林合极其阴险的指控和皇帝遽然施加的压力,裴越忽地笑了起来。
谷梁不得不提醒道:“裴越,陛下面前要注意规矩,你如今已是朝中重臣,莫要像以前那样不知礼数。”
裴越收敛笑意,朝开平帝行礼道:“臣一时忘形,还请陛下恕罪。”
开平帝意味深长地道:“林合指控你窝藏当年逃脱的横断山贼人,你明不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
裴越淡然道:“臣明白,如果他所言为真,那么臣便犯下了欺君之罪。不仅如此,如果按照他的逻辑推演下去,甚至臣极有可能在当年便和横断山的贼人有关联,利用那些贼人的牺牲骗取陛下的信任,然后一步步登上高位。这般说来,臣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乱臣贼子。”
开平帝微微眯眼道:“你觉得这件事很好笑?”
裴越坦然地迎着皇帝的审视,不疾不徐地道:“陛下,臣只是觉得这些人为了构陷臣绞尽脑汁,甚至敢在陛下面前捏造谎言,不仅可笑还很荒唐。”
他转过身抬手指着林合,冷笑道:“来,你现在告诉陛下,既然是你这位太史台阁的郎中来查我,为何要带着渭南郡王和王九玄的属下?”
暖阁中的气氛陡然凝滞。
林合微微张嘴,艰难地道:“因为你——”
裴越直接打断他的话,朗声道:“因为我心机深沉而且手握重兵,所以你不得不寻求其他人的帮助?沈大人就在这里,难道台阁的乌鸦都死光了不成?!”
他的眼神无比凌厉,林合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恰在此时,沈默云看了过来,裴越的目光与他交错而过,虽然表面上没有任何异常,但是他们瞬间便读懂了对方的心思。
第939章 石破天惊
自从那次沈淡墨专程去沁园道别之后,裴越便预料到会有今日这决裂一幕的发生。
他和沈默云的关联源于先定国公裴贞,此事瞒不过那些有心人尤其是开平帝的双眼。但是时移世易沧海桑田,故人终究只是故人,该放下的也早就放下,在开平朝做了十七年股肱之臣的沈默云还念多少旧情,恐怕没人说得清楚。
君不见无论是裴戎夺爵下狱,还是裴云被罢官免职,沈默云都没有站出来声援他恩主的后人,尤其后者与他还有半师之谊。当然,朝野上下大多能理解沈默云的苦衷,因为他执掌着太史台阁,这个身份太过特殊,一般而言不能插手朝政和官员的任免。
他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做,裴城在西境时颇受台阁乌鸦的照顾,往往能拿到最及时的情报,凭此积攒了不少军功,因而才得以顺利晋为一等定远伯,升任京都守备师西城指挥使。
又如四皇子刘赞谋逆的那个夜晚,定国府遭遇歹人的冲击,裴云这个文弱书生根本拦不住对方,是沈默云亲临阻止了这次大祸。
大体而言,沈默云对于定国府还算有情有义,只是因为身份的限制无法做太多。人活于世总有无数桎梏,他对裴贞的嫡子嫡孙都只能如此,更不消说早已和定国府一刀两断的庶子裴越。
在见到裴贞之前,裴越对沈默云一直保持着非常高的戒备之心。
西境古平军镇城头上与沈默云的对话,那座湖心岛上的见闻,再到在南境时与席先生的密谈,一桩桩一件件的相互印证,让裴越终于放下对太史台阁之主的戒备。可是等他回京之后,沈淡墨突然转达她父亲划清界限的言语,这让事态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
沈默云究竟想做什么?他为何要这样做?
此事肯定与裴贞无关,那么变故只能归结到他和皇帝之间出现了不为人知的裂痕。
裴越甚至不敢往深里想这些问题。
不过有一点他能确定,沈默云对自己还存着善意,所以才提前选择割裂,这样将来无论发生何事,开平帝都不会迁怒于他。好在因为裴越此前对沈默云的戒备,两人的关系在明面上一直显得疏远,今天沈默云表明对立的态度便显得非常自然。
可是裴越不希望沈默云出事,他说不清这是因为以往沈默云那几次恰到好处的帮助,还是源于沈淡墨在绮水上阐明心迹的举动。在眼下这个严肃又紧张的场合里,他没有时间细究心底的涟漪,只能凭着本能不着痕迹地给了沈默云一个台阶。
那便是他最后质问林合的话。
“台阁乌鸦死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