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裴越默然不语。
他想起一些细节。三十三年前,第一代定国公裴元已经年近八十垂垂老矣,就算他武道修为天下第一,其时也到了垂暮之年,很难做到像年轻时候那样牢牢执掌军中大权。楚国公府案发后,他曾入宫劝阻中宗,使得谷家没有被抄家灭族,如此说来他对皇帝还有一定的影响力。只是这样的话,他为何会坐视冼春秋一案扩大到那般恐怖的局面?
一些念头逐渐在裴越心里酝酿,可他又觉得过于荒谬。
罢了,都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何必为此伤神。
面对方锐的疑问,裴越没有回答,话锋一转道:“我很好奇,你们家主为何会那般信任山里的那位女子。”
方锐听他提起那个姑娘,不由得泛起嘲讽的笑容说道:“我怎么知道?或许因为她就是个疯子。”
“疯子?”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仿佛她的人生里就只有复仇二字!当然,复仇这件事是我猜的,否则我想不出她做这些事的理由。我们在山中待了整整一年,那里景色很好看,但是天天看很容易把人逼疯。我看着每个人的脸,从一开始的兴奋和期待,到后来的冷漠,再到苦苦压制的躁郁,几乎没有人能忍受那种生活。只有她,还有那个冷姨,好像一点都不在意,好像那里就是她们的家,你说她们是不是疯子?”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们这些人都该死,包括你说的那位姑娘和冷姨。”
“我们该死?”
裴越抬手指着外面,面色冷肃道:“她要报仇可以去找仇人,哪怕她将仇人砍成一团乱泥,我也只会说砍得好,然而她做了什么你们又做了什么?京都外围十几个庄子被你们屠戮干净,那些人只是普普通通的百姓,何其无辜?我庄子上的这些人,跟你们所做的事情没有半点干系,他们凭什么被杀?”
方锐眼帘垂了下来。
裴越扯了扯自己的衣领,有些烦躁地说道:“我不是要跟你讲什么大道理!只是我从小接受的教导告诉我,冤有头债有主,不要殃及无辜,这么简单的事情很难做到吗?你说那个女人是疯子,但我能听出来你其实很佩服她,我想不明白这种人有什么地方值得佩服?”
“我很讨厌这种人,所以我会想办法抓到她,让她自己来赎罪。”
方锐看着面前表情无比认真的少年,摇摇头道:“你抓不住她的。”
裴越沉声道:“我想试试。”
方锐惨然一笑,缓缓说道:“我是有些佩服她,但我也恨她,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疯子的存在,我又怎么会跑到北梁做贼?假如我能留在平江,虽然要去讨好那些废物,总好过被你一个半大小子抓住,然后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
裴越不为所动。
方锐直接拿起酒壶,对着嘴灌了一口,然后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我是不是一定得死?”
裴越简单直接地答道:“是。”
方锐笑了几声,咬牙道:“我告诉你怎么进山。”
裴越审视地看着他。
方锐似乎放下心中的束缚,提着酒壶靠着椅背说道:“你说我该死,我懒得反驳,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人,包括你身边那个叫程学的少年,也不是死在我的手里。好吧,或许你会说我也有罪,我不争了。我今天落到这个境地,就算我自己有责任,但那个疯子就没责任吗?反正我要死了,恶心恶心她有什么不对?”
裴越点头道:“有道理。”
“是很有道理!”
方锐空着的左手拍了一下桌子,随即痛得龇牙咧嘴,眼中渐渐凝聚起疯狂之色,非常认真地说道:“横断山脉很大,地形非常复杂,在山中随便绕一下,你就会分不清东南西北。那个疯子就在北段一座山上,如果你们冒然闯进去,就算侥幸能看见她的影子,也会被她轻易甩掉。我为什么佩服她?因为她选择的地方太好了。在那种地形里,就算你们大梁京军十几万人全部丢进去,也休想抓住她。现在我就告诉你,能够顺利进山找到她的一条小道。”
他倒出一些酒水在桌面上,然后用手指蘸着酒水作画。
“这个地方有三棵呈品字形排列的巨树,是找到那座山的唯一标识,从最高的那棵树正北方穿过一条峡谷,再前行三里地左右,就能来到那座山的背面。”
方锐一边说一边嘿嘿笑着,仿佛已经看到那个女人被擒后的惨状。
裴越静静地看着,将路线图和方锐的提示牢牢刻在脑子里,等他说完之后才问道:“山里还有多少能战之人?”
方锐思索片刻后说道:“明面上有两千人左右,这次她派出来近千人,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藏着一手,毕竟这是个疯子,谁也猜不到她内心的想法。”
他举起酒壶,将最后一口酒倒进嘴里,然后咂咂嘴,仿佛意犹未尽。
裴越见状问道:“要不要再给你拿一壶酒?”
方锐摆摆手道:“不用了,留点念想,说不定死了还记得自己是谁。你抓到那个疯子之后,一定要在她死前告诉她,是我将这些事情告诉你的。她永远都是一副瞧不起我的模样,如果她能死不瞑目,那我才会真的安息。”
裴越盯着他脸上那抹古怪的情绪,有些震惊地说道:“你居然……”
方锐打断他的话头,淡淡道:“我要提醒你一句,她不会傻乎乎地待在山里等你们去找她,根据我的猜测,她应该早就计划好下一步的动作。”
“明白。”
裴越犹豫片刻后说道:“其实我之所以要杀你,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方锐好奇道:“请说。”
裴越道:“因为你怕死,可你这么怕死都要来这里做贼,说明你更想出人头地,所谓家主之命不过是托词,你有很多办法拒绝。像你这样的人,如果真有成功的那一天,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抹掉自己不光彩的过去。那些嘲笑过你的人,还有像我这样折磨过你的人,你一个都不会放过,否则你会寝食难安。因此,我不能放你走,我不想将来被一头凶残的野兽盯着自己的后背。”
方锐怔怔地看着他,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抬手指着裴越说道:“我怎么会遇见你这个怪物,我忽然觉得我们是一类人,但你比我更强,比我更狠,比我更年轻,所以我很看好你。将来你要是能天下无敌,记得送我一壶好酒,就当是弥补今天你欠我的,哈哈哈哈……”
裴越起身走到他身边,手中握着那把匕首。
方锐靠在椅背上,笑得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
寒光一闪,笑声戛然而止。
裴越松开握着匕首的手,然后帮方锐合上双眼,轻声道:“我会的。”
却不知是在回答哪句话。
第85章 奏对
大梁宫城位于京都正北。
百年前这里曾是前魏皇宫,那场惊天大火对宫城破坏比较严重。大梁高祖立国后,前后历经七年,征召数万民夫并天下能工巧匠,在原址上修缮扩建,方有今日大气磅礴之宫城。
宫城四面共开十门,南面有五座门,居中为承天门。
承天门有三座门洞,中间门洞宽近三丈,长约六丈。穿过门洞,门内东西方向各有一排官衙。东边为政事堂,俗称东府。西边为军事院,俗称西府。
门内正北方是六百步之广的宫廷广场,穿过广场可见三座大殿,依次为承天殿、太极殿和两仪殿。三大殿合称前朝,往后则是后宫,再加上位于宫城北面的苑囿,数千间房屋层楼叠榭,处处雕梁画栋,宛若贝阙珠宫,构成这座巍峨壮丽的宫城。
两仪殿的左偏殿中,宫人垂首肃立,鸦雀无声。
年近不惑的开平帝身着赤黄袍衫,头戴折上巾,足踏六合靴,坐在御案后翻阅一份奏章。
这位主宰大梁十三年的皇帝陛下相貌平平,眼眸细长,面瘦颐尖,望之略显刻薄。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这份奏章并不长,但是开平帝看得很慢,偶尔还会停下来思索片刻。
良久过后,他合上奏章,看向坐在下首的老者说道:“京营战力竟然不敌一群庄户,你这位左军机可有什么想说的?”
老者便是西府左军机王平章,今年六十二岁,虽两鬓已然花白,但身体依旧硬朗,不见丝毫暮气。
面对皇帝的询问,王平章不慌不忙地答道:“陛下,山贼并不敢直面京营骑兵,往往都是闻风而逃,与绿柳庄之战情况不同。”
开平帝淡淡笑了一下,右手捏着那份奏章,目光深幽:“一夜斩获八十二颗山贼首级,无一人逃脱,这战果比你派出去的精骑还要完美,朕想知道此事究竟有几分可信。”
王平章回道:“回陛下,老臣接到禀报后,派出得力手下赶赴绿柳庄核验,那些山贼的身份没有问题,但老臣不确定‘无人逃走’这句话有没有水分。”
开平帝颔首,沉吟道:“封赏之事暂且搁下。”
王平章应道:“老臣明白。”
开平帝的目光再度落在奏章上,别有深意地说道:“裴贞的这个孙儿有些能耐,连谷卿的儿子和那个叫秦贤的哨官都变成他手里的刀,又以百余庄户为盾,算是勉强摸到兵法正奇之道的门槛。按说以他的年纪和天赋,纵然没有袭爵的资格,也可稍稍花费一些心思培养,如今却被赶到城外的农庄上,这令朕有些不解。其中缘由,魏国公可否为朕解惑?”
王平章脊背挺直,并不像其他大臣一样忐忑不安,当然更不会学那位东府右执政整天摆着一张臭脸。听着皇帝温和的语调,老者不急不躁地回道:“陛下,此事老臣不知,或可召沈大人入宫一问。”
开平帝微微摇头道:“沈卿才出宫不久,朕有事命他去办,区区一介小儿,倒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方才你也看过裴戎的辞爵奏章,你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
王平章眼神微凝,缓缓说道:“老臣谨遵圣裁。”
开平帝面上泛起微笑,抬手指着老者说道:“当初你可不会在朕面前打马虎眼,如今这副模样又是扮给谁看?有话直说便是。”
王平章告了一声罪,沉声道:“裴戎所为称得上罪大恶极,但是陛下也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志大才疏性情乖戾的纨绔子弟而已。若只为治罪这样一个人,引起军心动荡,确实得不偿失。依老臣看来,陛下不如准许他辞爵之请,命其长子裴城承继爵位,或可破例加恩,荫封其子为三等定远伯。”
大梁武勋爵位并无世袭罔替之说,而是降等袭爵,譬如当年定国公裴元去世后,裴贞承袭爵位时仅为三等定远侯。待裴贞率军拿下吴国边境重镇虎城,因功封赏晋为一等定远侯,死后才追封为定国公。
裴戎的爵位是一等定远伯,按照惯例,如果裴城此时承袭爵位,应该是定远子爵。
国公之爵并不分等,子爵和男爵亦如是。
侯爵和伯爵则分为三等,依次晋升,这便是大梁的爵位制度。
至于王爵,那是天家血脉的自留地,大梁百年来从无异姓王出现。
开平帝沉默片刻,而后淡淡道:“就按你说的办,至于裴戎,以后就待在定国府里修身养性,不要再出来了。”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虽然碍于裴家在勋贵府第和军中的影响力,贵为天子也不能将裴戎直接问斩,可若仅仅是将其圈禁在府中,并不会引起人心骚动。
王平章领命应下,裴戎既是勋贵,还在五军都督府里挂了一个职衔,此事自然要由他这位西府之首处理。
开平帝将那份奏章放到一旁,又问道:“如今京都外围的山贼已经全部剿灭?”
王平章答道:“回陛下,算上绿柳庄的战果,已阵斩山贼七百三十二人,生擒六十九人,京都外围已经肃清。”
开平帝脸上并无喜色,依旧肃然,面色深沉地道:“朕再予你三个月,解决山中那些逆贼。”
王平章虽然贵为大梁武勋第一人,且世人都说皇帝陛下对其十分信重,然而偏殿内的宫人皆知,这位魏国公在陛下面前极其谨慎,从未当面反驳过陛下的决定,便是有不同意见也会很委婉地提出,所以东府那位右执政曾当面讽他年纪越老胆子越小。
然而此时听到皇帝这句话,王平章出人意料地摇头道:“陛下,此时动兵不妥。”
皇帝目光平静地望着他。
王平章直言道:“陛下,如今已是九月,天气日渐寒冷,山中更甚。如果仓促间出兵进山剿贼,天时地利皆在对方,是为不智之举。横断山脉内地形复杂,当先派人进山辨明道路,再封锁各处要道,待到明年春暖之时,以奇兵一举破之。与此同时,陛下可命沈大人调派台阁精锐,查出都中贼人的内应。”
开平帝望着老者诚恳的面色,眼神陡然凌厉几分:“查内应这件事朕已交给沈卿去办。魏国公,朕不是在征询你的意见,而是告诉你,年关之前必须清剿山中的贼人。”
皇帝沉声质问:“难道朕年终祭祖之时,还要告诉列祖列宗,就在京都外百里处竟然有一批山贼,而朕的京营坐拥十余万大军,却拿他们无可奈何?”
王平章哑口无言,微微垂首道:“陛下教训的是,老臣糊涂了。”
开平帝神情和缓几分,缓缓说道:“军中有你,朕很放心。此番进山清剿贼人,阵前如何用兵,京营如何调动,皆由你一手掌握,朕不会从旁干涉。至于粮草军械之事,朕亦会让东府好生配合。”
王平章起身行礼道:“臣领旨。”
开平帝命一旁站着的内监首领将他扶起来,轻叹道:“这么多年来朕从不疑你,故而将军中大权尽皆交予你手,望你不要令朕失望。”
王平章面露愧色道:“陛下放心,三月之内,老臣定然扫清山中之贼。”
开平帝微笑道:“朕自然放心。你的长孙在边境历练多年,也该大用了。朕身边如今还缺一个忠心能干的亲卫右郎将,你且将他调回来,让他补上这个位置。”
王平章闻言感激动容道:“老臣谢过陛下隆恩!”
“王卿不必多礼,剿贼之事刻不容缓,朕便不留你用膳了。”
“臣遵旨,臣告退。”
宫人领着老者退出偏殿,皇帝目光望着御案上那堆奏章,面无表情地拿起一本翻阅,勤勉一如当年登基时。
第86章 十八
“少爷,不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