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今日是徐初容归来第六天。
整整六天她都没有露出过一次笑容。
丫鬟婆子们如履薄冰,唯恐行差踏错,更无人敢私下议论,可见徐徽言治家之严。但是她们却听说过一些事情,好像是自家小姐送公主远嫁北梁,然而皇帝陛下和那位镇国公想要做的是利用这次机会攻打江陵。
最终的结果无需赘述,堂堂镇国公被迫辞去总理军务大臣的官职。而且听说朝廷里每日都在争执,那些官老爷们吵得面红耳赤。
便在这个时候,徐初容回来了。
下人们不清楚自家老爷在这件事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只是望着小姐冷若冰霜的面容,每个人都格外小心谦卑,生怕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两名大丫鬟提着食盒走出正房,彼此对视一眼,俱是满面愁容。
相较于那些普通丫鬟和妇人,这两人一直跟在徐初容身边,对她如今的状态满是担心。
“你们且站住。”一个醇厚的声音在前方响起。
丫鬟们吃了一惊,看清来人之后连忙福礼道:“请三少爷安。”
徐熙看向食盒,沉声道:“初容还是没胃口?”
左边那个丫鬟回道:“是,小姐早上用了半碗粥,中午未曾用饭。”
徐熙微微皱眉道:“去通知厨房那边,弄一些北面的菜式,然后再送过来。”
丫鬟们心中大感意外,毕竟府内历来不允许提起北边的字眼,以免引来不必要的猜忌,但是她们自然不敢违逆徐熙的命令,垂首领命然后提着食盒离去。
徐熙缓步走入侧面的书房,来到独坐窗前的徐初容身旁,望着她明显清瘦下来的侧脸,犹豫良久之后说道:“小妹,父亲从未想过要让你身陷险地。你送公主殿下去江陵,原本应该及时返回,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你会陪殿下入城,这才发生后面的那些事情。等你被困于江陵城内,父亲想救你也无计可施,而且这关系到国朝大计,事前只有陛下、镇国公和父亲知晓详情,他不能派人跟在你身边,哎……这其实是……”
“身不由己,我明白,三哥无需多言。”徐初容的语调很平静,只是听起来浑不似十六岁少女该有的嗓音。
徐熙心中颤了一下,从小到大他都非常疼爱这个妹妹,只是这次的事情给她造成太大的打击,一时半会难以抹平。只可惜他事前并不知道方谢晓的打算,否则无论如何也会阻止徐初容去送清河公主,哪怕引起裴越的猜疑也在所不惜。
拉过一张椅子坐在旁边,徐熙强笑道:“冬天来了,碧湖那边景色很好,为兄带你去散散心如何?”
徐初容终于转头望着自己的兄长,微微摇头道:“三哥,不必如此,我过段时间就好了。”
徐熙叹道:“可是这几天父亲找你说话,你始终一言不发,父亲他心里很不舒服……”
徐初容忽地打断他的话,低眉道:“如果三哥真的为小妹考虑,不知能否帮小妹做件事?”
徐熙心中一松,连忙拍着胸脯道:“尽管说来,为兄一定办到。”
徐初容道:“父亲一直将三哥视作未来的家主培养,这些年给了三哥很多资源,小妹想请三哥出手,帮忙安排一些人的官职。”
她说得如此直截了当,徐熙愣了一下,好半晌才问道:“什么人?”
徐初容从左侧一叠书本最下方抽出一张纸,递到徐熙手中。
望着纸上十二个名字和对应的官职,徐熙很快便认出其中七人是往常喜欢聚在徐初容身边的世家子,另外五人则是寒门子弟,皆是年轻一辈中颇有能力的人才。
徐初容见他沉默不语,便问道:“三哥觉得为难?”
徐熙摇摇头,虽然一次性解决这么多人的去处不简单,但毕竟只是一些中下阶的官职,都不需要他亲自出面,只要搬出徐首辅的名头便能迎刃而解。他只是不明白小妹的想法,明明心里藏着莫大的伤感和委屈,怎么有兴趣理会这些往常她从来不屑去做的事情。
“小妹,能不能告诉三哥,你究竟要做什么?”
“父亲做事不易,我想帮忙分担一些。”
徐初容语调冷静,然后话锋一转道:“三哥,这件事就拜托你了。过两天我会找父亲,告诉他一些事情。”
徐熙问道:“何事?”
徐初容缓缓道:“北面那位中山侯让我向父亲转达一些话。”
徐熙心中一动,以他如今的身份已经能接触到部分较高层面的秘密,自然清楚清河徐氏的处境和将来需要面对的复杂局势。
望着徐初容娴静中带着几分冷漠的面容,他轻叹一声道:“好,这件事我帮你办妥。小妹,别怪为兄絮叨啰嗦,父亲他需要考虑的得失太复杂,但他绝对不会伤害自己最疼爱的女儿。”
徐初容终于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颔首道:“我已经想通了,谢谢三哥的开导。”
徐熙亦笑了起来,握着那张纸起身道:“我已经让厨房重新准备一些吃食,都是北面的风味,你多少用一些,不可伤了根本。”
徐初容柔声应下。
徐熙离去之后,徐初容转身回到自己的卧房,望着房中文雅秀气的陈设,不知不觉间脑海中浮现裴越的面容。
此刻他应该已经踏上归乡的路途,那里才是他的家。
徐初容知道裴越的所作所为称得上坦荡,可是她宁愿对方没有这么坦荡,有时候人就是这般复杂,想得却不可得,该舍又舍不得。
倘若她只是一个普通少女倒也罢了,无非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一腔深情付与春风。可她从小就行走于皇城之中,所见者皆是站在权力顶峰的人,过往的经历让她熟知权力二字的门道,那是很多人穷其一生都无法参透的秘密。
因为女儿身的缘故,以前她不愿也不屑牵扯进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里。
如今她却改变了想法。
其实徐熙并不懂,从前备受宠爱的妹妹心里已经不恨他们的父亲,也没有想过让清河徐氏陷入危险的境地,她只是要将一些东西紧紧握在自己手中。
经过裴越那么久的熏陶,徐初容如今开始站在更高的层面去思考问题。
诚如当时在蒲圻城那座别院里所言,她不想再让别人决定自己的命运。
只是她自己也无法分辨,踏出这一步究竟是因为这次变故遭受的冲击,还是因为裴越始终将自己当做一个懵懂甚至幼稚的闺阁少女。
或许将来有一天,那个可恶的家伙在北面活不下去,灰头土脸地逃到南边。
到那个时候,是给他一个安身之处,还是毫不留情地嘲笑他?
“哼!”
徐初容微微翘起嘴角,宛如冰豆子一般从口中蹦出一个音节。
终究流露出几分少女的稚气。
却又有令人惊讶的气象,在她身上渐渐显现。
第875章 人不为己
京都,魏国公府。
八桂堂是这一支王氏的先祖堂号,由历代家主传下来,如今亦是王平章日常起居的场所。
王九玄的父亲过世后,他那几位叔伯即王忠嗣等人未尝没有几分念想,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继承这个堂号。只是经过这几年开平帝的打压和削弱,王家子弟逐渐交出实权军职转为清闲官吏,唯独王九玄逆风而上,成为守卫皇城的禁军五位统领之一。
眼看着王九玄越来越有可能成为下一代八桂堂的主人。
即便心中嫉恨又躁动,王忠嗣等人却也不敢挑王九玄的毛病。因为王平章依旧牢牢把持着这个大家族的权柄,而且近段时间开平帝对他的态度改善许多,连谷梁都被比了下去,只要他还继续看重王九玄,那么没人能动摇这位长孙的地位。
八桂堂中铺着地暖,纵严冬腊月亦温暖如春,这算是王平章为数不多的铺张举动之一。
王九玄进来的时候,老者靠于榻上,左手握着一卷书。
“给祖父请安。”
王九玄一丝不苟地行礼,姿态泰然自若又显大气端正。
王平章微微颔首,示意长孙在旁边坐下,然后抖了抖手中的书说道:“这本操典七略不下于虎钤经之类的先贤兵书,裴越的确才华横溢。”
王九玄闻言神色略显恍惚,那还是年初裴越迎娶林氏女的时候,他借着送礼的名义登门求来一本操典七略,然后此书便一直放在王平章的案头上。
他自然也仔细读过此书,并不否认裴越在军事方面的天分才情。其实就算没有这本兵书,裴越在西境和南境战事中展现出来的才华也无人敢轻视。
只不过王平章这句感慨显然不是无的放矢,王九玄想了想说道:“虽说席思道这般人物不会教导出一个庸才,但是裴越的天赋未免太好了。借用那些文人大儒的说法,古之圣贤者,在于博施济众、拯厄除难、理足可传,裴越用祥云号经世济民,军功自不必多言,又能写出操典七略这种足以流传后世的兵法要典,隐隐有了肉身成圣的迹象,难怪陛下要剥夺他的和谈之功。”
王平章老迈又深沉的面庞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放下书卷坐直身体,话锋一转道:“你近来在禁军与同僚们相处得如何?”
王九玄沉静地应道:“李訾表面上很客气,但孙儿知道他并不信我。”
王平章淡淡道:“河间侯非开国公侯出身,与老夫也没有关联,乃是陛下潜邸时的旧人,他不信你实属寻常。”
王九玄微微迟疑道:“既然如此,祖父缘何要让那些亲信汇聚于孙儿麾下?”
王平章轻轻一笑道:“让你进入禁军为将,本就是陛下的暗示。若不顺着陛下的心思将你放在明处,再让老夫以前安插的那些人围绕在你身边,陛下又怎会放心呢?西营也好,你手里那些人也罢,陛下其实一直记挂着呢。”
王九玄其实明白这个道理,但这么多年习惯了藏拙,故而认认真真地听着。
王平章欣慰地望着自己的长孙,缓缓道:“先前说起操典七略,是想告诉你裴越再怎么强悍,终有一处不如你。”
王九玄这次没有犹豫,沉吟道:“刚极易折,强极则辱。”
“没错。或许是因为少年时遭遇的折辱,他永远做不到像你这样知进退。当初那场朝会上,他强顶着孝道的压力将裴戎送进上林狱,老夫便知道这个年轻人最大的弱点不是年轻,而是性情深处那股宁折不弯的狠劲。有些人可能被他在陛下面前演绎出来的忠诚迷惑,但他绝对不是均行公或者洛季玉那样的忠臣。”
王平章娓娓道来,似乎在点评一个非常看好的年轻后辈,而非意图置于死地的敌人。
听到祖父提起东府两位执政,王九玄面露敬佩之色,随后斟酌着问道:“祖父,要不要建言陛下褫夺裴越的军权?”
王平章花白的眉毛扬起,笑问道:“为何?”
王九玄道:“裴越的军功便是加封国公也足够,再加上他连操典七略都能写出来,在军中的影响力日增月益,又有谷梁和唐攸之这些人的支持,陛下岂会坐视这种状况的加剧?只要裴越倒下,谷梁就断了一根臂膀,到那时陛下只能像以前那样仰仗祖父。”
迎着王平章鼓励的目光,他继续说道:“再者,祖父这几年步步退让,孙儿麾下的亲信早已浮出水面,西营那边更谈不上隐秘,陛下应该已经相信祖父的忠心。”
王平章笑了笑,神情复杂地说道:“你考虑得很周全,远远强过你那些叔伯,但是还不够,理应看得更长远一些。”
王九玄愣了一下,随即恭敬地道:“请祖父赐教。”
王平章道:“老夫当年能崛起,军功只是条件之一,最重要的是中宗皇帝需要人对抗开国公侯尾大不掉的局势。你若将裴越彻底打倒,以后谁来跟陛下打对台呢?越来越多的年轻武勋出现,眼见是百花齐放的格局,他们很难变成真正的军头。若没有裴越这个异数,我们王家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王九玄心中一震。
王平章笑道:“陛下之前用谷梁和裴越这对翁婿来打压老夫,一如当年重用老夫制衡开国公侯,这个想法其实没有问题。朝局历来讲究中庸平衡之道,陛下只需要高高在上,打压强势的那一方,帮扶弱势的一方,这样才不容易出现权臣,君上便可以永远坐镇中军行裁决之道。只是……恐怕陛下也没有想到裴越竟然惊才绝艳至如斯境界。”
“是啊,裴越仅仅依靠一座江陵城和五千骑兵,就能戏耍方谢晓和他麾下的十万大军,孙儿远不及也。”王九玄苦笑,纵然他知道祖父绝对不会放过将王家脸面踩在脚下的裴越,此刻亦不禁生出敬佩的情绪。
“故此,我们王家不能充当陛下的马前卒,反而要在适当的时候帮裴越一把,让这对君臣反目成仇,斗得越激烈越好。裴越的军权是他安身立命的底气,只要藏锋卫和武定卫还在一日,陛下就只能徐徐图之,这个过程越漫长,我们就有更多的机会。”王平章不慌不忙地说道。
王九玄心领神会地道:“裴越身后还有谷梁,陛下如果要动手,只能仰仗祖父。”
王平章悠悠道:“但是裴越这小子心机深沉,又有谷梁和席思道的辅佐,定然不会坐以待毙。陛下其实还没有下定决心,搁置对他的封赏便是一个信号,让韩公端而非武勋去接手和谈更是如此。裴越不会忽略这些迹象,你说他回京之后会如何应对?”
王九玄沉思片刻,犹豫道:“故意示弱以退为进?”
第876章 魑魅魍魉
“蛰伏隐忍以待来日,这大抵是一个普通臣子最好的选择,可是裴越不会这样做。”
王平章看了一眼手边的操典七略,笑道:“莫要忘了,他是宁折不弯的秉性。如果老夫没有猜错的话,他回京之后必然会利用和大皇子的关系,真正插手储君之争。可以预见接下来一段时间里,国朝不会有兵戎之争,他想要稳固自己在朝堂上的地位,想要改变陛下的想法,唯有体恤圣意,继而走上支持大皇子为储君这条死路。”
“只怕他未必能走得稳妥。”
王九玄顿了一顿,冷静地分析道:“都中最不缺见风使舵之辈。陛下下旨让韩参政接手和谈,又让裴越尽快护送南周清河公主返京,很多人已经嗅到风向的变化。听闻裴越名下的产业最近不怎么太平,他回京之后目睹这些场面,依照他过往表现出来的脾性,不一定能按捺住火气继续扮演忠臣孝子。”
王平章摆摆手道:“商贾之道无足轻重,不过是黄白之物的多少而已,这些小事影响不了大局。裴越不至于落魄到那种程度,陛下也不会用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真要出手也是以煌煌大势压之。那些人不过是眼热祥云号和沁园的财货,一群跳梁小丑而已,你莫要牵扯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