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对于一支数千人的队伍来说,这个速度显然很快,主要是因为除了必要的补给之外,裴越下令遇城不入,免去很多繁琐的交际。
边疆战事的过程如风一般传开,裴越的神机妙算与藏锋卫的勇猛早已成为南境百姓津津乐道的谈资。虽说主持和谈的人变成韩公端,但这只有一定地位和身份的人才能看穿背后暗藏的玄机,普通官员依旧将裴越视作皇帝身边炙手可热的红人。
每到一地,这支成分复杂的队伍都会受到极其热烈的欢迎,就算他们不曾入城,也挡不住各地官民的礼遇和称颂。
裴越不愿耽搁行程,这个举动反而给他带来更好的名声,世人只当他是不想大发横财和侵扰百姓。若是换做那等贪婪之辈,巴不得每座城镇停留数日,光是那些官吏乡绅进献的礼单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见裴越如此光风霁月,越来越多的人发自肺腑地加入吹捧他的队列之中,其中不乏一些文坛俊彦,尤以江北傅氏子弟最为卖力。
“傅弘之这家伙如今也学会了自作主张。”
裴越无奈感叹,只不过眼中并无怒意。他知道京都那边的心腹担心风向的变化,想方设法要给自己增加筹码,一个极好的名声往往是对抗强权的利器。
江北傅氏作为和庐陵韩氏齐名的耕读世家,历来不愿轻易牵扯进复杂的局势中。如果没有傅弘之这个长房长孙的恳请,他们定然不会做出这种决定。再想到当初在四皇子操办的闲云评上,面对一众文人的质疑,当世大儒傅道云替自己张目的举动,裴越心中感慨万千。
日久见人心,不外如是。
等队伍进入钦州境内,他们受到的热情欢迎愈发真挚,而且有越来越多的百姓出现在官道路旁,默默对裴越行礼致谢。
或许对于朝廷来说,裴越让祥云号南下赈灾只是臣子应尽的本分,可是这些淳朴的百姓不会这样想。今年钦州全境大旱,一度出现饿死人的情况,如果不是裴越运来足够多的粮食,一举击溃本地世族暗中控制的粮商,让百姓们不仅能买到粮食,而且不用面对飞涨的粮价,不知有多少人等不到这个冬天的到来。
在定州境内穿行的时候,藏锋卫的将士们整日喜笑颜开,如今每天都能看到那些辛苦赶来只为站在路旁表达感恩的普通人,他们渐渐收起了狂放的笑容,眼中多了一些感动和骄傲的情绪。
礼部侍郎盛端明情不自禁地感叹道:“天子圣明,国有贤臣,社稷安矣。”
裴越对此只是淡淡一笑。
这位老者终究要强过那些迂腐不堪的道学,不仅仅是他对裴越的态度越来越好,更因为他很多时候表现出来的优秀品格,譬如与南周谈判时的坚持,四方馆内的血性,江陵城中的忠义。
虽说天子圣明这四个字听起来略显刺耳,但裴越也知道无法苛求,毕竟人无完人,尤其是在这个以忠君为圭臬的世界里。
抵达成京之后,裴越一改之前的坚持,命令藏锋卫在城外扎营,然后带着公主仪仗和使团车队进入城内。
这让成京的大小官员颇为惊讶,然后便陷入截然不同的情绪之中。有门路的官员和权贵当然知道京都那边的动静,深知眼下如果和裴越走得太近未必是件好事,另外一部分人则只想攀附上裴越这根前途不可限量的大腿。
不管他们作何想法,至少礼节上不敢懈怠,于是无数拜帖像雪花一般飞向裴越下榻的别院。
只不过裴越没有应允任何人的宴请,连钦州刺史和成京府尹的盛情邀请都被他婉拒。
日落之后,成京东城一处普通的宅院。
堂内摆着一桌朴素的酒席,裴越进来之后恭敬地行礼道:“请先生安。”
席先生指着对面微笑道:“先坐。”
裴越若有所思地看了中年男人一眼,意识到今夜这场相聚应该还有别人。
席先生对他的敏锐颇为赞许,不慌不忙地打开话匣子说道:“祥云号这半年打下的基础非常扎实。这些日子我通过王勇详细了解过,你此前的安排非常妥当,接下来我面临的局面可谓事半功倍。”
裴越按下心中的疑惑,平静地说道:“先生谬赞。我只是觉得祥云号在京都缺乏潜力,很多地方受到限制,不如在南边寻找更加广阔的空间。”
席先生微微颔首,然后话锋一转道:“如今已近月末,你的婚期快要到了吧?”
裴越微微一怔,旋即苦笑道:“原定的日子是下个月二十日,如今看来怕是有些仓促。”
席先生道:“南边这场战事耽搁了不少时间。”
裴越想了想说道:“我和她们商量过,将日期推后到明年开春,终究是人生大事,最主要的是我不想委屈她们。此前我已经派人去京都送信,想来谷伯伯不会反对。”
席先生露出一个亲善的笑容,没有调侃“她们”二字,只是意味深长地说道:“所以有些人已经意识到皇帝的借口何其可笑。”
按照京都那边传来的说法,开平帝之所以让韩公端取代裴越,理由便是裴越要在年底成亲,不愿耽搁这位股肱之臣的婚期。但是裴越上面没有父母,时至今日旁人也不会天真地认为裴戎李氏还能做他的高堂,再加上谷梁历来将裴越当做亲儿子看待,甚至不反对裴越同时迎娶两位新娘子,所谓婚期又算得了什么?
裴越如今不在意皇帝的作为,无论他是真心为自己考虑,还是将这个理由当做打压的前奏。
棋子已经落下,布局已经开始,裴越要做的便是一往无前,完成那个艰巨又壮阔的理想。
故而他没有延伸这个话题,凝望着席先生和蔼的面容,好奇地问道:“先生,我们在等谁?”
席先生的目光看向他的身后。
裴越下意识地转过头去。
只见一个满身清贵书卷气的中年男人缓步行来,微笑道:“看样子是我来迟了。”
裴越面露讶异之色。
来人步入光亮之中,露出那张清癯的面容,竟是钦州刺史宋希孟!
第871章 封疆大吏
一直以来,裴越心中都有一个疑问。
早在中宗朝时期,席先生和沈默云便是裴贞的左膀右臂,两人对于裴贞的崛起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在这个过程中,席先生并未遮掩身份,无论四朝元老莫蒿礼对他的看重,还是当初裴越参加陈观镇军议时、那些剽悍武将对席先生的敬仰,都足以证明他曾经在朝堂上拥有非常特殊的地位。
像这样举足轻重的风流人物,总不至于没有半点人脉。
只是席先生已经帮了太多,裴越不好意思细究详情。
等宋希孟走进正堂,他心中的疑问豁然消失,然后面带微笑地起身相迎。
想来这位儒雅文士一般的钦州刺史便是席先生的至交,一如谷梁和洛庭的关系,那两人看似身居高位渐渐疏远,但彼此心中都没有忘记当年的交情。
此前钦州大旱时局艰难,东府参政韩公端大权在握,但是钦州本地官员并没有给予强力的支持。反而是裴越领军到来之后,宋希孟表面上一应如常,刺史府乃至成京府衙明显更加尽心,协助裴越顺利解决成京当地七家世族。
“见过裴侯。”宋希孟温文尔雅,行礼如仪。
两人年纪相差悬殊,但裴越是超品一等国侯,放眼整个大梁也才七人,纵然宋希孟身为正一品大员,依旧要按照国朝规制先行见礼。这个场面看起来略显尴尬,但宋希孟始终面带从容谦和的微笑,并无丝毫憋屈愤懑之意。
“宋大人当面,晚辈岂敢受这一礼。”裴越侧身避开。
若是换做其他高官,他肯定不会这样客套,但宋希孟明摆着和席先生交情极深,自然也有资格算他的长辈。
宋希孟脸上的笑容愈发深了几分,看向裴越的身后说道:“思道兄,你这位得意弟子端的了得。纵观此番南境大胜之精妙,莫说国朝年轻一辈中无人能及,便是我辈老朽亦只能鼓瑟吹笙,拍案叫绝。”
席先生轻笑道:“他能有今天全是自己奋发的结果,其实我出力不多。”
宋希孟感慨道:“数年前你再度出山时寄来那封密信,言及终于发现一块璞玉,愚弟便满怀期待,如今方知何为纵横尺余无瑕玷者。”
裴越坐在下首,安静地听着两人叙旧。以他两世为人的经历和今时今日的地位,自然不会因为这几句夸赞就忘形,只是心中有些惊讶。
从宋希孟所言可知,席先生在前往绿柳庄的时候就很看好自己,那岂不是说他答应裴太君的恳请不全是因为当年裴贞的恩情?
席先生此时并未注意到裴越的表情变化,他略显凝重地看着宋希孟说道:“景濂兄,这未免操之过急。”
宋希孟微微一顿,轻声说道:“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何以成大事?”
裴越终于听出一丝不对劲的味道,然而细想两人方才的对话,虽说这位钦州刺史把自己夸得像朵花,可似乎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缘何先生会突然间这般慎重?
见他极为罕见地流露出一抹茫然的神色,席先生和宋希孟相视一笑,随后只听他说道:“我这个弟子历来不喜引经据典,你这番旁敲侧击可是失算了。”
宋希孟神色从容,只是望着裴越的目光显得更加温润。
像他这样走到官场顶峰的重臣,一辈子不知见过多少年轻俊杰,但是如裴越这般年方弱冠就能动摇军中格局的奇葩可谓绝无仅有,故而赞许之余带着几分不敢置信。直到此刻裴越表现出略显懵懂的一面,他才觉得这是一个鲜活真实的年轻人,而非刻在壁画上的将星下凡,自然也就愿意亲近起来。
席先生没有卖关子,转头望着裴越解释道:“所谓纵横尺余无瑕玷者,乃是连城之璧,古帝王取以为玺。”
原来指的是天子玉玺。
裴越微微一怔,立刻醒悟两人方才的机锋,暗叹这位宋方伯看似不显山露水,实则一开口就直指问题的核心,堪称胆大至极,不禁面露苦笑道:“宋大人,我不曾想得那么长远。”
他不确定席先生究竟给宋希孟说到什么程度,但是从那句话来看,至少宋希孟已经看清他的处境,且知道他准备让祥云号在南境各州落地生根。
席先生适时说道:“我与景濂兄相交数十年,除国公爷之外只信他一人,所以你不必担心会走漏风声。”
裴越点了点头,敛去小儿女模样,恢复往日里沉稳内敛的姿态,淡然道:“京都风高浪急,暗中窥伺者不知凡几,我准备接下来两年低调行事,然后将重心转移到下面州府。钦州通衢南北商贸发达,稳居南境五州之首,祥云号虽有一个不错的开局,但是接下来想要快速扩张发展,还得宋大人施以援手。”
“此乃小事耳。”
宋希孟坦然道:“有思道兄统筹全局,以及刺史府的暗中支持,祥云号必然会达到你期盼的高度,继而从钦州延伸至周围各地。只不过,关于此事我有一些不同的看法。”
裴越微笑道:“请大人赐教。”
宋希孟道:“陛下并非没有容人之量,只是你实在太过年轻,前不久又有五千骑破十万军的壮举,任何一位帝王都难以做到泰然处之。你如今的势头宛如烈火烹油,都中必然有人兴风作浪,你想要短时间内蛰伏于水面之下,行以退为进之举,暗中发展自己的实力,粗略看来并无不妥。”
他面色温和地笑了笑,继续说道:“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你能想到这一点殊为难得,极少有人能在你这个年纪做到不争而争。然考虑到如今朝中的局势,你此前所谋还不够,甚至会有进退失据的危险。”
裴越神色渐渐凛然。
席先生插话道:“论君臣应对、官场争斗,景濂兄远胜于我,越哥儿要虚心求教。”
“思道兄志不在此而已,再者今夜只是坐而论道,不必拘泥于礼节教条。”
宋希孟和声细语地反驳,然后接着为裴越解惑:“以祥云号为支点,让你的影响力不局限在一城一地,这确实是一步好棋。但是,即便有你先生出手,想要达到你的期望亦非朝夕之功。倘若在你还不能借助各处的力量倒逼京都时,朝中便有人对你展开攻讦,届时你又如何应对?”
裴越沉吟道:“避其锋芒,徐徐图之。”
宋希孟问道:“退到哪一步?交出军权还是舍弃爵位?”
裴越眉头微微皱起,他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如今天下尚未平定,皇帝真能做到那一步?眼下看来他应该只想打压自己,而非孤注一掷斩尽杀绝。
宋希孟愈发直接地问道:“倘若陛下要你辞官,你接受还是反对?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能给你自然就能收回去,到时候你是接受这个结局,还是带着藏锋卫与武定卫起兵造反?”
他顿了一顿,沉声道:“谷梁对你视若子侄,沈默云时常暗中相助于你,大皇子对你心存感激,洛庭因为谷梁的缘故或许会在关键时刻替你说话,至于唐攸之郭兴等人,也能算是你的臂助。如此看来,你的确是国朝极其罕见的年轻权贵,就算皇子对你也必须郑重对待,更不必说朝中群臣,可若是要对付你的人是陛下呢?”
“退一万步说,当年定国公裴贞比你现在更强,你先生和沈默云对其忠心耿耿,军中无数大将唯裴家马首是瞻,结果又如何?”
裴越悚然一惊,霍然抬起头来。
是啊,当年裴贞权势煊赫,面对这个世界千余年来深入人心的皇权,最终能做的也只是假死脱身罢了。
他不觉得宋希孟是在危言耸听,涉及权柄二字,皇帝会做出怎样的处置都很正常,史书上有太多类似的例子。
堂中的气氛变得无比凝重。
便在这时,席先生温和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景濂兄是想告诉你,与其群而不党,不如党而不群。”
第872章 天纵之资
刺史者,代天子牧守一方。
或许是因为此前那位灵州刺史薛涛表现得太过差劲,而且钦州刺史府在年中的旱灾中并无出彩之处,裴越心里对宋希孟难免有一些轻视。
其实细细比较起来,宋希孟和薛涛的经历截然不同,后者从入仕之初便在灵州官场,二十余年的盘踞养成后来那种狂妄自大的性情并不夸张,毕竟人总是会变的。再者灵州与钦州的境况迥异,那里地广人稀,世族乡绅的力量不强,相对而言主政官员的压力比较小。
钦州则不然,这里处于南境腹心,不仅局势极其复杂,甚至还有前魏时代遗留的门阀问题。上半年若非裴越以暴力破局,就连韩公端这等能臣都险些困于泥潭之中。
在种种掣肘之下,宋希孟能够坐稳钦州刺史的位置,足见此人胸有丘壑,只是世人大多被他满身清贵书卷气迷惑,以为他是那种皓首穷经的腐儒之辈。
听到席先生的提醒之后,裴越很快便冷静下来。
他对祥云号的前景寄予厚望,不仅要打造出足以撬动大梁经济命脉的巨舰,还有众多长远的构想要通过祥云号这个载体来实现。南境五州只是初始的目标,接下来他还要连接京都与西境,甚至包括南周也在他的布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