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谷蓁这才老老实实地回道:“并不打算去渝州呢。我和叶姐姐商量好了,见过二哥之后就转向东北,看一看思州境内的风景。”
这时叶七忽地开口说道:“谷家兄长,有一事不知是否方便询问。”
谷苍道:“但问无妨。”
叶七眼中渐渐浮现清冷的光芒,缓缓道:“昨日陪着蓁儿妹妹在城中闲逛的时候,我听人说驻守在江边的信阳卫指挥使前段时间被撤职,换了一位京营中调来的武将接任?”
谷苍终于显露出两分惊讶之色,他想了想之后说道:“没错,确有此事。”
昌平大营的布防格局类似于一个丁字形,天沧江边有信阳卫和沁阳卫,往北便是谷苍统率的桂阳卫,再北面则是驻守在思州州治南康城的溧阳卫和兴国卫。
其实一个指挥使的任免和调动极其平常,但是叶七此刻的神态说明这件事有蹊跷。经过这么久的相处,谷蓁对这位任侠洒脱的叶姐姐越来越了解,知道她不是那种故弄玄虚的性情,不禁略显紧张地问道:“叶姐姐,可有什么不妥?”
叶七轻声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个新调来的指挥使是京军西营的武将。”
谷苍的神情凝重起来,他仔细回想着最近一个月思州防区内的兵力调动,以及半个月前去南康城面见昌平大营主帅时听到的叮嘱,一个令他心中升起浓重不安的猜想渐渐成形。
谷蓁看着两人脸上的神色,担忧地问道:“叶姐姐,京军西营的武将是不是魏国公的心腹?”
叶七颔首道:“没错,其实这一路沿着天沧江前行,我隐约感觉到局势越来越肃穆。”
谷苍沉声道:“我的确接到过主帅钱侯爷的命令,最近要加强周边地区巡查,但是仅仅从这几件事来判断,很难确定朝廷要做什么。叶姑娘,你是不是怀疑朝廷准备要打仗?”
叶七迎着兄妹二人的注视,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只是担心裴越还在南边,万一……”
后面的话虽然没有说完,但是余者都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谷苍皱眉道:“这不合常理。如果陛下和西府真的打算利用联姻和亲的机会迷惑南周,然后在南境动兵,不可能到了现在还藏着掖着,至少应该对各级指挥使开诚布公,否则如何能够做到如臂使指?再者,家父如今身为右军机,倘若陛下真的不顾中山侯的生死强行动兵,他怎么可能会同意这样的决策?”
谷蓁刚刚已经心跳到嗓子眼,此时听完自家兄长冷静的分析才稍稍镇定一些。
叶七沉吟道:“假如……假如皇帝并不想大动干戈呢?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只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再谋取一些利益?之所以要绕开谷侯爷,是因为皇帝知道谷侯爷肯定不会同意,否则他为何要在这个时间点悄悄撤换南军各营的几位指挥使?”
谷苍心中震惊,他没有想到这位看起来犹如江湖游侠的叶姑娘竟然有如此便捷的消息渠道。
如果他知道早在很多年前,叶七就通过太史台阁主事蔺甲得知很多隐秘,恐怕就不会如此惊讶。
叶七看着身边满脸忧色的谷蓁,放缓语气宽慰道:“不必担心,裴越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话虽如此,可是她略微反常的不自信足以说明事情肯定没有那么简单。
谷苍正色道:“我会立刻派人去南康城找到钱侯爷问清楚。”
叶七颔首道:“如此也好。谷家兄长,劳烦你这段时间照顾一下蓁儿妹妹。”
谷蓁连忙问道:“叶姐姐,你要去哪里?”
她不禁想起当初在京都的时候,听到裴越可能遭遇危险,叶七毫不犹豫地提枪西行。当时的场景历历在目,这让谷蓁再度烦恼于自己小时候没有练习武道。
叶七平静地看着她,柔声道:“我要去蒲圻城,总得亲眼看着那家伙回来,我才能放心。”
谷蓁看着她坚定的目光,只得勉强笑道:“叶姐姐,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谷苍不赞成叶七的决定,但他显然没有立场开口劝阻,只得安静地听着两人叙别。
……
在叶七决定即刻原路返回的时候,一叶扁舟从江陵城北岸边出发,沿着看守严密的浮桥渡过天沧江。
凛凛江风之中,太史台阁兑部主事钱冰立于船头,望着北岸巍峨雄伟的蒲圻城,身姿挺拔如剑。
一改往昔之卑微。
第806章 大宴将启
南周,建安城,四方馆。
礼部侍郎盛端明最近格外忙碌,使团的随行官员们都忙得脚不沾地,只因南周那边一改之前的拖沓作风,似乎想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敲定公主出行的一应事宜。
两国之间的联姻当然不像寻常男女成亲那般简单,礼节仪程繁琐复杂,就连使团北归的路线都必须提前敲定,中途不得有任何更改。
好在盛端明乃是当世大儒,平生最擅长的便是在故纸堆中寻章摘句。在他和南周礼部侍郎徐子平的不断沟通下,十分艰难地确定最终的规程。
九月二十六日,即五天后的正午,南周将于皇城大庆殿举行大宴,届时大梁使团中凡有官职者必须赴宴,南周那边上至首辅徐徽言下至九品京官皆会到场。
九月二十八日,大梁使团于皇城外恭迎清河公主车架,由皇后屈氏乘坐九龙轿送至宫外,然后由太子陈顼以及宗正府的皇族成员送出城外。在完成出行仪式之后,公主车架会在南周金吾卫的护送下向北前行,裴越的背嵬营也将于途中汇合。
在抵达江陵城附近后,金吾卫会原路返回,使团则通过城北的浮桥进入大梁定州境内。
日上三竿之时,盛端明在偏厅内处理一些需要用到的文书。
“大人,南周徐侍郎请见。”属官迈着极轻的脚步入内禀报,神色略显古怪。
盛端明抬头看了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那女子又来了?”
属官点头道:“是,她说要看望裴侯爷。”
盛端明已经习惯这种状况,这些天只要徐子平来商谈礼仪细节,徐徽言的掌上明珠必然会跟着来。虽说他对裴越的立场坚信不疑,可是徐初容年轻貌美气质出众,又和裴越一起经历过生死,最近两人愈发熟稔的情况让老人家情不自禁地犯嘀咕。
这万一要是南周的美人计,裴越能抵挡得住吗?
想到裴越过往在这方面的事迹,尤其是成亲直接娶两名女子的壮举,盛端明委实难以放心。只是裴越在南周这段时间的表现太过完美,再加上双方都没有失礼出格的举动,徐初容每次来都带着丫鬟仆妇,两人仅是简单地聊聊天,一贯注重礼节的盛端明只好将担忧藏在心底。
罢了,裴侯你可一定要守住底线啊。
老学究在心里默念一句,然后对属官说道:“请徐侍郎正堂相见。至于那位徐姑娘,咳咳,你派人领着她去裴侯的院子。”
“是,大人。”
属官退下之后,盛端明起身整理官服,然后迈步去往正堂。
如果让他知道裴越和徐初容这些天谈话的内容,恐怕这位当世大儒再也无法保持如此平静的心态。
譬如今日——
“我听说你是庶子出身,北朝有很多人对你横挑鼻子竖挑眼,对吗?”
“北面那位皇帝其实一直在利用你,我觉得等你帮他做完那些事之后,他一定会卸磨杀驴。”
“功高震主这个词可不是危言耸听,翻开史书类似的惨剧比比皆是,你总得为自己找一条后路。”
“裴越,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秋日温暖的阳光中,裴越坐在树荫下的躺椅上,手里捧着一本南周某位文人的词作合集,旁边的小几上放着茶盏和桃花精心准备的果子点心。远处的廊下,桃花看似在钩织手中的汗巾子,眼睛的余光却不时看向那对年轻男女的背影,脸上警惕和戒备的神情并未掩饰。
她身边坐着两个徐初容带来的贴身丫鬟,纵然身份卑微,可是与清河徐氏这四个字沾上关系之后,似乎世人眼中低贱的丫鬟也变得清高起来。她们自然有些瞧不起不通文墨的桃花,却也没有胆子当着两位正主的面贬低这个笑起来眼眸如月牙的丫鬟。
微风吹过庭院,一切都很安详,除了徐初容略微有些啰嗦的语调。
裴越不得已合上书卷,转头望着脸色严肃的少女,无奈地说道:“徐姑娘,你这是在劝降我吗?”
徐初容怔了怔,随即坦然地说道:“你到我们南周来,肯定会比在北面过得舒服。这里没有人会因为你庶子的身份就鄙薄你,更不会担心将来有一天功高震主就被清算。”
裴越没有急着反驳,只是好奇地问道:“为何?”
徐初容胸有成竹地答道:“你现在已经是名满天下的良将帅才,过往的经历不会成为别人嘲笑你的把柄,反而会增添几分传奇的色彩。因为我们没有见过你以前艰难时候的模样,就不会像北梁那些权贵一般羡慕且嫉恨。至于功高震主,拒北侯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吗?当初他被你们北梁皇帝陷害,来到南周之后不仅没有遭受轻视,反而在军中步步高升,如今他的权柄和地位更是仅次于镇国公。”
裴越若有所思地颔首道:“确实有些道理。”
徐初容喜上眉梢,连忙问道:“你答应了吗?”
裴越反问道:“答应什么?”
徐初容认真地说道:“离开北面那个复杂又危险的环境,来我朝成就一番大业。当然你也不用担心,我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你可以先回去安排好一切,等那些你在意的人都过来之后,你再带着那支叫做藏锋卫的骑兵渡江。”
“考虑得还挺周全。”裴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轻声问道:“这是贵国皇帝的旨意吗?”
徐初容望着他俊逸的笑容,不禁想起那天在太平街的绸缎铺里,他挡在自己身前用肩膀抗下那记禅杖的情景,心中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悸动。
她迟疑片刻之后,老老实实地说道:“不,这是我自己的想法,没有任何人指使。”
裴越从她的眼中看出一抹古怪复杂的情绪,心中隐约猜到一些,他暗叹一声转回头,淡然道:“徐姑娘,你这是要害死我啊。”
徐初容愣道:“何出此言?”
裴越耸耸肩道:“如果是贵国皇帝想要招我,那我还会考虑一下,毕竟这是那位陛下对我的认可,也具备一些保证的意味。但你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就没想过这件事于我来说的风险?”
徐初容连忙辩解道:“可是我朝陛下怎会反对呢?我之所以没有告诉别人,只是不想让陛下或者我爹爹误会,万一他们真的想这么做,你却不肯答应,到时候谁知道会发生什么?若是你真的愿意这么做,我肯定会帮你安排好一切。”
裴越沉默良久,然后将书卷放在旁边的小几上,郑重地说道:“徐姑娘,你这些天一直缠着我说这件事,原本以为你是在说笑,如今看来不得不正式地回答你。”
徐初容悄悄攥紧拳头,紧张地说道:“你说。”
裴越沉声道:“我是梁人你是周人,这是谁都无法改变的事实,所以此事不要再提。我知道你是好意,也相信你是一个纯粹又简单的人,可你不能再三地给我制造麻烦,明白了吗?”
徐初容怔怔地看着他,话说到这个份上她怎会不明白?
裴越的答复很坚定,同时又透着几分决然的味道,显然是已经忍耐到了极致。
徐初容轻轻吸了吸鼻子,点头道:“我明白了。”
裴越言简意赅地说道:“明白就好,请回罢。”
徐初容缓缓起身,裙摆翩跹,最后看了一眼裴越,只见他依旧望着前方不为所动,便一言不发地离去,那两个丫鬟连忙跟了上去。
此后数日直到清河公主出嫁的大宴开启,徐初容再也没有来过四方馆。
第807章 令郎可安好
大梁开平六年,南周庆元十二年。
九月二十六日,历曰,菊有黄华。
建安城今日满城挂彩,大街小巷喜气洋洋,让这座极其繁华的雄城愈发热闹喧嚣。或许还有一些通读史书的年轻文人,因为和亲这两个字如丧考妣,可是百姓们怎会在意这些虚名。
他们从各坊管事那里领到朝廷发下的赏赐,立刻满口称颂圣天子和远嫁北梁的清河公主,然后便喜滋滋地回家关上门继续算计着柴米油盐。
至于那些文人书生的喟叹与愤懑,早已湮没在掠过大江南北的秋风里。
至少,他们的抨击绝对传不到巍峨庄严的皇城之中。
大庆殿乃是南周皇城的主殿,从宣德门入宫穿过广场,经由宽敞平整的中轴线便可抵达殿前。
正门为大庆门,东西两侧则是日精门与太和门,殿前长廊足有五十余丈,另有配殿十余间。与建安城的繁华风格相匹配,这座大庆殿的装饰不仅极尽奢华之能事,且殿庭广阔足以容纳数千人。
辰时二刻,南周各级京官在纠仪御史的引导下进入大庆殿,来到各自的座位前入席。
辰时三刻,六部尚书、内阁辅臣及军机处参领等大臣开始入场。
巳时初刻,以内阁首辅徐徽言为首的数位重臣进入大庆殿。
片刻过后,裴越带领大梁使团入殿,此时殿内已经云集上千位南周京官,堪称难得一见的大场面。几乎所有南周官员都同时看向大殿门口,虽然此情此景算不上千夫所指,但这些眼神里绝对不乏冷漠与仇视。
裴越身穿一等国侯朝服,身姿挺拔俊朗,面容俊逸出尘,又带着沙场磨砺过后的坚毅与淡定,轻而易举地便挡住无数道审视的目光。实际上从他踏出绿柳庄开始,类似被人围观的情况便已经屡见不鲜,譬如当年在陈观镇举行的那场军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