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徐初容知道自己这位兄长天资聪颖,诗词文章的造诣远胜家族同龄人,即便放在如今大周文坛上,亦是同辈之中的翘楚。父亲虽然对其颇为严厉,可私下里也很喜欢他的文章。再加上与徐熙交好的那些文人墨客,在文会上定然能够拆穿裴越的真面目,令他恼羞成怒。
只是……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见小妹沉默不语神色寡淡,徐熙岔开话题道:“徐照想要替你出口气,结果被那位中山侯教训了一次,还好对方手下留情,只需要休养一段时间就能痊愈。不过你也不要担心,伯父自不必说,伯娘还特地找到我,让我转告你千万不要心怀愧疚。”
徐初容的表情有了一些变化,略微讶异地问道:“伯娘竟然没有生气?”
徐熙笑道:“你不知道,以前徐照成天想着舞刀弄枪,伯娘不知劝过多少次,但他依旧我行我素。这次在中山侯手里吃了一个大亏,竟然就像改了性子一样,只说以后再也不会练武,老老实实在家中读书写字。”
又是裴越。
徐熙注意到她的情绪在这一刻陡然变得低沉,便带着几分调侃地说道:“小妹且放心,等文会开始后,愚兄会想办法让那位中山侯丢些脸面,算是回敬当初他在北梁京都的偏袒之举。”
徐初容勉强笑了笑,片刻之后迟疑道:“三哥,其实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徐熙不解地望着她。
徐初容叹了一声,坦然道:“我之所以邀请裴越参加东林文会,的确是想让他当众丢脸,因为我不相信他能写出那两首词。但我这么做的目的不完全是为了报复,只是想要一种比较温和的方式解决问题。”
“温和?”
“三哥,你真的希望公主姐姐嫁去北梁吗?”
这个问题出口之后,花厅内登时变得无比安静。
徐熙丰神俊朗,才华横溢,性情温和,又有清河徐氏这样的家世背景,爱慕他的年轻女子不知凡几。但是建安城里绝大多数权贵都知道,徐熙心中唯有清河公主一人,甚至当初庆元帝赐下这个公主封号的时候,很多人便认定他们将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然而世事无常,方云虎在北梁境内的自作主张给了对方发难的由头,开平帝派来的使臣让朝廷内部陷入巨大的分歧之中。最终拒北侯冼春秋的和亲提议缓和了局势,却也因此改变徐熙和清河公主的命运。
徐初容望着神情黯然的徐熙,轻声说道:“三哥,我只是想激怒裴越,让他主动毁掉这桩婚事,因为我对公主姐姐说过,我会尽力让她留下来。”
徐熙摇头道:“小妹,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就算我们在文会上惹恼那位中山侯,可他毕竟只是一个臣子,怎么敢毁掉北梁皇帝定下的婚事?我明白你的好意,但我不同意你的做法。文会上我会让他吃点小亏,但是你不能勾连旁人彻底激怒他。”
徐初容被他说中想法,神色稍显不自然,继续劝说道:“你不了解裴越的性格,如果他恼羞成怒的话,一定会带着使团直接返回北梁,和亲之事自然罢休。”
徐熙不禁好奇地望着自己的亲妹妹,不解地问道:“你很了解他?”
徐初容面露迟疑。
她想起那日在四方馆中,裴越出人意料的态度和应对,心中登时涌起一些隐忧。
按照此前在北梁京都的见闻分析,裴越少年得志爵高位显,连北梁皇帝对他的态度都近乎于天家子侄,这样的人自然无比骄傲。若是能在文会上拆穿他欺世盗名的真相,想来他肯定会在和亲这件事上百般刁难。
接下来她就可以利用各方势力的态度,达成毁掉这桩婚事的目的,清河公主不用远嫁,自己的兄长也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只是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来说,她显然没有发现自己早已置身局中,而非一个飘然物外落子无悔的棋手。
徐熙怜惜地望着她,微笑道:“小妹,你方才说要用温和的手段,是不是你也发现近来京城里的暗流涌动?”
徐初容应了一声,蹙眉道:“当初拒北侯提出和亲的方略时,爹爹说朝中军中都有人反对,但是北梁使团到来之后,那些反对的声音彻底消失。事出反常必有妖,我想肯定有人引而不发,等待机会对北梁使团下手。再者,那天不是有刺客想要杀死裴越吗?我不在意裴越的生死,可是也不想事情发展到彻底无法挽回,所以只能寄望于裴越的面皮不够厚。”
徐熙感慨道:“你能想这么多已经很不容易。只是,小妹啊,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陛下和父亲都赞成和亲联姻,可是他们为何会同意你邀请裴越参加东林文会?”
这个问题让徐初容微微瞪大双眼。
许久之后,她落寞地问道:“三哥,你是想说爹爹早就知道我的想法?”
徐熙略显犹豫,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徐初容喃喃道:“陛下和爹爹既然猜到我的想法,却又没有阻止,说明他们并不认为这件事会真的影响到和亲。可是裴越为何会同意呢?他如果继续待在四方馆里,内有亲兵护卫,外有金吾卫监视,没有人能悄无声息地接近他。但他同意参加东林文会,无疑会给一些人可乘之机,难道说他是故意这么做?”
徐熙颔首道:“便是如此。中山侯虽然年轻,可是从他过往的经历看,此人在谋略上的能力毫不逊色,其心机之深沉甚至远远超过他的年龄。”
徐初容问道:“引蛇出洞?他想对付谁?”
徐熙摇头道:“我不知道,不过东林文会两天后举行,到时候应该能看出端倪。”
徐初容将整件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自己当初在城外北郊嘲笑那些纨绔子弟的场景历历在目,可是后来她才发现自己也好不到哪去。虽说她利用裴越想要尽早返回的心思,破解对方的刻意刁难,但裴越的反应让她没有任何成就感。
徐熙凝望着她的双眼,认真地说道:“小妹,你已经尽力而为,公主殿下肯定明白你的一片苦心。但是到此为止吧,像裴越这种人物最好不要走得太近,因为你太单纯,根本掌握不了他的心思。”
徐初容心中暗伏,略有些慌乱地应了一声。
第764章 四方皆杀
建安城北五百余里,南周承北大营。
总理军务大臣、镇国公方谢晓正在用饭,他的长子方云天和次子方云松在旁侍候。
方云天如今是陷阵营主将,统率五千大戟士,朝野上下公认年轻一辈武将中的佼佼者。方云松略逊一筹,乃是承北大营下辖的游骑定山营统领。两人各有所长,方云天在领兵打仗这件事上天赋异禀,方云松则精于武道,尤其是一手箭术堪称出神入化,百步之内取人性命易如反掌。
方谢晓的生活很简朴,午饭仅是两碗米饭,一盘肉再加上一盘青菜。
这样的伙食对于百姓来说很丰盛,可他毕竟是国公之尊,纵然是在军中也称得上节俭。
将碗中的米饭吃干净之后,他拿起方云天递来的帕子擦嘴,然后接过方云松端着的茶盏漱口,面色平静地问道:“老四还在京城?”
方云天答道:“是,父亲。”
方云松微微皱眉道:“父亲,陛下的态度很明确,用和亲之举换取边境几年的安定,然后趁势调整军中布局,做好挫败梁军南下的完全准备。儿子认为,这个时候不能任由四弟胡闹,如果真的杀了裴越,北梁皇帝岂会善罢甘休?这件事无论从哪个角度分析,我们都不应该主动落人口实,更不能给北梁发动战事的借口。”
方谢晓不置可否,转头望着长子说道:“说说你的看法。”
方云天不慌不忙,沉吟道:“二弟的想法有道理,裴越不是不能杀,但现在的时机并不合适。不过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究竟是谁想裴越死,或者说各方势力的真实态度究竟是什么?”
方谢晓颔首道:“继续。”
方云天淡然道:“北梁使团入境之时,我和徐侍郎负责前哨迎接,当时裴越给我的态度很清晰,他不会刻意在这边收敛性情,但也没有想过破坏联姻和亲。此前父亲说过,北梁内部也有很多问题,所以和亲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一个不错的缓兵之计。”
方云松听得频频点头,他对于自己的兄长历来便极为敬佩,从来不会质疑他的看法。
方云天继续说道:“可是实情真的如此吗?北梁皇帝为何要派裴越南下?难道他不知道此人的仇家数不胜数,稍有不慎就会导致事情变得非常麻烦?”
此言一出,就连方谢晓都不禁惊讶地看着他。
方云天沉静地说道:“和亲这件事很简单,无非是双方各取所需,暂时都希望能够维持一个表面和平的关系。可是当裴越答应南下那一刻起,他便踏入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
方云松终于明白过来,缓缓道:“北面的人希望他死在我朝境内,这其中有人与他有私仇,有人只是想战事开启攫取军功。我朝内部也有人不希望看到和亲成功,最有效的办法当然就是杀死这位正使,彻底断绝一些人的念想。”
他越想越觉得震惊,沉声道:“除非他一直乖乖待在四方馆里,身边始终有大量精锐士卒保护。”
方云天叹道:“我终于明白他为何要坚持带着那支千人骑兵南下。”
他看向自己的父亲,不解地问道:“父亲,为何要让四弟掺和进杀裴之事?”
方谢晓起身往后走去,望着墙上悬挂着的那副巨型地图,颇感欣慰地说道:“虽说你们还没有看透这个局的全貌,但是能想到这么多已经出乎为父的意料。如云天所言,当裴越启程南下之后,他便已经陷入一张大网里。”
他望着地图上天沧江南岸用红色符号标记的三座城池,悠悠道:“这不是一个人设的局,而是两国所有势力参与进来的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谋算,包括陛下和为父,裴越的生死只是一个信号而已。”
“信号?”方云天若有所思地复述着。
方谢晓微微点头,平静地说道:“云松,你即刻带着定山营前往此处,等待为父的将令。”
方云松望着父亲指着的位置,满眼震惊神色,旋即挺直身躯应道:“遵令!”
……
建安城,四方馆。
夜风习习,月明星稀。
裴越将忧心忡忡劝说自己不要参加东林文会的盛端明送走之后,返身回到书房,坐在桌前写写画画。桃花虽然娇憨,但其实非常懂事体贴,从来不会在裴越做事的时候纠缠不休,此时便在自己的房间里绣花。
桌上的纸张略显凌乱,裴越的书写习惯不同旁人,再加上他用了大量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简称,恐怕叶七在此都不明白他在写什么。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窗外响起一个谨慎的声音:“侯爷。”
裴越放下毛笔,抬头说道:“进来。”
来人相貌普通气质平凡,属于丢在大街上压根不会有人在意的类型,而且他的表情看起来总会让人觉得很木讷。裴越望着这张平平无奇的面庞,微笑道:“我有时候忍不住会好奇,像你这样的人肯定杀人无数,究竟是如何做到将气息掩饰得这么干净?”
此人三十多岁,在南周这边的名字叫做钱冰,真实身份是太史台阁兑部主事。
台阁九部,兑部历来是最神秘的一处,就连很多武勋都不清楚这个衙门的架构与职能。
钱冰恭敬地说道:“侯爷,其实杀人和杀鸡一样,只要习惯了就不会胡思乱想,心中平静便能做到泰然处之。”
这个说法让裴越无言以对,他只能岔开话题道:“一切是否准备妥当?”
钱冰点头道:“遵照侯爷的吩咐,台阁在建安城的所有属下已经各司其职,只待侯爷一声令下。”
裴越沉吟不语,他的一些想法在离京后便开始酝酿,此前对谷范所言要先收点利息解决方云虎这个祸患也非心血来潮。实际上在离京之前,沈默云便已经将台阁在南边的力量交到他手中,当时只是因为开平帝的嘱咐,希望他在遇到危险时能够顺利化解。
如果没有台阁的配合,他在这边便是一个瞎子,压根无法顺利地伸出自己的触角。
片刻过后,他轻声说道:“按照原定计划进行便可,我们不要主动出手,等那些人跳出来再说。”
钱冰拱手道:“是,侯爷。”
裴越看向窗外深沉的夜色,缓缓道:“下去罢。”
钱冰应声退下,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没有任何人能够察觉。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裴越将桌上的所有手稿丢进手炉之中,看着它们焚为灰烬才起身离去。
这一夜他睡得很踏实。
然而对于建安城中很多人来说,这一夜显得无比漫长。
当第一抹曦光到来后,东林文会终于拉开帷幕。
第765章 巧遇
建安城西边,有湖名为丹霞。
湖内有岛屿十多座,中心处那座最大的岛名为丹霞福地,岛上有一座丹霞观。相传前魏立国之初,道人袁法在此铸鼎炼丹,丹成而霞现,故此得名丹霞。
湖畔周遭地貌奇特罗列、怪石嶙峋,古村遗址曲径通幽、神秘莫测,尤以湖东面大片空谷幽林风光绝佳。
此地便是东林,其间古木林立、花草夹道、幽泉流转,从古至今都是方圆数百里内踏青赏景的首选去处。
南周定都于建安城后,上百个诗书世族南渡带来极其浓郁的文华气息,与丹霞湖畔独特优美的自然风光相得益彰,于是逐渐诞生出东林文会这样的文坛盛事。
时维九月,秋高气爽,两年一次的东林文会如期而至。
将时间前推七十余年,那时候的文会规模很小,与会者皆是著作等身的当世大儒,而且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南渡世家的代表。当年这些世家与南方本地世族之间的矛盾很尖锐,东林文会一度是他们抱团取暖站稳脚跟的有效方式。
随着岁月的流逝,文会的名气越来越响亮,朝廷自然无法坐视,在经过无数次的交锋和商谈之后,最终朝廷将文会收入囊中,由礼部负责操办,每两年举行一次。
如今的文会不再是小圈子趁机扬名的手段,而是南周朝廷对于科举取士的有效补充,同时还给了各方势力一个坐下来心平气和商讨问题的机会。
早在进入南周之前,裴越就已经通过台阁的密报了解文会的状况,就算徐初容没有邀约,他也会抽时间走一趟。
辰时初刻,四方馆大门外,五十名精锐骑兵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