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一群掌握着整个钦州小半良田的贵人们,望着摆在桌上的七份简易请柬,无不眉头紧锁脸色沉郁。
赵鑫仿佛牙疼地说道:“诸位,这中山侯究竟是什么意思?”
场间一片沉默,良久之后孙明春开口说道:“今日官府放粮,至少旬日之内城中不会再起动乱。”
站在另一边的余光存沉声道:“旬日又如何?今年夏粮已经绝收,利州和永州的粮食想要运进来没那么容易,而且那些地方的粮商就不想赚银子?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世间没有人愿意替官府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赵鑫苦着脸道:“话虽如此,可眼下这一关怎么办?咱们到底要不要去赴宴?”
此前一直端坐的王锷缓缓起身,目光望向桌上的请柬,淡淡道:“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七份请柬为何会直接送到老夫的手里?”
众人脸色很难看,孙明春轻叹道:“咱们的身份在钦州地界本就算不得秘密,那位韩参政在这里待了近一个月,不至于连这些事都弄不明白。”
王锷面无表情地说道:“倘若只有这七份请柬,我们当然不用去,或者说不用全部去。不过,中山侯的亲兵送来请柬的时候,当面告诉老夫,如果我们不去赴宴也无关紧要,因为他们的侯爷已经请了一些客人。”
余光存皱眉道:“裴越莫非以为用那些晚辈就可以要挟我等?”
裴越进入钦州境内后,虽然一路上表现得格外平静,但他每到一地定然要带走一名属官。或许在外人看来,这只是一种巧合,可堂中这些贵人显然不会如此幼稚,因为裴越带走的属官和七大世家都有关联。
这些人皆是各家子弟,如王琦、余杰、孙广信等人,虽说他们官职不显,可是在下面各府县都握有实权。
孙明春看不懂裴越究竟想做什么,从他带走王琦等人再到昨日当着数千人斩杀陈新甲,除了感叹其人杀伐决断之外,压根摸不透他的想法。今日见到这七份请柬,孙明春心里冒出一个念头,不禁略显沉重地说道:“难道他想用陈新甲的死告诫我们,让我们乖乖地按照平价售粮?”
赵鑫道:“多半便是如此,杀鸡儆猴罢了。”
孙明春望向沉默不语的王锷,轻声道:“如何应对此人,还请昆吾公拿个主意。”
王锷沉吟道:“你们的猜测应该没错,裴越善于趁势而为,观他以往的行事风格便可知一二。今日宴无好宴,席间他肯定会软硬兼施,诸位需要守住本心,不要被他虚言恐吓住。”
陈家家主陈义开口问道:“依昆吾公的意思,咱们今天必须要赴宴?”
王锷平静地说道:“无非是再退几步罢了。”
众人品味着这句话的深意,纷纷点头赞同。
王锷又道:“席间无论裴越说什么,我们都不要顶撞,以免给他借题发挥的机会。但是,绝对不能承认昨日的事与我们有关,更不能供出那些粮商的幕后东家。只要记住这两条,我不相信他敢在成京城内大开杀戒。”
他目光幽深地扫过众人,凛凛道:“诸位请牢记一点,我等虽是白身,可是朝中关系不浅,而且当年是高祖皇帝允许我们的先祖在钦州落地生根。裴越如今权势滔天,可我们家中都存着高祖皇帝赐下来的匾额,他敢胡作非为我们就敢去都中告御状。”
这番话让众人心中大定,往日雍容镇定的气势渐渐浮现。
片刻过后,七顶轿子离开王府,在百余名家仆长随的护卫下赶赴同在东城的碧玉阁。
这里乃是成京城内首屈一指的酒楼,比之京都的四海楼似乎要更胜一筹。
近几个月来,碧玉阁的生意颇为惨淡,倒不是城内的贵人们掏不起吃酒的银子,只是旱情造成的粮荒太过严重,朝廷连东府参政都派了过来,他们当然不愿太过出挑。
今日碧玉阁被人包了下来,大掌柜却不敢像往常一样自矜身份,反而如同小厮一般忙前忙后,生怕哪里出现疏忽得罪那位年轻国侯。
宽敞疏阔的大堂内,一共只摆着三张桌子,略显冷冷清清。
主桌上只有两人,坐在左首的便是东府参政韩公端,右边的便是中山侯裴越。
西面那张桌子上坐着一群年轻官员,他们来自钦州下面各府县,北至彰德府南到永平府,几乎囊括钦州七府。这些人足有十二位,好在碧玉阁特意准备的圆桌足够大,否则还真的坐不下这么多人。
王琦身为王家的嫡系子弟,如同往常一样成为这些人的核心,可他眼下并不喜欢这个身份,因为那位裴侯爷每每看过来,目光都会落在自己身上。
好在裴越似乎对眼前的佳肴更感兴趣,大部分时间都在品尝碧玉阁享誉钦州的美味。
韩公端对此很不理解,你既然要宴请本地这些大族的代表人物,为何客人还没来,你先吃得不亦乐乎?虽说他对裴越的认知不断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但是在这些方面依然无法认可。
不过他很清楚如今的局势,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和裴越唱反调。
当以王锷为代表的七位家主走进大堂,裴越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接过侍女递来的温热帕子,不慌不忙地擦擦嘴,望着那些走到面前的中年男人。
王琦等年轻人连忙站了起来。
王锷压根没有看他,面色恭敬地朝韩公端和裴越躬身行礼,朗声说道:“草民王锷,拜见钦差大人、中山侯。”
余者紧随其后,动作非常默契,显然是长期养成的进退一体的习惯。
韩公端微微皱眉,他毕竟出身于庐陵韩氏,对这些人的做派非常熟悉,因此愈发觉得厌憎。
裴越却恍若未觉,淡然地说道:“免了。”
王锷等人依旧站在原地。
裴越指着东面那张空桌,不疾不徐地说道:“坐。”
众人告罪落座。
裴越转头看向肃立在旁的碧玉阁大掌柜,道:“上菜。”
“遵命。”大掌柜朝外边轻轻鼓了两下掌,便有侍女端着托盘如流水一般呈上各色精美的菜肴。
那些中年男人却依旧平静地坐着,显然他们不相信裴越今日只是请客吃饭。
裴越转头看向韩公端,后者用眼神示意由他安排。
虽说从王锷等人进来之后,裴越并未疾言厉色,也没有故作姿态,态度出人意料地平和,但是大堂内的气氛仍旧不受控制地紧张起来。
大掌柜悄悄往后退了两步。
裴越起身来到东面桌旁,望着一群正襟危坐的贵人们,嘴角微微勾起道:“怎么不动筷?”
“今儿就是想请诸位吃顿便饭而已。”
“吃吧,我看着你们吃。”
第734章 高高举起
礼之一字,早已渗透进这个时代的方方面面。
便是请客吃饭这种最寻常的事情,亦要讲究行礼如仪,譬如主人折柬相邀,临时迎客于门外。宾客到时,互致问候,引入客厅小坐,敬以茶点。经过一套完整的程序后,方可入席饮宴,期间另有许多规矩。
数百年前大儒程宣所著之《礼运》中便有开篇明义的一句话:夫礼之初,始诸饮食。
然而今日这场酒宴却完全不讲究任何礼仪。
裴越送过去七份简易的请柬,王锷等人未至,他便已经大快朵颐。虽说他身份尊贵又是武人身份,这样的举动未免太过粗鄙。此时见他站在那桌旁边,语调神态仿若看猴戏一般,西面桌上的年轻官员们脸上不禁泛起怒色。
紧接着他们便瞧见不可置信的一幕。
王锷不慌不忙地拿起筷子,夹起一片青翠欲滴的菜叶,放进嘴里缓慢地咀嚼着。
剩下六人有样学样,碧玉阁大厨的手艺一如往日精湛,此刻他们却味同嚼蜡,然而每个人都极力保持平静,仿佛此行只是为了一顿美味佳肴。
韩公端望着裴越挺拔的身影,心中好奇他究竟会如何破局。似王锷这等人物,或许得意时会略显张狂,但只要让他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定会极其谨慎谦卑,甚至连体面都可以暂时放下。这便是世家大族生存的智慧,抛开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不谈,无非心狠腹黑四字而已。
恰如此时此刻,裴越随意下了请柬,这七位家主便招之即来,让坐便坐,命吃就吃,完全没有想过要仗着家族的底蕴跟这位实权国侯硬顶。
裴越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他们,这群老乌龟的隐忍功夫让他大开眼界,需知在京都很难见到这样的场面。
王锷简单用了几筷子之后便放下,起身行礼道:“草民有幸得裴侯盛情款待,今日之礼必将铭记于心。”
裴越看了一眼其余人,心中对王家的地位有了一个更加明确的认知,知道自己只需要搞定这位王家老爷,其他人很难有勇气继续暗中对抗朝廷。不过王锷这句话终究显出几分怨望之意,裴越要的就是这个态度,不然他还以为自己碰见一位圣人。
他忽然伸手拉着王锷的胳膊,笑道:“本侯只是同诸位开个玩笑罢了。王老随本侯来,主桌才是你应该坐的地方。”
不得不说,裴越在西境和京都造就的威名过于凶悍,以至于他出手的那一瞬间,其余几位家主无不面色大变,那边桌上的年轻人甚至迈开脚步。
裴越陡然扭头,漠然的目光望过去,王琦等人不敢再动,讪讪地收回脚。
王锷见状平静地说道:“多谢侯爷赏脸。”
两人入座之后,裴越淡淡道:“本侯昨日入城,忽见数千百姓齐聚钦差行辕之外,王老是否知晓此事?”
王锷字斟句酌地答道:“草民于昨日傍晚得知此事,震惊之余又深感不安。”
韩公端开口问道:“本官亦很震惊,却不明白阁下缘何会不安?”
王锷看向这位日渐消瘦的东府参政,语调沉重地说道:“钦差大人,那些民众虽然有罪,却也是被逼无奈。城中粮荒已逾三月,许多人家中已经揭不开锅。草民之所以不安,是担心钦差大人一时震怒,将那些民众重罪论处。他们毕竟不是作奸犯科之辈,一旦牵连甚广,钦州局势恐将难以收拾。”
韩公端不置可否,淡淡道:“原来如此。”
王锷连忙说道:“当然,这全是草民胡乱猜测。后来听闻钦差大人没有降罪百姓,裴侯更将那位随意射杀百姓的指挥使就地正法,方知两位贵人胸怀宽广,亦显朝廷爱民如子之德。”
韩公端忽而冷声道:“阁下世居成京,当知本地百姓之温良,如果没有恶人暗中蛊惑,难道阁下认为他们敢围攻钦差行辕?”
王锷讶异道:“竟有这种胆大包天之人?”
韩公端盯着这个中年男人的双眼,前段时间的平静与随和消失不见,气势随之而变,仿若肃杀之风平地而起,令东府参政的威严显露无遗,只听他眼神凌厉地说道:“阁下是想在本官面前玩贼喊捉贼的把戏?”
王锷大惊失色,起身离席一揖到底,颤声道:“禀钦差大人,草民虽然愚钝,却也承继家学数十年,如何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还请大人明察!”
另外两桌的人听着这番交锋,似赵鑫不由得暗呼侥幸,这些朝堂上的大人物翻脸的速度比翻书还快,若他处在王锷的位置上,这一下还真不一定能扛下来。
且不论他们心中作何想法,此刻尽皆起身为王锷求情,一个个言辞恳切神情真挚。
韩公端冷峻地望着王锷,直言斥道:“钦州大旱半年,百姓几无粮食果腹,可笑的是七府三十九县竟罕有米店开门售粮。本官来到钦州之后,不过是砍了十几个不法商贩的脑袋,然后便无人再售粮。王锷,你身为王家家主,家中良田万顷,暗中更不知藏着多少田地,难道不知道钦州为何会闹粮荒?”
他长身而起,愈发愤怒地说道:“本官知道你仰仗的是什么,钦州若乱则整个南境都不会安稳,陛下显然不愿看到这种情况发生。基于此,你们这些世家大族便相互勾连,将粮食藏匿起来,任由百姓们饿着肚子。”
“啪!”
他用力一拍桌面,众人无不心惊胆战,王锷只觉背上冷汗泛起。
韩公端本是谦谦君子,此刻竟也显露出几分凛然杀气,一字字道:“尔等想要用这一招釜底抽薪逼迫朝廷低头,默许你们用粮食侵吞百姓的田地,是也不是?本官现在就明言告诉尔等,休要做梦!当真以为本官手中无刀就不能杀人?”
堂内一片死寂。
裴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世家大族的代表们,从始至终没有打断韩公端的话。
他发现一个有趣的事实,在莫蒿礼病倒之后,无论洛庭还是韩公端,表象虽有不同,内里却同样刚硬。
第735章 轻轻放下
王锷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虽说保养得极好,可长时间躬身也难以忍受。
只是随着韩公端遽然发难,局势瞬间变得非常危险。
究其原因,韩公端此前缺乏足够强力的支撑,似宋希孟和卢奇这些钦州大员,早已被各种各样的关系缠身,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是文官,无法指挥成京卫和永平卫。
这么多年下来,钦州本地的两卫厢军早就被世家大族用银子喂饱,他们不需要冒着触犯律法的风险跟钦差大人作对,只需要在关键时刻严格遵循军中规矩即可。然而随着裴越的到来,韩公端的底气立刻变得强硬,尤其是裴越昨日一刀砍死陈新甲,驻守在城内的成京卫群龙无首,裴越带来的背嵬营便能生杀予夺。
王锷强忍酸楚继续躬身,因为韩公端的发难还没有结束。
“钦州到底有没有藏起来的粮食,这一点你们比本官更清楚。你们的手段不可谓不高明,绞尽脑汁将自家与那些粮商切割开来,如此便能站在干岸上独善其身。另一方面,你们又拿出那些几近发霉的粮食开设粥铺,用来堵住世人悠悠之口。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如果任由尔等侵吞土地,那么对于陛下来说再安稳又有何用?”
韩公端冷眼望着卑躬屈膝的中年男人,寒声道:“王锷,你们王家人丁繁盛,算上远近支系足有数千人,却不知能挡得住中山侯的背嵬营几息时间?”
王琦等年轻官员只觉气氛渐渐令人窒息,那边孙明春和余光存等世家之主也好不到哪里去,原以为裴越这个杀才不好对付,没想到此前貌似迂腐的韩公端竟然更加凶残。
王锷面色发白,心念电转,望着地面的眼神极其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