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赵氏笑吟吟地看着裴越,和蔼地道:“越哥儿,我听一些世交府上的诰命说,你那个沁园的股子很值钱,一份就得一万两银子?”
裴越吞下口中的饭菜,从侍女手中接过帕子擦完嘴,点头道:“不瞒伯母,确实是这个价格,而且很多人拿着银子也买不到。”
赵氏眼角眉梢愈发亲善,随后认真地说道:“那你送来三十份作甚?我和你伯父都不缺银子,他们兄弟几个更不能白拿你的银子。你如今家大业大,各处都要用钱,还是拿回去罢。”
裴越连忙摇头道:“伯母,千万别再说这个。只因陛下那边要了五十份,我不好让这边与陛下平齐,毕竟他老人家小气得很,知道之后肯定会骂我。若非如此的话,我原本准备送五十份过来,算是我对二位长辈的孝心。”
“这孩子……”赵氏掩嘴轻笑,心中说不出的满意。
裴越瞅了一眼旁边那位娇滴滴的美人,坦然道:“不过少二十份也不打紧,反正我的银子都归蓁儿姐姐管,她随时都可以代表我来孝敬两位长辈。”
这下连谷梁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谷蓁瞬间羞红了脸,毫无杀伤力地白了裴越一眼,却因为父母皆在的缘故不好多说什么。
赵氏暗自感慨,裴越这性子真是像极了谷梁,无论在外面如何霸道嚣张,回到家中从不会在亲人面前摆架子。若不是知道裴越的身世,她还真的会怀疑裴越其实是谷梁的私生子。
她按下这些杂念,微笑道:“俗话说出嫁从夫,再没有将夫家金银往娘家搬的道理,那样会被世人戳脊梁骨。越哥儿,我知道你只是在逗趣,但是你蓁儿姐姐面皮薄,往后在外面可不能这样说。”
裴越颔首道:“伯母放心,我知道这种事的分寸。”
赵氏赞道:“你行事连朝堂上那些大人都挑不出错,我自然很放心。”
谷梁温和地说道:“好了,饭后不可积食,蓁儿你带着越哥儿在府中散散步,等消食之后再让他回去。”
赵氏心领神会地道:“如此甚好。”
裴越心中大喜,满怀期待地看向谷蓁,后者却没有看他,只是恭敬地向父母行礼告退。
广平侯府的格局与中山侯府不同,并无那般精巧复杂的构造,以疏阔大气的风格为主。府中东南角上有一片荷花塘,裴越记得自己第一次来的时候只能看到残荷败枝,如今倒是盈盈一片荷叶覆于水面之上。
夏夜星光灿烂,池畔水榭之上,一对年轻男女仰头望着满天繁星。
“蓁儿姐姐,你看那几颗星星是不是很像一种东西?”
“何处?”
“那边,再往东面一点,就是那几颗星星。”
“裴兄弟,恕我眼拙,不能看出它们像什么。”
“蓁儿姐姐,你稍稍偏一下头,有没有发现这些星星组合在一起很像牛的犄角,不如我们以后就叫它们牛头星座,如何?”
“……”
裴越笑眯眯地看着谷蓁,好奇地问道:“难道不像吗?”
谷蓁却没有理会这茬,她忽然做出一个令裴越意想不到的举动。
只见历来温婉的谷家大小姐伸出纤纤玉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裴越耳朵上轻轻掐了一下,柔声嗔道:“裴兄弟,你如今愈发过分,竟然在爹娘面前取笑我。”
裴越足足愣了片刻,心想这还是那个永远一股天然怯弱姿态的谷蓁吗?
谷蓁见他发呆,轻声问道:“掐疼你了?”
裴越连连点头道:“是啊。”
谷蓁想了想,眼波流转道:“疼就忍着。”
裴越满脸震惊地说道:“你不是蓁儿姐姐,你究竟是谁?”
谷蓁抿嘴轻笑,眼中神采奕奕。
其实用外圆内方来评价她并不算准确,大多时候她并非圆滑,只是天然比较柔善而已。想当初在宁国府中初次见到沈淡墨,她也不会因为对方话中带刺就花容失色,反倒是不轻不重地反击回去。
柔弱只是她的表象而已,实际上她远远比外人想象得更有主见。
裴越忽然想起,那一年自己深夜拜访洛庭,与这位当朝执政暗中结下盟约,回到广平府发现谷蓁守在自己的客房之中。当发现裴越突然失踪,她没有像那些娇俏小姐一般惊慌失措,只是安静又坚定地守候。
又如那一次敞开心扉,其实也是谷蓁主动开口,这才让裴越下定决心挣一个侯爵之位。
望着面前谷蓁那张顾盼生姿的脸庞,裴越意识到所谓沁园的股子并不算什么,至少自己对谷蓁的了解还不够深,远远及不上叶七,甚至连林疏月都不如。一念及此,他不禁满含歉意地说道:“蓁儿姐姐,以往是我做的不够好。”
谷蓁微微摇头,柔声道:“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在外面有忙不完的正事,怎会像那些纨绔一般流连闺阁之中?我知道你心中有我,这便足够了。”
裴越正色道:“蓁儿姐姐,你想不想去南边看看?”
谷蓁微微一怔,若说不想自然是假话,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离开过京都,如何不想游览天下山水?
望着裴越期盼的目光,谷蓁只是稍稍考虑便答道:“不想。”
“啊?”裴越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谷蓁微笑道:“裴兄弟,你如今的身份怎能轻易离京?但凡离京必然是陛下派你去办事。我知道你不在乎世人的看法,其实我也不在乎,可我与叶姐姐不同,出门在外只会成为你的累赘。”
裴越心中轻叹,女朋友太聪明太善解人意似乎也有点麻烦。
不过他可不是轻言放弃的人,想了想之后说道:“倘若我是专程邀请蓁儿姐姐出去游玩呢?”
谷蓁迟疑道:“当真?”
裴越神情郑重地点头。
谷蓁眼中浮现一抹喜色,微微垂下眼帘道:“那……也好,我不想辜负你一片好心。”
月下美人垂首,眸中泛起娇羞。
裴越不禁伸出手握住谷蓁柔软的手掌,缓缓将她拉向自己。
若是换做以往他肯定不敢这么做,但是如今两人已经定亲,婚事板上钉钉,简简单单一个拥抱倒也不算孟浪。
谷蓁轻咬下唇,象征性地抗拒一下之后,便乖巧地依偎在裴越怀中。
怀中软玉温香,裴越低头看着她白皙的肌肤和微微颤抖的睫毛,一阵清香幽幽袭来,他的脑袋往下靠了过去。
“咳咳——”
一阵不合时宜的咳嗽声惊起荷叶丛中的飞鸟。
谷蓁羞涩地从他怀中挣脱,裴越看向身后不远处,叹道:“要不我赏你十两银子,你去旁边打个瞌睡?”
谷蓁的贴身大丫鬟忍着笑,恭敬地说道:“谢侯爷赏赐。”
裴越见她仿佛脚下生根一般,愁眉苦脸道:“再加二十两。”
丫鬟又好笑又无奈地说道:“侯爷,还未成亲呢。”
那边谷蓁已经站起身,柔声道:“裴兄弟,早些回府歇息,平日里不要太过忙碌,要记得照顾好自己。”
那种氛围一旦被破坏,想要再来一次显然不可能。裴越也知道这个时代不是前世,成亲之前还有诸多规矩约束。其实今夜谷蓁能够这般大胆已经超出他的意料,同时也让他更加深入了解这个未婚妻的性格。
“好,蓁儿姐姐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裴越微笑说着。
“嗯。”
谷蓁轻轻应了一声,温柔的眼神格外动人。
第693章 使团
皇宫,御书房中。
裴越将戚闵在钦州的见闻一五一十道来,并未像昨日在谷梁跟前说出自己的想法,只是诚恳地陈述一个事实。
如今东府左执政莫蒿礼在家中养病,再考虑到这位四朝元老的年纪,很多朝臣都已经默认洛庭便是东府之首,韩公端也将在一段时间之后接任右执政的位置。这两位文臣在四皇子谋逆案中表现得非常尽职,即便手中没有一兵一卒,也始终没有丢掉东府执政的气节。
两人听完裴越的陈述之后,韩公端当先开口道:“裴侯心怀黎民,实乃国朝之幸。钦州、渝州和邓州南部的旱情,东府已经收到各地的奏报,正在调配处置之中。三地的常平仓将在十日之内开放,一方面救济灾民,另一方面可以打压那些趁机囤积粮食的商贾。”
官员四表乃身言书判,韩公端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人中龙凤,此刻听他不疾不徐地阐述,气质自然称得上绝佳,然而裴越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韩公端似乎没有看见,继续说道:“除此之外,东府决定从这三州就近的利州、思州和蕲州常平仓中调运粮食,防止这三地出现大规模的流民。永州与三地尽皆相连,且是大梁最重要的产粮之地,可以作为居中后备之地。”
裴越皱眉说道:“韩参政,我并非是要越俎代庖干涉东府的决策,只是你说的这几点都是从宏观上出发,压根没有考虑过下面执行的问题。”
韩公端陡然被一个晚辈质疑,面上依旧温和,略显不解地问道:“执行有何问题?”
裴越正色道:“根据我的亲随所言,这次的旱情已经远远超出当地百姓的承受能力,尤其是钦州大部分地区,夏粮几乎颗粒无收。各地常平仓中究竟存粮几何?东府有没有一个确切的数字?有没有立刻派人去核实?”
韩公端平静地应道:“东府已经命户部十三清吏司派出对应州府的主事,七天前离京去往各州,监督当地官府对于常平仓的管理和存粮的发放。为了防止当地官府敷衍了事,本官与洛执政奏请陛下,每位主事身边都有五十名禁军随行护卫。”
裴越愣了一下,定定地看着面色温和的韩公端。
一直沉默的开平帝轻笑出声。
裴越忽然觉得有些尴尬。
开平帝得意地看着他,微嘲道:“你莫不是认为朕的韩卿一直待在翰林院,对于朝政一窍不通,可以任由下面那些人随意糊弄?你这臭小子心比天高,除了谷梁之外恐怕谁都不放在眼里,如今也有你吃瘪的时候!”
说着又笑了起来。
裴越不禁腹诽,你一天到晚就想看我吃瘪是吧?
洛庭淡淡道:“陛下,裴侯公忠体国,这份品格堪称人臣表率。”
开平帝轻哼一声道:“若不是知道这一点,你认为朕会容许他胡作非为?”
裴越苦着脸道:“陛下,臣何时胡作非为过?”
开平帝没有明说,心想你连朕的银子都敢收,却给那些人白送股子,这还不叫胡作非为?旁人就算想给宫中送银子,朕都不一定正眼看着。
裴越隐约意识到真相,知道沁园那边的事情肯定不可能一直瞒着,所以也就装傻充愣,不肯在开平帝面前主动交出把柄。
御书房内气氛似乎变得平和悠闲,谷梁忽然开口说道:“陛下,臣不懂朝政施展,但是臣相信裴越的眼光和预感。这次三州之地的旱情不容小视,而且钦州的局势非常复杂,仅仅依靠户部的一位主事,就算再带着几十名禁军,恐怕镇不住当地那些大族。”
洛庭淡然道:“广平侯此言有理,所以臣想请陛下允准,派一位大员南下钦州,主持赈灾事宜。至于渝州和邓州那边,则由户部右侍郎和工部右侍郎各领一队人手赶去,足以震慑当地的官员。旱情已经无法避免,朝廷唯有尽可能救济受灾的百姓,同时要剔除混在官员中的败类。”
他顿了一顿,面对开平帝行礼道:“陛下,凡是在赈灾过程中行贪墨及其他不法事者,无论官职高低背景深浅,理当一律夺官去职,待查明罪责之后按照朝廷律法顶格惩治!”
开平帝沉默片刻之后颔首道:“准了。”
他想了想又问道:“该派何人去钦州?”
洛庭忽地面露犹豫,便在这时,只听韩公端开口说道:“陛下,臣请为钦州赈灾大臣。”
裴越微微一惊。
其实开平帝说的没错,他对韩公端远远没有对洛庭那般敬重,因为此人一直在翰林院中打转,从翰林编修一直做到翰林学士,二十多年都在养望。许是一些刻板印象的影响,裴越对于这种人很难轻易认同,因为朝政非常需要实践经验,很多人擅清谈却不理庶务,到头来只是祸害百姓罢了。
但是韩公端能够被开平帝看重,显然不只是因为庐陵韩氏的千年底蕴,甚至也无关他的渊博学识,最重要的是这个人的性情很有担当。
开平帝却没有立刻答应下来。
他微微皱眉问道:“裴越,南边的旱情真的严重至此?”
裴越回忆着戚闵的讲述,在众人的注视下,沉着地应道:“陛下,现实恐怕更加严重。这场大旱起于四月底,正是农夫耕作的紧要时节,钦州等地的水利设施不足以应对这种罕见的灾情。换而言之,官府的准备肯定不足,东府的各种措施倒也算得上及时,只是……还是会死人,而且是饿死很多人。”
御书房中陡然沉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