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宁姐姐,我去处理一些事情,林妹妹便交给你了。”叶七微笑道。
裴宁莞尔道:“你且去忙,这里有我照看着呢。”
林疏月盖着红盖头,坐在床沿上不敢说话。
叶七转身便走,来到桃花身边轻声问道:“怎么了?”
桃花带着哭腔说道:“姑娘,少爷受伤了,你快去瞧瞧罢!”
叶七心中一震,眼神蓦然锋利似刀,二话不说快步离开,桃花连忙跟了上去。
内院裴越自己的卧房之中,他坐在窗前赤裸上身,低头望着胸前那一片红印,感受着体内五脏六腑仿佛移位一般的剧痛,不由得龇牙吸口凉气。那壮汉走得是一力降十会的路数,身法并不敏捷,所以没有躲过裴越的钢刀,然而此人力量太过强横,即便被裴越用坚硬的手肘挡住大部分力量,那一拳仍旧连同裴越的左臂一起砸在他的胸口。
脚步声才刚刚响起,叶七便像一阵风般闯进来,三两步来到裴越身边。她定睛望着他胸口的印子,不由分说地抓起他的右手,伸出三根手指按在他的脉门上。
叶七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裴越见状玩笑道:“应该死不了。”
叶七冷声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是你对我说的,如今你已是二等国侯,手下养着那么多人,还需要你亲自上阵搏杀?”
裴越知道她真的生气了,便收起调侃认真说道:“如果不露出一点破绽,那些人绝对不敢跳出来。”
鱼龙街的刺杀当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裴越的纵容,其实以他如今的权势和手中的力量,全程都可以重兵护送,那些杀手怎敢露头?
然而叶七却不接受他的解释,怒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差点就没命了?”
裴越惊讶道:“果真?”
叶七没有说话。
桃花大口喘着气小跑而来,然而刚刚停步还没有顺气,便听裴越说道:“桃花,去给我煮一份莲子汤,你疏月姐姐教过的那种。”
“啊?”桃花愣住。
裴越微笑道:“我没大碍,就是天气有些热,一时火急攻心而已。快去吧,记得要亲手煮,你可不能偷懒。”
桃花连忙点头道:“少爷,我这就去!”
待她离开之后,卧房再度安静下来,只是这种安静透着一丝古怪。
叶七沉默许久之后,语气复杂地说道:“你受了内伤,好在对方的力道被卸掉许多,所以不会伤及心脉。我知道这种伤怎么治,一会就让人去抓药,最多半个月就能痊愈。”
裴越点点头,语气轻快地说道:“还好有你在我身边。”
叶七看着他清澈的眼神,叹道:“我知道对方的身份。”
她坐在裴越身旁,轻声道:“伤你的人内劲刚猛,与我修习的功法同出一门。当年师父原本不愿收我为徒,他说自己所学功法极其霸道,并不适合女儿身。后来看在同我爹的交情上,他愿意让我尝试一下,发现我比较特殊才收下我这个弟子。在横断山中那些年,他教导我和陈希之修习武道,然后帮我将内劲法门和叶家枪法融会贯通,让我能最大限度发挥叶家枪的强横霸道。”
裴越静静地听着。
叶七继续说道:“原本我以为师父只有我和陈希之两个徒弟,但是在灵州的时候沈默云告诉我,鲜于令并非师父的真名。依照沈默云的推测,师父他应该姓冼,也就是那座楚国府冼家的子弟。”
“冼家?”裴越略显震惊。
叶七抬手在裴越赤裸的上身轻轻推拿,帮他活络血脉避免内伤加重。虽然这个画面看起来有些香艳,但是这对年轻男女眼中并无丝毫异色。
她轻轻点头道:“没错,就是那个冼家。今天伤你的人就算不是冼家的人,也和我的师父有着极深的关联。”
裴越皱眉道:“你师父不会还活着吧?”
毕竟有陈希之这个前车之鉴,他不由自主地朝着那个方向猜测。
叶七白了他一眼道:“我师父又不是陈希之,他没有任何必要假死,而且是我亲手为他下葬,这点绝不会错。”
裴越叹道:“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会猜测敌人跟你师父有关系。当时此人提着一根铁棍,但是使出来的却是枪法。虽然他只出了一枪,可我对这种风格太熟悉,以前在绿柳庄的时候早已体验过无数次。”
他能在短短几年之内一跃成为武道顶尖高手,一方面是因为席先生的悉心教导,另一方面则是有叶七这样的天才日复一日地陪练。正因如此,他对叶家枪法的熟悉已经深入骨髓,所以才会在壮汉出手的刹那满心诧异。
叶七神情凝重地说道:“救走路姜的是南周人?”
三十六年前楚国府谋逆案发,都中冼家人被杀得血流成河,当时刚过而立之年的冼春秋带着数百亲信叛逃南周,从那之后冼春秋便是南周人。鱼龙街上那个壮汉显然跟叶七的师父有极深的关联,否则绝对使不出叶家枪法。
裴越摇头道:“不一定。”
叶七面露疑惑。
裴越咳嗽数声,叶七便抬手轻抚他的后背。
顺气之后,裴越缓缓道:“即便你的师父是谋逆案中侥幸活下来的冼家人,即便他能再教几个徒弟留下传承,也绝对不可能在都中拥有那么庞大的势力。想要在我和荆楚的眼皮子底下将人救走,并且藏得无影无踪,这可不是一般的底蕴能够做到。如今看来,救走路姜的人设下一个很大的局,连冼家人都牵扯其中,不知究竟是哪只黑手,若是让我查到……”
叶七担心地说道:“你现在受了伤,可不许再胡闹!”
裴越微笑道:“知道了。”
叶七想起这家伙竟然在受了内伤的情况还能坚持走完整个流程,从始至终都没有让林疏月发现,不禁略有些吃味地说道:“你对疏月也太好了。”
裴越怎会不知她的想法,连忙摇头道:“这你可就大错特错了。”
“嗯?”叶七面色不善地看着他。
裴越正气凛然地说道:“倘若受了点伤就着急忙慌地跑到女人跟前卖惨,那还算什么男人?真爷们从来都是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皱一下眉头就算我输!”
“呸!”
看着他赤裸上身然后一脸正经的模样,叶七哭笑不得地轻啐一声,随即起身道:“我现在就去帮你配药,不许到处乱走,在这里等我回来!”
“好。”
第613章 逆鳞
“路公子,现在你能否相信我家主人的诚意?”
一间陈设普通的暗室之中,烛光微微摇曳。
路姜双手环抱于胸前,抬眼望着面带微笑开口询问的中年男人,神色复杂地反问道:“你家主人究竟是谁?”
中年男人不疾不徐地回道:“请恕我不便相告。路公子莫要动怒,有些事不会因为愤怒发生太大的变化。成国府世交故旧虽多,但在令尊仙逝之后必然会人走茶凉。若是路公子能够承继爵位,局势倒不至于这般惨淡。可是你应该早已发现,这半年来往昔那些热情的故人态度究竟如何。”
路姜寒声道:“世人大多如此,贪利忘义之辈罢了。”
路敏自尽之后,王九玄用冰块保存他的尸体,领八百锐卒沿途护送返京,在宫中内监验明正身之后,生前贵为军中一大山头的路敏才被送回成国府。这对路家人来说自然是莫大的耻辱,然而紧接着便是夺爵罢位,成国府不复存在。
路敏下葬之日,除了极少数至亲之外,偌大一座京都竟然没有一位武勋亲贵设灵祭拜。
中年男人叹道:“谁说不是呢?虽然路公子一声令下,仍旧有数十名仁人志士假扮江湖草莽齐聚京都,将生死置之度外听凭公子调遣,可这二十年来成安候提携了多少人?撒出去多少恩情?这几十人和令尊的付出相比,便是贩夫走卒都要替成国府说一声不值。”
这句话可谓说到路姜心窝子里,他冷笑道:“若是家父还在,那些人自然又是另外一副嘴脸。”
中年男人趁势说道:“所以路公子应该相信我家主人的诚意。”
路姜忽地沉默下来,眼神犹豫不定。
中年男人坦然道:“公子放心,我家主人与李柄中绝不相同,不会明面上糊弄吹捧暗地里鄙夷公子,这件事从始至终是一次开诚布公的交易。今天早上若非我及时赶到并告知公子,你和数十位手下便会被裴越的人手一网打尽。”
路姜想起早上的情况仍然心有余悸,对方属实胆气惊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那座宅子中,并且以自己的项上头颅担保,裴越的人已经包围整座宅子。
纵然将信将疑,路姜还是带着人从密道逃走并且封死入口,后面的事情不必赘言。
中年男人看了一眼路姜背后站着的年轻男人,指着此人说道:“鱼龙街上的情况乃是公子的手下亲眼所见,非我在公子面前胡言乱语。为了做好这场刺杀戏,我家主人派出五十名好手,其中更包括一名非常器重的武道高手,却只让公子派出十人掩人耳目。”
路姜沉默片刻,缓缓说道:“你家主人为何要助我?或者说,他究竟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中年男人微笑道:“请公子屏退左右。”
暗室之中只剩下两个人。
他诚恳地说道:“我家主人想让公子去死。”
如果换做以往路姜定然暴跳如雷,然而这半年来见惯世态炎凉,他此刻竟然能忍下来,只是冷笑道:“既然如此,为何要救我?”
中年男人道:“如果今天早上公子被裴越的手下围剿诛杀,这样未免死得太不值得。我家主人说了,人有很多种死法,但是最好不要死得太窝囊。他请公子去死,可是一定要在死前给裴越一个痛彻骨髓的教训。”
路姜眼神一亮。
中年男人见状微笑道:“恕我直言,路公子此前的打算未免太过小瞧裴越。此人崛起于逆境之中,在战场上久经考验,万不可当成普通人看待,今天早上的危局说明他早就料准你的计划。公子想要在婚宴上闹事完全是自投罗网,即便是鱼龙街的刺杀,其实也是裴越主动露出来的破绽。”
路姜惨然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但是要为先父报仇,我别无选择。”
中年男人摇头道:“为父报仇乃是人子之道,可是不必只盯着裴越。”
路姜心中一动,眼神热切地说道:“你是说——”
中年男人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道:“裴越当初在定国府中处境艰难,若非裴氏长女屡次回护,他能否活下来犹未可知。此前裴戎之妻妄想和天家联姻,裴越冒着触怒陛下的危险强行推掉这门婚事,可见裴氏女在他心中的地位。”
路姜的呼吸渐渐急促。
中年男人循循善诱道:“如今将中山侯府比作龙潭虎穴亦不为过,即便没有鱼龙街的刺杀,以裴越的心机城府定会做好万全准备。莫说路公子这点人手,就算我家主人豁出去送给你数百精兵,仍旧不可能攻破中山侯府的大门。”
他顿了一顿,苦笑道:“路公子,咱总不能直接在都中造反吧?若是那样的话死的就不仅仅是你我,整个家族都会被拉去菜市口砍头。”
路姜已经完全被他说服,颔首道:“若是能杀了裴宁,对于裴越来说的确比杀他本人更痛苦。”
中年男人赞道:“便是如此!鱼龙街的刺杀既是裴越主动露出来的破绽,却也是我家主人的缓兵之计,至少能让他相信路公子已经技穷,只能派出手下垂死一搏。这样一来他即便不会放松警惕,也不可能考虑到所有的可能性。今天裴越可是新郎官,总不会谨慎到亲自送裴宁回定国府,这便是路公子的机会。”
“好,我做!”
路姜猛地拍桌,沉声应下。
“爽快!”中年男人赞了一声,又道:“裴府喜宴大概会在傍晚左右结束,请路公子带着你的手下埋伏在裴宁回府的必经之路上。我会派人盯着裴府,提前向公子传递消息。”
路姜想起方才对方的那句话,略显疑惑地问道:“只是袭击一介女流,你家主人为何要我去死?”
中年男人坦然道:“路公子,待你杀了裴氏女之后,裴越定然会发疯,陛下为了安抚他也肯定会雷霆震怒,到了那个时候我家主人无法再护着你。眼下还只是一部分人在找你,倘若你能得手,那么整个京都就没有你立足之地,到那个时候只能看你自己的造化。当然,我家主人也说了,若是路公子能在满城追缉的情况下活下来,那便是你的本事。”
路姜定定地看着他,轻笑一声道:“想不到这世上还有权贵如此实诚,现在请你告诉我,你家主人究竟是谁?”
中年男人面露难色,迟迟不语。
路姜平静又坚决地说道:“你若不说,我不敢保证是否会改变主意。”
中年男人喟叹一声,良久之后轻声说出一个名字。
第614章 九回肠
东城,兴业坊。
在广平侯府西面十余里外的余庆街上,有一座常年大门紧闭的府邸。不知有多少年轻士子在附近徘徊,试图碰运气撞见从这座府邸里出来的仆人,然后盼望着对方能将自己的文卷带进去。然而不论他们是苦苦哀求还是银子开路,那些仆人都不敢答应他们的请求。
纵如此,没有任何一个年轻士子敢在此处闹事,因为府中住着的老人是历四朝而不倒的当朝执政、虽无宰执之名却有宰辅之实的莫蒿礼。
午后,一名身穿从六品朝服的年轻官员来到莫府,在那些年轻士子艳羡的目光中,缓步走进这座府邸的侧门。
府中仆人对这位年轻官员十分熟悉,故而一路上都没有人阻拦,任由他来到外书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