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
定国府,定安堂。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戎儿,这两年委屈你了。”
裴太君百感交集地擦着眼角的泪痕,虽然裴戎远远没有达到他祖父的成就,更是一度沦为全京都武勋亲贵眼中的笑柄,可这毕竟是她的亲生儿子,也是她和裴贞的嫡长子。无论他做过多少错事,血脉相连母子连心永远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裴戎被关在上林狱的这两年,她每天都很担心,但是却不敢发动世交做些什么,因为她知道这是天子对裴家的警告,为了保全家族她只能忍受着日复一日的煎熬。
如今皇帝大赦天下,按理来说上林狱中关押的囚犯并不在此列,但裴戎之所以能出来,在裴太君看来完全是旁边跪着的裴云的功劳。
裴戎头发已经花白,整个人的气质显得十分古怪,不像以前那样飞扬跋扈,却也看不到沉着冷静,反而被一团模糊的疑云笼罩着。
他一丝不苟地行礼,闷声道:“不孝子让母亲大人担心,实在罪该万死。”
裴太君叹道:“罢了,以前的事情不必再提,从此以后你们好好过日子就行。我听说城哥儿这次在西境也立了功,云哥儿在翰林院也是颇多赞誉,你是他们的老子,行事要多为他们考虑一些,那样我就是现在闭眼也能对得起你父亲了。”
裴戎垂首道:“是,母亲。”
裴太君又问了一些事情,诸如他在狱中有没有落下隐疾之类,又宽慰一会儿便让他回去歇息。
裴云搀着裴戎回到定鼎堂东面的院落,来到正堂之后裴戎甩开他的手,面色沉郁地坐在主位上,冷声问道:“这就是你的谋划?”
裴云面目清秀身段颀长,身上的气质愈发内敛,越来越像一个清流名臣,他恭敬地说道:“父亲,去年我就同您说过,陛下只需要一个契机就会让您出来。”
裴戎看着自己的儿子,愈发觉得他变得陌生,面上浮现一抹嘲讽的冷笑:“你所谓的契机就是出卖自己的亲姐姐吗?”
裴云不解地望着他,反问道:“父亲,那可是亲王妃,将来更可能成为六宫之主,何谈出卖二字?”
裴戎缓缓道:“你应该知道你姐姐和那个畜生之间的感情有多深。”
裴云轻叹一声,似乎有些伤感,点头道:“父亲,儿子从未想过伤害大姐,这件事无论是对于她、对于父亲乃至对于整个裴家来说,都是利大于弊。”
裴戎沉声道:“你怎么笃定陛下会同意这门婚事?大皇子虽然备受宠爱,但是我们裴家可是军中豪门,陛下真的放心么?”
裴云沉默片刻,神情复杂地说道:“父亲,现在的裴家早已不是当年的裴家了。如果陛下还想利用这个姓氏稳定路敏自尽之后的军中格局,这门婚事就显得非常合适。”
裴戎更加意外,他甚至从未想过自己的儿子会看得这么透彻。
良久之后,他问出心中最大的疑问:“你姐姐同意?那个小畜生会同意?”
裴云微微躬身道:“姐姐应该会同意,如果父亲肯劝说一二,想必她不会摇头。至于裴越,儿子其实不在意他是否同意。”
他肯定不会同意,他最好不同意。
这句话藏在裴云心中,并未开口说出来,他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沉静,没有任何破绽。
第507章 春寒料峭
翌日清晨,定安堂内。
裴宁像往常一样走到裴太君面前,跪下行礼道:“请老祖宗安。”
裴太君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颔首道:“好孩子,快起来罢。”
裴宁起身之后朝旁边坐着的裴戎和李氏行礼,又与另外一边站着的裴云见礼。
裴太君坐在高台上,命裴云和裴宁都坐下,情不自禁地轻叹一声。
众人都知道这声叹息因何而发。
从开平三年初冬裴戎下狱李氏禁足,一直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两年的时间,这两年里定安堂上显得无比冷清。连续三个新年都是裴太君带着孙儿辈守夜,往日那些往来密切的世交故旧们也走动得少了,毕竟谁都知道陛下对裴戎的厌恶,以至于堂堂定国府变得门可罗雀。
西境大胜之后,裴城的功劳传回京都,虽然比不上裴越那般耀眼,却也足以让亲近定国府的勋贵们喜笑颜开,再加上裴云在翰林院风评上佳,所以绝大多数朝臣都没有公然反对开平帝赦免裴戎的决定。
裴太君觉得自己就仿佛做了一个长达两年的噩梦,如今看着子孙团聚的景象,只觉得那个噩梦终于醒了。
一念及此,她微笑着看向裴宁说道:“宁丫头,今儿祖母要跟你说一件喜事。”
裴宁脸色微微一怔,旋即很不自然地低头。
自从去年秋天开始,裴云几次对她暗示,她就已经知道这所谓的喜事究竟是什么。
如果从本心来说,她自然是不愿意去当劳什子王妃,或许在世人眼中那是极尊贵显赫的身份,可是她从小在这座国公府长大,锦衣玉食样样不缺。她听说过太多豪门大族的阴私事,对王府那样的地方充满了抗拒,更不想嫁给与三弟有仇的大皇子。
但是她今年已经十九岁了,无论怎样算都不是小女孩,总是要嫁人的。
更何况通过裴云的各种暗示,她已经明白自家如今的处境,或许只有自己嫁给大皇子才能挽救裴家的颓势。
纵然她不愿意,可是看起来所有人都希望她能点头。
裴太君目视李氏,后者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宁儿,贵妃娘娘很喜欢你,特地命宫中内监来传话,让我带着你去钟粹宫见见。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寻常女儿家哪里有福气去那种地方,你可不要辜负了娘娘的厚爱。”
裴太君只觉心累,以往怎么没有发现这个儿媳妇如此愚蠢?这番话小家子气十足,毫无国公府当家主母的气度和格局,让外人听见只会笑话裴戎娶了一个泥腿子。
裴戎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虽然这两年他被关在上林狱,整个人的气质变得十分古怪,但是正常的时候脑子还算清醒,不由得轻咳两声打断李氏的话,看向裴宁说道:“今日在场的都是自家人,有些话不必藏着掖着。大皇子的王妃去年没了,按理来说肯定要再定一门亲事,只不过因为西境战事耽搁下来。如今西境大胜朝局平稳,这件事也不会再拖下去,云儿应该同你说过,你自己究竟是怎样想的?”
裴宁紧张地攥着洁白的手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裴戎只当她是害羞,便继续说道:“本朝对于皇子的正妃人选历来宽松,不管是商贾之家亦或是文武百官,只要身世清白品格端正便能入选。贵妃娘娘早在年前就开始为大皇子挑选正妃,这件事陛下也已经允准。之前托世交内眷进宫探了探口风,贵妃娘娘对你很满意。但你毕竟是裴家的女儿,这件事断然不会强逼着你点头。”
裴宁轻轻咬着嘴唇,依旧没有答话。
裴云见状便开口劝说道:“大姐,陛下很喜欢大皇子,这应该是朝野皆知的事情,而且这还是正妃,并不辱没你的身份。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但你嫁过去之后肯定不会受委屈。如今我们裴家四面漏风……”
裴戎皱眉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光耀门楣是男人的事情,难道要用你大姐的终身幸福去换?如果她不愿意,谁都不可以勉强,否则这就不是喜事而是祸事!”
李氏有些慌乱地说道:“宁儿,你看看,你父亲的头发都已经白了,他还不到四十岁啊。如果陛下继续对裴家施压,我和你父亲又如何在京都内立足?就算你不为我们想想,也要为自己考虑一下,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将来你哪里能找到更好的夫君。更何况你已经十九岁了,放在小门小户都是老姑娘了。”
裴太君见裴宁的脸色发白,便皱眉呵斥道:“好了!越说越不像了。宁丫头,你不要有什么负担,家族的兴衰总不能全压在你一个女孩子的肩上,这对你来说太不公平。你若是不愿意就跟祖母说一声,没有人能强迫你点头。”
裴宁心中惨笑一声,缓缓起身道:“一切全凭祖母和爹娘安排。”
“好,好,让你娘带着你去宫中走一遭,也让贵妃娘娘安心。”裴太君微笑着说道,然后又对李氏说道:“我那里还有几样老物件,稍后让温玉给你们送去,进宫的时候带上,总不能让贵妃娘娘小觑了我们裴家。”
李氏连忙起身应下。
裴宁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清风苑的,仿佛耳边依旧回响着他们喧杂的声音。
良言搀着她的胳膊,一路上紧紧抿着嘴唇。
回到闺房之后,身边再无旁人,良言才气呼呼地说道:“小姐,老太太平时那么疼你,今儿却帮着老爷太太说话,她老人家难道看不出来小姐根本不愿进王府吗?”
裴宁摇摇头,凄然道:“不许胡说。”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裴家如今只剩个光鲜亮丽的空架子,两代国公戎马沙场铸就的金光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黯淡,再加上裴戎的胡作非为让皇帝心生厌憎,大梁军中第一豪门早就名存实亡。如果想让裴城和裴云未来的命运一片坦途,那么向天家低头并且修复关系是唯一的选择。
裴宁知道裴太君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确实很疼爱自己,这一点并非作假,但是与裴家的门楣和两个亲孙子的前途相比,一个注定要嫁出去的孙女便没有那般重要了。
世情如此,她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定安堂上那些话语,看似在安她的心,实则只是在安他们自己的心。
良言双眼泛起泪花,攥着衣袖说道:“小姐,老太太根本就没有替你想过,那个大皇子不是好人,听说之前那个王妃不是自尽,是被他逼死的!只因为那王妃的家人犯了事,触怒了陛下,大皇子怕惹得陛下不喜,就……就……”
裴宁猛然抬头盯着她,很罕见地冷冷道:“不要说了!”
良言不敢再说下去,只能呜呜地抽泣着。
裴宁苦笑一声,其实这些事她比身边的丫头知道得更清楚,因为沈淡墨曾经对她说过,当初两人只是当做一桩秘闻来谈,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面对那样的人?
良言伤心地说道:“如果三少爷在,他一定会阻止的!对了,小姐,我们可以去找——”
裴宁忽然用力握住她的手腕,神情无比凝重,目光中多了几分悲伤和哀求之色:“不要惊动三弟,听到了吗?他好不容易才有现在的境况,无论如何不能再把他牵扯进来,听到了吗!”
“是,小姐。”
良言不敢拒绝,只能悲声应下。
第508章 几回魂梦
京都西城,瑞祥坊。
这里住的大多是普通人家,房屋鳞次栉比略显拥挤,在权贵遍地走的京都内显得毫不起眼。
古井街东头有一座外表上看起来很普通的宅院,里面住着一户六口之家,身为家主的陈老汉和儿子陈壮经营着一间食肆。日子虽然不富贵,但也能维持住一家人的温饱。这父子二人性格都很忠厚,与邻里之间的关系很不错,所以生活还算安稳。
年前有两个陌生人住进陈家,陈老汉对外说是从南边老家来投奔自己的亲戚。这种事在京都很常见,而且陈老汉的为人一直有口皆碑,所以也没人特地打探询问,就连巡城的官差那边都轻易糊弄过去。
东边厢房内,一名年轻女子穿着厚厚的袄子,伏案桌边写写画画,不时发出几声咳嗽。
不一会儿,一名身段修长丫鬟打扮的少女走进来,反手立刻带上门,防止外面的风吹进来。她走到桌边,细心地将地上的炭盆挪远一些,又检查了一下窗户上打开的小缝,关切地说道:“小姐,听那些商号里的伙计说,这蜂窝煤用的时候还是要小心些,门窗关得太严容易染了炭气。”
女子裹紧身上的袄子,微笑道:“裴越虽然该死,这件事倒是做得不错。”
丫鬟看着她的模样,眼中泛起哀伤与悲凉,勉强笑道:“小姐,你不是说过不会再与他计较吗?”
女子转过头,露出一张清冷惊艳的面庞,微微勾起嘴角道:“你是不是看中裴越了?要不我把你送去中山侯府?”
丫鬟怔了怔,旋即脸上浮现怒意道:“小姐这是要逼我去死?”
女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然后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丫鬟回过神来,无比担忧地上前帮她轻抚着后背,语气复杂地说道:“小姐,不能再想那些事呢,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
女子咳得双眼泛红,好半晌才平复,悠悠说道:“弄玉,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怜?”
这句话里饱含着复杂到无法用言语说明的怅惘,丫鬟听了之后只觉悲从中来,忍不住掉下眼泪。
她叫弄玉,身世凄苦父母双亡,自己也差点被恶人卖进最低等下贱的窑子里。在她心灰意冷绝望之时,是一个神秘的少女将她救出苦海,并且帮她杀死那些仇人。再后来,她跟着恩人去往灵州,被安排在秋江楼负责暗中监视那个名叫林疏月的花魁。
那一夜钦差行辕之战,她从裴越口中得知自己恩人的死讯,登时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若非裴越允许她为恩人结庐守墓,她早就成了黄泉路上一缕孤魂。
只是她没有想到恩人竟然没死,虽然变成了身体孱弱的废人,可终究好过阴阳两隔。
她的恩人便是陈希之。
弄玉抹着眼泪说道:“小姐,我们离开京都吧?好吗?不要再牵扯进那些事里,平平安安活着比什么都强。”
陈希之凄然地笑笑,摇头道:“傻丫头,你以为我现在还有什么能力搅动风云?假如我真的有那个能力,叶七当时便不会允许我活着,更不会只是出手废掉我的武功。我之所以还来这里,一方面是想看看那些人会是怎样的结局,另一方面也是叶七不允许我离开她的视线。”
世事曲折离奇,终究不是她能完全掌握。
那夜在城隍庙前,她的确是中了毒,却不是林合在刀上抹了毒,而是她自己早就备好的一种秘药。服下后的确会呈现出中毒的迹象,但是只会造成身体机能的短暂封闭,看起来和死亡无异。
如果当时冷凝没有出现,她就算是拼尽全力也会争取一条生路,哪怕拿出所有的底牌也要说动裴越。当她发现冷凝的踪迹之后,很快就想到了这个办法。至于后面的自尽,则是在动手的时候刀刃下移稍许,并未真的割断自己的咽喉。
她很了解裴越,知道这个年轻人本心上和自己一样骄傲,因为桃花的关系他也不可能当着冷凝的面检查自己的“尸首”,所以她有很大的把握假死脱身。
只是她没想到裴越出于好心,让叶七和冷凝送自己去城外安葬,然后便被从小一起长大的叶七看出破绽。
叶七出手废掉她的武功,最终还是给了她一条活路,代价则是她交出自己所有的底牌。
其实经过横断山之战、旗山冲之战和夜袭钦差行辕之后,她手里本就没有多少忠心的手下。陈希之很清楚,自己能活下来完全只是因为叶七顾念当初的姐妹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