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古平大营的建筑格局与其他军寨相似,仅有东西两座城门,如今西门外是张青柏的七万大军,东门便是与灵州各地连通的唯一出入口。
张青柏并非不通围城之法,只是南北两面皆有地形阻挡,除非绕路上百里才能抵达大营东门。此举显然太过激进,他不可能让一支孤军深入敌后,故而如今东门这边还算安全。
武威侯宁忠此时显得十分谨慎,领着数十名亲兵来到东门城墙之上,往下一看,便见一支近万人的骑兵矗立于城外。
从外表上来看,这支骑兵风尘仆仆尽显狼狈,鲜血和灰尘将明亮的甲胄染成黑紫色,将士们脸上满是脏污。然而宁忠在看见他们的那一刻,心里便猛然抽紧,因为他能感觉到这些人身上的气息无比冰冷,仿若实质一般的杀气冲天而起,笼罩在古平大营之上。
宁忠在骑兵前方找到裴越的身影,令他疑惑不解的是裴越身边竟然还有一架坚固的马车。
只见裴越对着马车说了几句话,然后打马上前,距离城门越来越近。
叶七、韦睿、傅弘之、孟龙符、陈显达、唐临汾和谷芒紧随其后,那辆马车依旧停在原地。
距离城门还有十五丈时,裴越勒住缰绳,仰头望着城墙上站着的宁忠,眼神冰冷,面无表情。
他嘴里吐出两个字:“开门。”
宁忠下意识地笑了几声,随即醒悟自己不该这般客气,便摆出一脸冷峻的神色,拿腔作调地说道:“裴钦差,开什么门?”
裴越沉声道:“藏锋卫需要进营休整。”
这个理由似乎无法反驳,毕竟昨日藏锋卫与张青柏的大军舍命厮杀,城内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就连宁忠身边的亲兵们都认为这个要求理所当然。
但是像宁忠这样一辈子钻研人心的性情,仍旧能一眼看穿下方这些人眼中的杀意,哪怕裴越表现得很平静,并没有任何言语上的冲突,他也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放这些如狼似虎的骑兵进来。
更何况路敏的暗示非常明显,他自然要全力完成。
一念及此,宁忠打着哈哈道:“裴钦差,营内已经有四万大军,容不下你的骑兵。本侯奉军机大人的将令,特来告诉你一声,如今藏锋卫是虎城之外唯一的骑兵,切莫贪生怕死,自当一心杀敌。稍后本侯会派人将粮草补给送出营外,尔等取用之后立刻原路返回,继续袭扰张青柏大军后阵。”
陈显达高声怒骂道:“干你娘!”
宁忠脸色发青,几近跳脚道:“裴越,你就是这样管教属下的吗?”
裴越根本不理会这个问题,仰头漠然道:“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开门。”
宁忠狞笑道:“做梦!”
裴越身后众将呼吸陡然变粗,一个个不由自主地握紧手中的兵器。
裴越缓缓举起右手,陈显达见状声竭力嘶地吼道:“列阵!”
城外万余骑兵立刻开始结阵冲锋阵型,众将也各自回到自己的部属前列,只剩下叶七还陪在裴越身边。
宁忠不怒反喜,在城墙上得意洋洋地望着下方的裴越。
这座军城修建得无比坚固,连张青柏的步卒连续攻了三天都拿不下,更遑论外面这一万余没有任何攻城器械的骑兵?无论他们在平原上如何骁勇善战,总不能凭空飞上城头?宁忠只当这是裴越恼羞成怒的挣扎,故而竟然在城头上大声笑了起来。
可是除他之外,其他将士没有一个人露出笑容,因为他们心底只为藏锋卫感到不值。
在西面拼死拼活,如今想要进城休整都不被允许,这还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裴越漠然地望着城头上宁忠的丑态,忽而转头望着后方那辆马车,高声道:“动手吧。”
马车右侧车帘掀开,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手中拿着一个奇怪的物事。
马车旁肃立的中年男人接过此物,然后猛地朝上一拔。
白日焰火在上空炸开。
宁忠隐隐察觉到不妥,便在这时,城楼下方忽地传来一阵喧哗,还没等宁忠反应过来,古平大营的东门徐徐推开。
“谁让你们开门的?你们想死吗?”宁忠气急败坏地骂着,可是更让他惊惧的是城外的藏锋卫在焰火炸开那一刻,全军列队冲锋!
裴越一马当先,胯下坐骑风驰电骋一般冲向开到一半的城门。
此刻城门内有二十余名身着普通步卒甲胄的守军在打开城门,其他人在守门将的驱使下正要上前攻击他们,然而一名年轻的哨官挡在前方,手中高举着一块令牌,怒吼道:“太史台阁办事,挡者必死!”
守门将不禁面露迟疑,军中有很多台阁的乌鸦这已经不算秘密,就在他犹豫之时,藏锋卫先锋大军在裴越的率领下已经冲到门口,紧接着便响起震天动地的吼声:“让路不杀!”
守门将知道事不可为,只能第一个丢下兵器,然后乖乖地站在路边,一动不动。
裴越持刀纵马而行,看了一眼那个正将令牌收进怀中的年轻哨官,目光中多了几分警惕。
这一切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武威侯宁忠仓惶奔下城墙,撒开脚丫子往坐骑的方向跑。
城内陡然陷入无比的混乱之中,喊杀声此起彼伏,宁忠距离坐骑越来越近,心脏宛如快要跳出来一般。
当此时,一队骑兵猛然冲来,最前面替宁忠开路的亲兵躲闪不及,竟然被一匹战马双蹄抬起踹中胸膛,而后倒地不起。
宁忠骤然停步,不是他不想跑,而是一杆长枪神鬼莫测地出现,抵在他的咽喉处。
裴越跃下坐骑,持刀向他走来。
宁忠色厉内荏地喊道:“裴越!我是大梁国侯,古平大营主帅,你难道要造反不成?”
裴越刀尖拖在地上,一路擦出刺耳的声音。
叶七平举长枪,让宁忠不敢擅动。
越来越多的藏锋卫将士们靠近此处,他们注视着兀自大喊大叫的宁忠,脸上流露出悲痛与仇恨夹杂的神情。
“裴越,我什么都不知道,昨天的事情与我无干,你不要——”
宁忠凄厉的喊声戛然而止。
裴越一言不发,手起刀落,当着成千上万名将士的面,将这位大梁侯爷一刀枭首!
第441章 颠倒黑白
除了最开始抢占城门之外,藏锋卫并无过激的举动。
这支骑兵沿着营内的东西向长街前行,裴越在众将的簇拥中走在前方。
那辆马车就跟在他身后不远处。
事发突然,军城内的将士们并未接到命令,他们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围住这支伤痕累累的骑兵。今日营内所有指挥使都被召去大帅府,其他人自然不敢擅动。尤其是那些北大营的士卒们,他们站在路边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此刻依旧能保持严整阵型的骑兵们。
很多人在昨天亲眼看着藏锋卫和吴军拼命,如今再看见他们身上的伤痕,不免有些动容。
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多谢!”
这声音很洪亮,裴越猛地回头,长街两边聚集的守军越来越多,他并没有发现声音的主人。
“多谢!”
“谢谢你们!”
“你们都是响当当的汉子!”
……
最开始那简单的两个字仿佛火星蹿入油锅,长街上不断响起守军的道谢声。这些普通的士卒并不明白高层的暗流涌动,也不清楚西境战事的波诡云谲,可他们知道面前的骑兵是自己的同袍,为了他们为了这座军城舍生忘死。
他们脸上浮现诚挚的感激之色,虽然言辞简朴,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话,却像一束束火苗汇聚在一起,驱散空气中初冬的寒意。
藏锋卫骑兵们逐渐被这些声音打动,他们的脸上不复之前在城外时那般冷漠,有些人忍不住掉下泪来,然后很快又用力擦掉。
之前在北线战场,他们和谢林麾下最精锐的军队厮杀,其实损失也不小,但是那时候所有人都知道自己为何而战。可是昨天亲眼看着三千同袍为了断后壮烈赴死,而古平大营从始至终都没有动静,哪怕是最忠厚老实的将士也不禁问自己,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值吗?
他们沿着裂谷一路向南,然后在广平府和金川府的边界处进入灵州境内,转向朝北,绕了一个圈子抵达古平大营。这百余里的距离显得如此漫长,整个队伍都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悲愤之气,故而当裴越率领他们直闯大营,没有一个人有过刹那的犹豫。
纵然他们知道这等同于造反。
裴越眨了眨眼睛,从昨天到现在他一直是同样的表情,连叶七的劝慰都没有听进去。
三千勇士包括商羽的死,就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尖,让他几近无法呼吸。
因为他们原本不用死。
长街尽头的帅府已然在望,路敏从京都带来的三千果敢营已经结阵,无比紧张地望着缓缓前行的骑兵。
一阵尖锐的号角声在帅府大门前响起,紧接着传遍整座军营。
听到这个声音的各级武将们面色大变,但是没有人敢违抗军令,他们只能归拢各自的部属,然后强命他们披甲执刃,将这条贯穿整座军城的长街围得水泄不通。
如果是在平原上,城内还剩下的三万步卒压根不是藏锋卫的对手,但是此刻凭借地形的优势,他们已经堵死藏锋卫起速的空间。
裴越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没有命令骑兵们去冲杀那些步卒。
他催马继续前行,叶七与一百亲兵跟随保护,在距离果敢营的阵地还有不到百丈时停下。
藏锋卫骑兵并未脱节,在各自统领的指挥下保持对果敢营的压制。
一行武将从帅府中出来,为首者身披轻甲,正是大梁成安候、军事院右军机路敏。
在他身后是七位指挥使和禁军廷卫中郎将王九玄。
裴越坐在马上,冷漠地看着那位军方大人物。
出人意料的是,路敏并未选择缩在后面,他神情冷厉地越过如临大敌的士卒们,径直来到果敢营阵地前面,王九玄平静地跟上,其他指挥使面面相觑,却也没办法在这个时候表现出自己的怯懦,只能硬着头皮来到阵前。
裴越望着路敏逐渐清晰的面孔,在对方将要开口之时提前说道:“我知道,你很想我死。”
他如今的武道修为虽然还比不上叶七,但也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中气十足,声音几乎能传到半条长街之上。
路敏冷笑道:“你是自寻死路,谋逆必将牵连九族,只是我不知道你有没有问过藏锋卫的士卒们,他们是否愿意随你一起背上这样的罪孽?”
王九玄微微侧目。
他知道路敏是军方与谷梁齐名的武道高手,却没想到这个看似沉稳内敛的右军机如此深不可测,光是声音就能压制裴越几分。
裴越却不禁想起开平三年那场寿宴,那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见识朝堂上的大人物们,有沈默云也有谷梁,印象极深刻的还有酒席上路敏斥责谷梁的那段话。
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便知道这位右军机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然而此时他却没有兴趣和对方争论,他伸出一直藏在侧后方的右手,然后猛地朝前一掷。
他手里拿的竟然是一颗首级!
这脑袋被他丢出数十丈,然后一路骨碌碌地滚到路敏前方不远处,死不瞑目的双眼恰好朝着路敏等人的视线。
旁边那些指挥使们大惊失色,就连王九玄也皱起了眉头。
这是武威侯宁忠的首级。
路敏盯着这颗望向自己的头颅,浑身煞气升腾而起。
裴越遥遥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宁忠是我杀的。”
路敏脸色铁青地直视裴越,咬牙道:“好胆!”
裴越讥讽一笑,摇头道:“不过是杀了一个废物,着实算不上好胆量。倒是成安候你,真令人刮目相看啊。堂堂大梁一等国侯,仅次于魏国公的军方第二人,只因为当年的一段往事,就能处心积虑将大梁数万将士卖给西吴人,谁能跟你比较胆量?只是我不确定,你有没有胆量承认自己做过的那些卑鄙无耻之事?”
路敏忽地拔出佩剑,压根没理会裴越的诘问,高声道:“藏锋卫叛国投敌,裴越刺杀大梁国侯,此皆不可饶恕之死罪!三军听令,立刻进攻这支叛军,诛杀裴越此獠!”
“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