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他微微抬头,清正平和的目光望向开平帝,语调渐转激昂:“陛下乃天下之主,依然处处谨慎,不会与民争利。鲁王贪心不足,已经拥有七宝阁这样的生财之道,竟然还要强占他人产业,如此作为对得起陛下对他的殷殷期待吗?”
很多人面露惊色,只因简容这番话藏着的深意有些唬人。
结合开平帝尚未立储的现实,所谓“殷殷期待”四字便很值得琢磨回味。
果不其然,开平帝神色愈发阴沉,声音透着寒意:“你且说说,刘贤究竟强占了谁的产业?”
简容仰头答道:“中山子裴越!”
他转身朝着裴越的方向,朗声说道:“中山子,方才你将蜂窝煤的方子献给陛下,并言道可以协助朝廷在京都之外的地方铺开售卖渠道。我不太明白的是,为何你要将京都这个大梁首善之地排除在外?难道与朝廷合作,继续深入扩展你在京都的生意,不是两全其美之事?”
再度成为满朝文武视线的焦点,裴越心中并无得意,反而心情十分复杂。
他抬眼望着简容,隐隐有些不解。
一如当初他看见柳真挺身而出弹劾王平章那般。
将鲁王谋取祥云商号的消息巧妙透露给六皇子刘质,这是他在绿柳庄中和席先生定下的方略,但如果是刘质派人弹劾鲁王,说辞定然不会这样直接凌厉,因为很容易让开平帝想到争储那件事。皇帝的思维异于常人,遇到类似的事情肯定会认为这是阴谋,进而怀疑一切有嫌疑的人。
席先生让裴越不要在这个时候插手皇子之间的争斗,所以让他只将消息透露给六皇子刘质。
同样,刘质背后显然也有高人参透玄机,自然也要找一个替死鬼,这朝中还有比御史台那些清流更适合的人选吗?
可是简容图什么呢?难道他真不知道这次弹劾会触怒皇帝?
柳真之鉴犹在眼前,这样做是真会死人的。
迎着简容中正坚毅的眼神,裴越再度走上前,平和地说道:“简大人,这里面恐怕有些误会。”
简容微微摇头,掷地有声地说道:“裴越,陛下在此,文武百官在此,国朝自有律法,纵是皇子亲王也不能逾矩。你不用害怕,将事实说出来即可。”
裴越心中很无奈,他哪里是害怕,只不过是不想这位侍御史大人朝着死路走下去。
君不见龙椅上那位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吗?
原本裴越的计划是先将孙大成踩下去,借着自己挑开各方关于蜂窝煤的争斗纠葛这个机会,刘质的人定然会按捺不住,到那时再“被动”地将大皇子欺负自己的事情说出来。只要掌握好言语的尺度,他完全可以将自己摘出来,扮演好受害者的角色,避免皇帝猜疑自己是在给鲁王下套。
然而世事哪会完全按照他的计划发展。
六皇子刘质压根没想过让自己的人出手,毕竟他这么些年经营出一些势力已经很不容易,又怎会轻易暴露出来?想要弹劾大皇子,动手之人必须有一定分量,否则连参加常朝的资格都没有。
简容正色道:“去年户部尚书孙大成和前任御史中丞方巡的举动,很难说没有七宝阁的影响。显然他们不会死心,所以在上个月弄出那么多乱象,只为逼你低头就范,将商号与煤矿拱手相让。其实这些商贾之间的事情,大可不必拿到朝会上来说,我也分得清事有轻重缓急。”
他见裴越不肯开口,便不再逼迫,转身对开平帝说道:“陛下,无论七宝阁和祥云商号之间有什么矛盾,臣都不会干涉。但是大皇子贵为亲王,竟然亲自出面逼迫裴越将产业转给七宝阁。陛下或许不知,这蜂窝煤的生意每月收入高达十几万两,且还在不断增加,再算上一百多间分店与那片天然煤矿,价值岂止百万两?然而大皇子一句话,便要裴越以十五万两的价格将产业全部出手。”
简容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意,厉声道:“皇子亲王虽然尊贵,也应当顾及自己的名声,也应效仿君父克己自省,如此行径与强盗何异?简直岂有此理!”
“住口!”
回答他的是开平帝一声暴怒的呵斥。
第218章 落子
开平帝从龙椅上起身,往前数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简容,脸色铁青地问道:“刘贤自幼明理懂事,行事沉稳有度,怎会如你所言那般不知轻重?你今日这份弹章可有任何凭据?”
简容腰杆挺直,平静地说道:“陛下,臣是御史,自有风闻奏事之权责,此乃高祖所定之规制。”
开平帝怒极反笑,抬手指着他说道:“事涉皇子清誉,风闻二字便可搪塞?”
简容丝毫不惧:“既如此,便请陛下下旨彻查此事,若查明鲁王清白无辜,臣甘愿领死。”
局势瞬间就进入难以转圜的地步。
御史大夫年老多病,久不问政事,除非特别重要的场合才会现身。他已经多次上表乞骸骨,但开平帝始终不允,借此压制与磨练御史台其他属官。去岁方巡之所以被钱财蛊惑,与这件事亦有关联,因为迟迟看不到晋升的希望,他最终生出别的心思。
两位御史中丞倒是在场,然而看着他们蠢蠢欲动的架势,明明都已年过四旬,却显露出少年人血气上涌的气质,仿佛随时都会出言声援简容一般。
至于其他重臣在这个时候根本不会开口,哪怕是性格最强硬的洛庭亦如此。
因为此刻与皇帝对峙的是一位清名久盛的侍御史,这个时候插手其中无异于引火烧身。
开平帝胸口起伏不定,显然被气得不轻。
他之所以这般失态,与往日的形象大相径庭,最重要的原因便是简容将矛头指向大皇子。若是换做旁个,哪怕是皇后所出的两位皇子,他都不会在意到这种程度。之所以开平帝偏爱大皇子,个中缘由涉及到一些陈年往事。
如果真按简容说的查下去,刘贤最后很可能落下一个德行有亏的评价。他本来就是庶出,在法理上天然处于劣势,名声再出问题的话,恐怕会断送触摸到那个位置的最后一丝希望。
开平帝眼中闪过一抹冷厉,右拳攥紧又松开。
他能收拾一个柳真,当然也可以将简容下狱,区别在于简容的名声远比柳真大,而且这次弹劾更有针对性。
殿内陷入长久又令人心悸的沉默。
简容今年不过三十二岁,方巡被贬谪出京后,若非他年纪太轻,原本极有希望走到那个位置,完成从侍御史到御史中丞的转变,后者已然是朝中重臣的身份。这一步并不好走,大梁立国百年以来,能在三十五岁之前担任御史中丞者仅有洛庭一人。
如此光明远大的前途,简容大可以明哲保身,等待合适的机会出手,那时晋升就会水到渠成。不过前两日他在府中收到一封匿名书信,思索之后他终究下定决心,哪怕他知道这件事中透着古怪。
简容面色坦然地看着开平帝,缓缓说道:“陛下,臣家中也用蜂窝煤,便宜又好用,相信京中百姓也是如臣这般想法。裴越做出蜂窝煤,又费尽心力将此事操持妥当,大皇子却要强迫他贱卖自己的产业,这又是何道理?”
他忽然轻笑一声,摇摇头,继续说道:“臣知道陛下不愿意听这些,但臣必须得说。仁宣元年,陛下登基,臣将好是那一年会试得中,后来蒙陛下赏识进入御史台,在这个地方待了整整十年。臣听闻洛执政曾经说过,御史者,执法在旁,御史在后。臣对此深以为然,故而有些话必须得说。”
裴越心中轻叹,虽然他目前还无法理解简容这样近乎于决绝的执着,但并不妨碍他心中生出敬意。
简容看了一眼开平帝阴沉的脸色,淡然道:“陛下,先贤曾有言。颠覆厥德,荒湛于酒,女湛乐从,弗念厥绍,罔求先王,克共明刑。有觉德行,四国顺之,訏谟定命,远犹辰告,敬慎威仪,维民之则。”
裴越左右看看,那边文官们大多频频点头,显然很赞同简容说的这段话,这边勋贵们大多一脸茫然。虽然带兵之人不至于连兵书都不看,但他们极少会去研究那些经义。
其实裴越也听不懂。
然而简容接下来一段话却让他瞬间变色。
只听简容说道:“陛下,臣之所以要弹劾大皇子,只因皇子的一举一动不仅干系到天家的清誉,更会影响到国本是否稳固。”
这句话的潜台词便是告诉开平帝,大皇子的德行配不上储君的位置!
洛庭微微皱眉,虽然私心里他非常欣赏简容的性情,并且打定主意要护住此人的性命,然而若是让简容继续朝那个方向深入,局面恐怕会变得无法控制。
便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盖过殿内的骚动:“陛下,臣有话说。”
开平帝冷着脸看向裴越,心中却忽地一松,转身走回龙椅,挥袖道:“说!”
其实简容方才那几段话已经让他这个皇帝非常难堪,偏偏他还不能反驳,否则会坐实自己昏聩的形象,对于一个志在平定天下的君王来说,岂能留下那样的污点。
裴越斟酌着用词,谨慎地说道:“陛下,臣不知简大人是如何得知这件事,但他知道的消息肯定不全,因为方才臣已经说过,这里面有些误会。”
简容立刻说道:“裴越,我说过你不必害怕,今日总要将这件事说清楚。”
裴越无奈地问道:“简大人,您觉得我是贪生怕死之辈吗?”
简容想起这个年轻人的过往,年仅十四岁就敢随京营入山剿贼,险些死在贼人手里,自然不能算贪生怕死,于是便摇了摇头。
裴越松了口气,他还真怕这位侍御史是那种油盐不进、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死硬性情。不过这样更加坚定他的决心,他今日只是想彻底打痛那些觊觎自己产业的人,不愿牵连到一个令自己敬佩的好人。
见对方不再阻止,他便继续说道:“陛下,七宝阁不会放弃蜂窝煤的方子和那片煤矿,此事早就在臣的意料之中。认真说起来这不算什么,商贾之间的竞争同样会很激烈。但是臣相信鲁王殿下并不知情,他只是被人蒙骗而已。”
简容微微皱眉。
裴越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时间,连忙继续说下去:“陛下,七宝阁煽动都中部分百姓闹事,又杀人嫁祸于祥云商号的掌柜,甚至还胁迫首阳山那边的矿工下毒,桩桩件件令人愤怒。虽然他们做得很巧妙,想方设法地隐藏踪迹,但是臣早就有应对,暗中已经查清楚这些人的来历。今日求见,臣原本就要将这些情况禀明陛下,只要太史台阁出手查看,肯定能确定他们的罪行。”
裴越看了一眼不远处神色沉静的沈默云,心中忽然泛起一个念头,沈淡墨那丫头不会是在蒙骗自己吧?
第219章 收官
虽然他言辞恳切,但开平帝的脸色并未和缓,因为这番话怎么听都对刘贤不利。
裴越继续说道:“陛下,臣相信鲁王不知情,因为若是他想要臣的产业,何须如此麻烦?将臣喊到王府,或好言相告,或威逼利诱,臣思来想去也没有拒绝的胆子。明明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鲁王何必先让七宝阁弄出那么多动作,留下数不清的线索,最后自己还要亲自出面?臣不了解鲁王,但是陛下英明神武,教导出来的皇子总不至于粗浅到这般地步。”
洛庭轻出一口气,这小子成长的速度远远超过他的预期。
简容却不会轻易相信裴越的话,他微微摇头道:“裴越,这些仅仅是你的推测而已。”
裴越冷静地反驳道:“简大人,鲁王确实请过我去赴宴,但是在席间他并未胁迫,只是担心我支撑不住,所以才想要帮我解决麻烦。而且当时我说需要五天时间考虑,并未立刻答应,鲁王也应允了。这件事其实没有您想的那么复杂,鲁王受人蒙骗,不过是一时疏忽而已。”
简容望着他清澈的目光,忽然读懂这年轻人想要表达的深意。
他想起家中的妻儿与年迈的父母,终究没有继续强硬下去。
开平帝仿佛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只是沉声问道:“刘贤究竟受何人蒙骗?”
裴越答道:“七宝阁东家许颂,他是鲁王妃的胞兄,这些年假借鲁王的名义在外兴风作浪,不仅疯狂敛财,更逼迫七宝阁的东家割让股子,逐步蚕食他人的产业。臣的祥云商号出现后,他眼红蜂窝煤的利益,自然要想办法夺过去。这些日子他设计陷害臣名下的产业,最后竟然诱使鲁王出面,可谓用心极其歹毒。”
长久的沉默。
裴越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上方。
开平帝脸色铁青,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一介商贾,不知死活!”
匹夫之怒尚能血溅五步,更何况一国天子?
随着皇帝这句话出口,面上杀意盈盈,许颂的命运已经注定。
这殿内仿佛陡然间染上一层冰霜,然而对于裴越来说却似春风一样温暖舒适。
事到如今,他终于可以放松下来。
按照之前和席先生商议的定计,今日入朝先要将户部的问题解决,至少证明祥云商号没有问题,如此方能立于不败之地。接下来便是借六皇子的人弹劾大皇子,在这位志大才疏的王爷身上踩一脚之后,最后利用皇帝不舍得收拾大皇子的心理,将所有的罪名都推到许颂头上。
如果不将大皇子卷进来,皇帝未必会重视此事,多半还会给自己的长子一些脸面,最后很可能大事化小。所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既然要出手就得掐准对方的七寸。
教训户部尚书孙大成、还击大皇子那日在竹楼的欺辱、彻底解决七宝阁这个麻烦,这便是裴越对叶七说过的全盘计划。
虽然中间出了一些变故,简容的突然发难引起一些波折,好在最终没有偏离预设的轨道。
至于鲁王刘贤,无论如何他都有一个御下不严识人不明的锅,短时间内总得背锅前行。
当然,开平帝不会就这样简单地听信裴越之言,他看向旁边说道:“沈爱卿。”
“臣在。”沈默云应声出列,躬身行礼。
开平帝斩钉截铁地说道:“给朕查清楚这个七宝阁,任何人有作奸犯科之举都不能放过!”
“臣遵旨。”沈默云微微一顿,眼神复杂地说道:“陛下,其实臣已经查了一段时间。”
开平帝狐疑地望着他。
几乎所有重臣都立刻竖起耳朵,因为这位沈大人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往往就是惊天大事。
沈默云淡淡道:“陛下,去岁横断山脉的那些贼人肆虐为患,当时臣便怀疑都中有其内应。山贼覆灭后,中山子裴越曾经交给臣一些证据,相关人等皆已伏法认罪,包括定国府裴戎。然而那次总共只有四人,从各方面判断都无法给予贼人足够的支持。禀明陛下之后,台阁便一直在隐秘地查探这件事。”
开平帝问道:“查到了?”
沈默云微微颔首,恭敬地说道:“台阁已经查明,七宝阁曾经利用商队可以随意通过关隘且盘查不严的便利,三次向横断山脉中的贼人运送粮草。”
群臣哗然,勋贵们更是怒不可遏,要知道京营为剿灭那些贼人付出极大的代价,西营更是死伤惨重。若非裴越放下与镇远伯常思之间的私怨,西营将士遭遇陈希之的伏击后能活下来几个人都很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