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关
许诺急急冲了个凉,又浅施脂粉,妙打妆扮,打扮得明鲜靓丽,香喷喷儿的,便坐在那儿等着唐治登门,想着自己出迎时,该如何相见。
是装作十分意外,受宠若惊呢,还是淡定一些,毕竟是江南大族,也不能太丢了脸。
嗯……人多眼杂的,人前可不能透露出半点么情。
不过,他怎么就这么毫无顾忌呢?
虽说,我是盼着方便与他私相见面的……
许诺心里就跟长了草拟似的,乱烘烘的。
忽然,便有门子来报,御驾已近。
许诺立即起身,吩咐大开中门,急急便往外迎。
快到门前了忽然省起,不对呀!皇帝可没使人来告诉我,我却先迎了出去,这岂不表示,我一直在盯着陛下行踪?
那不是向姑苏百姓证实了我与皇帝……
可,回去等着?装着很是意外?似乎,也不是那么回事儿。
这时候,一位全身披甲的将军,骑着高头大马,领着二十多名步卒,已经风驰电掣到了近前。
一瞧大门洞开,一位佳人正站在门里,似乎在考虑是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
那将军便咧嘴一笑:“玉腰姑娘,好久不见哇!”
来人正是郭绪之,他是认识许诺的,不过本名记的不熟,还是习惯叫她以名妓身份隐藏京师时的艺名。
许诺知道他是个浑人,也不与他计较。
如今人已到了近前了,许诺也顾不及是该表示惊讶还是该如何一个态度了。
她便道:“原来是郭将军,难不成……陛下来了?”
郭绪之从马上下来,大大咧咧地道:“哎!我们出师不利啊!陛下本来是来了,忽然间有个御史拦道,把陛下劫去府衙问案去了。本将军便护着令月公主殿下还有四位才人与陛下分道扬镳了。”
“哦!”
许诺一听,难掩失望,心中暗暗怪罪那个不长眼的御史,什么大事就忙在这么一时?他才刚到姑苏,才下了船,就去给你问案子了?
如果所有的事都让皇帝做,那还要你们这些官员有何用?
郭绪之道:“咦?玉腰姑娘,你怎么心猿意马的,难道陛下入住你的桃花坞,你不怦然心动吗?”
许诺知道这位仁兄喜欢卖弄学问,偏生还学问不到家,倒也不以为然,忙换了一副笑模样,道:“陛下入住桃花坞,那是民女的福气,求之不得。
将军,还请带小女子上前迎接令月公主殿下和四位才人。”
郭绪之咧着大嘴道:“我就说嘛,玉腰姑娘怎么可能会不欢迎,一定口是心非。我们陛下想住哪里,哪里不是蓬荜生辉啊,那厢主人,都是来者不拒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许诺嫩颊稍烫,只装没听见,便跟着“肝脑涂地”想成语的郭绪之迎出了大门。
……
苏州府的大堂一时间都显拥挤了。
唐治坐于上,身边站着小高公公。
两边摆公案是没地方了。
于是,便搬了两排椅子。
左边一排是长史陈晨、别贺蒋硕、通判王贤。
右边一排是寿阳郡王贺兰崇胤、礼部左侍郎潘明镜、御史大夫唐大宽、户部右侍郎裘正。
堂下陈玄礼守在那里,衙役们不用上来了,换的全是皇帝的御林军。
袁成举则带着人马,在府衙内外四处设防。
府衙大门洞开,公审一桩案子,其实未必有那么多的人愿意看热闹,除非这案子特别的稀奇古怪。
而明州这桩孝女鸣冤、家产争讼案涉及风化人伦、官场不会等各个方面,全是吸引眼球的事情。
而且现在是皇帝亲自问案,这种事,一辈子只怕也只能碰上这么一回。
所以,拥挤进来的百姓太多,大堂前设了栅栏,挤在外边听审的百姓很多。
更多的百姓根本挤不进来,却也不走,他们拥挤的队伍,一直排到了府衙外去。
陈玄礼带着刀盾手,严密防范着。
钱御史和田家的苦主,皆在堂上站立。
唐治道:“钱御史,你说的案子,来龙去脉,究竟如何,现在可以讲了。”
钱御史沉住了气,向唐治长长一揖,道:“陛下,此事根源,起于明州徐宁……”
钱御史把徐宁妻子田氏病死续弦,续娶妻妹小田氏,将内弟田生视作亲生,因自己与小田氏所生儿子在他病逝时年方四岁,所以把家长转赠田生,并让田生改姓为徐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事情至此,还没什么。
接着,便是徐宁远嫁的一对女儿状告继母加小姨小田氏,和她们的小舅舅田生兄妹私通,谋害父亲,谋夺家产,明州府判官彻查此案,最终将小田氏和田生,以及协助他们炮制假遗嘱的书生三人全部斩首的经过说了一遍。
钱御史本是公人,口齿伶俐,事情说的凝练而又清晰,整桩案子说下来,没用太多的时间,但堂上堂下,人人听得清楚明白。
百姓们又窃窃私语起来。
不过,他们议论的,大抵都是围绕小田氏和田生兄妹有悖人伦的奸情。
首先,事情已经十分明了了,有什么好再查的?
再一个,这种事情……才有讨论度不是?
唐治听了,目光微微闪动,已经隐隐察觉出不妥了。
他从朔北回京,可是先去的御史台,为了尽快进入角色,翻阅了大量律书和大量案例。
他清楚记得,有一桩夫妇和离不成,打官司的案例。
他初看卷宗时,见是一桩夫告妻的案子。那案中所举女子,欺公婆、打夫君、私通外人,简直淫荡无耻、恶劣之极。
叫他看了不禁恨得牙根痒痒的,只觉如此女子,拿去浸猪笼,真是半点不冤。
接着,他又看了一份卷宗,却是妻告夫的。那案中丈夫,不孝父母、不亲妻子,吃喝嫖赌,把一个苦心养家、孝养公婆的好妻子虐待的无以复加。
唐治看了脑门呼呼地冒火,恨不得把这种无良男子抓去点了天灯方才一消心头之恨。
然后,唐治忽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他光顾着看案情当故事了,忘了看原告与被告。
重新翻开一看,原来这该点天灯的丈夫,和这该浸猪笼的妻子,竟然是一对夫妻。
那么,他们谁说的才是真的?
经此一事,唐治才切身体会到,就算是不看证据,只看“小作文”就去主持公道,至少也得让双方都写一篇小作文,偏听偏信要不得。
因为这世上多得是颠倒黑白的人心、指鹿为马的手段,如此幼稚,很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的。
唐治于律法一道,已经颇为了解,听钱御史一说,便已隐隐察觉诸多疑点。
他不知道钱御史要翻此案的理由与他是否一致,便明知故问道:“哦?此案似乎铁证如山啊,那么,钱御史以为,其中有何蹊跷?”
第718章 慧眼,洞烛其奸
钱御史胸有成竹地道:“陛下,明州判官断案之时,臣便察觉有异点了。第一,远嫁外地多年的两个女儿,多年不曾省亲,如何便知道父亲之死是被人所害?
徐宁死后,坊间可没有流言传播,有也传不到淮南道去。这两个女儿分嫁于不同的地方,又如何不约而同,仿佛商量好了似的千里迢迢回老家告状?”
“第二呢?”
“第二,徐宁这两个女儿,已出嫁多年。远离家乡十余载,她们远嫁这些年,因路途遥远,极少还乡。十多年的时间,不管是府上丫环,还是明州情形,都大有变化。
两个远嫁外地的闺女,如何一回来便能精准地找到一个药铺的伙计,一个府上的丫环,而且两人一个不怕得罪当地的士绅,一个不怕得罪当家的主母,毫不犹豫地替她们出面作证?
这丫环年岁也不大,并非其母亲当年的陪嫁丫头,这小伙计年纪也不大,可以说,这两个徐家女出嫁的时候,这个丫环和小伙计也就一两岁年纪。”
“还有第三么?”
“第三,被指称作了伪证,伙同田生和小田氏炮制徐宁遗书而被杀的那个穷书生,臣访过,他在坊间名声很好,而且在徐宁死后家境依旧贫困,如果他为人做证炮制假遗书,难道没有丰厚的报酬么?”
“嗯……”
“还有第四。”
“讲!”
“徐家二女返乡,状告继母兼姨母,还有她们的小舅舅时,其父已去世五年。五年前,那个小伙计才刚刚进入药堂做伙计,对各种药物都不熟悉,居然就能给人抓这种有毒药物了?
好,就算他恰因年纪小,不知轻重,见钱眼开,五年前的事儿,他一个刚入药堂的伙计,既不熟悉田生,也不熟悉药物,还能清清楚楚记得某年月日,是田生到药店里来,在何种情形之下,买了何种药物,用的什么理由,这……只怕并不容易。”
钱御吏睥睨众官员,道:“各位,谁能记得,五年前四月初九那天,你做了什么?”
唐大宽微微一笑:“本官记得。”
钱御史一愣,惊愕地看着唐大宽。
唐大宽道:“那天,本官四十岁大寿,当时在朔州啊,本官可是好生办了几席,足足来了数十位客人……”
钱御史语气一窒,这可是他御史台的上官。
就这么个蠢货,都能当御史大夫。
我钱某人十年寒窗,哼哼!
钱御史翻了个白眼儿,没理他。
唐治道:“这些理由,你可曾对江南东道的官员们提出来?”
王贤急忙离座,欠身道:“陛下,他什么都没说啊。他来到姑苏,只对本官说,萧家出面,关注此案,明州判官又是萧家萧平桢的学生,所以草草结案,这其中诸多不合情理之处。”
“臣问他有何不合情理之处,他却顾左右而言他,根本说不出个道理来,臣总不能因为毫无凭据,就因为他觉得不合理,便令明州府重审此案吧?”
钱御史道:“臣虽有合理推断,惜无实据,如果贸然说出所疑,他们一旦互通声息,弥补漏洞,那该如何是好?故而,臣不敢轻率坦白。”
唐治笑道:“钱御史倒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钱御史肃然道:“臣为台谏官,为国铲除蠹虫,责无旁贷。”
“好,好好……”
唐治微笑,连连点头。
王贤一看唐治对钱御史如此嘉诩,心中一急,当场就跪下了:“陛下明鉴,臣冤枉啊,他什么都不讲,臣难道能拿着他的一句‘我觉得有问题’,便推翻有司谳定,朝廷勾决的大案,再度重审?这不合法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