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关
狄林道:“汝阳王经营陇右,每有惊人之举,出人意料,但成果极妙。其智其慧,孙儿不及……”
狄阁老等了片刻,道:“没了?”
狄林老实地道:“是,没了。”
狄阁老哑然失笑。
狄林脸儿一红,道:“汝阳王智在孙儿之上,事关他的莫大前程,他不可能不深思熟虑。既已斟酌再三,但他选择放弃的话,那么,孙儿以为,定然是因为孙儿智慧不足,猜度不透,而不是汝阳王的选择有问题。”
狄阁老终于笑出声儿来,指了指狄林道:“你呀,好吧,自知……也是一种大智慧。”
他目光徐徐一转,落在幼孙狄博通身上。
这孩子比窈娘还小了两岁,有机会到书房来,接受祖父也是从今年过了年才开始的,所以时常只是听几位兄长与祖父讨论,并不插话。
狄阁老以为他今天又要只听不言了,想着他年纪还小,便也没有难为他,正要开口讲讲自己的见解。
却不料那低头沉思半晌的小孙儿狄博通,竟忽然抬起头来,兴奋地道:“孙儿以为,汝阳王大智慧!”
狄阁老一呆,他的几个孙儿也都讶然看向幼弟。
狄阁老饶有兴致地端起了茶:“博通啊,你有什么见解,说来听听。”
狄博通道:“孙儿以为,汝阳王顺势答应,只有一个好处,那便是名份既定!”
狄阁老鼓励地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狄博通道:“可是,坏处却是,他将因此成为众矢之的,成了一个活靶子,朝中各方势力,如今势均力敌,这种情况下,他守在京城,做一个不能有所为的储君之储君,一言一行都要十分的谨慎,怕是捱不到他上位的那一天。”
狄家长孙道:“小弟,圣人已是风烛残年……”
狄博通道:“可,就算圣人大行,上位的也是冀王啊,和他有什么关系?他依旧是储君,而且,那时做了太子,比太孙的处境,更加不得自由。
莫如实权在手,掌握周边,凌驾于各方之上,到那时,又有圣人今日之举动,他虽婉辞,名义已在天下人心中,谁还能与之相争?”
“至于以联姻连结陇右豪强……”
狄博通摇了摇头:“朔北,已有谢氏与之联姻。江南,二十名才俊为其心腹,如果这都不足以保障他们之间的休戚与共,再纳几个女子过门,能保障什么?至于陇右……”
狄博通歪着头想了想,道:“孙儿觉得大哥说的有道理。对陇右豪强,不可一味打压,应该又打又拉,边打边拉。
如今虽有涓州杨氏成为汝阳王的内记室,但女官早晚嫁人,他不纳陇右一个才俊为其所有,显然防范心重,这也会让陇右豪强,对他保持戒心,不敢毫无保留的。”
狄阁老开怀大笑,道:“博通道理,已经说的很清楚了,那老夫就不多说了。”
他顿了一顿,道:“圣人若是立汝阳王为太子,不可辞!立为太孙,可辞!若圣人春秋正盛,则虽是太孙,亦不可辞。恰因圣人天年将尽,故而太孙,鸡肋也!”
他扫了一眼狄家未来这些要撑门立户的男子,语重心长地道:“你们呐,该多学学博通。”
狄阁老挥了挥手,几个孙儿知道祖父对此事的点评已经到此为止,纷纷叉手施礼,转身退下。
走到门口,狄林忽然回身,复又一揖,恭敬地道:“祖父大人,山东高门一向与朝廷若即若离,而且,汝阳王正经营陇右,故而山东暂可忽略,但是,他若辞立太孙,对陇右为何没有举动,比如……以联姻之法,稳陇右之心呢?”
狄阁老刚刚闭上眼睛养神,听到孙儿的请教,又张开眼睛,一笑,道:“他若辞了太孙之位,便要重回陇右。既然他还要回陇右,需要现在迫不及待么?”
……
洛河,桃李夹岸,杨柳成荫,长桥卧波。
一条小舟,翩然水上。
贺兰长英、关佳瑶、唐小棠、狄窈娘等几人站在船头,望着两岸风光。
前方船头,正要穿过天津桥下,远处明堂倒景,摇曳于波光之中,仿佛她们的船正行于天上。
又巩固了几天的病情,狄窈娘终于可以出来放风了。
于是,便邀了尉迟长英、唐小棠等亲近的女子,同游洛水。
洛水风光,如诗如画,狄窈娘不禁吟道:“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
这首《洛神赋》咏的正是洛水之神,此时船行水上,船上佳人俪影,狄窈娘信口吟来,更添意境。
只是,吟着唐治的这首赋,狄窈娘心中却有些幽怨。
在她看来,唐治可是明明白白的对她表白过了,可是迄今也不登门提亲,难道是畏于她祖父的威严,不敢上门么?
一旁,唐小棠正与大嫂尉迟长英窃窃私语。
尉迟长英笑了起来:“难得难得,小棠终于有了喜欢的人么?那位迦楼罗小王子,真如你说的一般俊俏?”
“哎呀,你小点声儿嘛。”
唐小棠又羞又气,伸手去捂尉迟长英的嘴。
尉迟长英是个性情豪爽的武将之女,这嗓门儿也太大了些。
尉迟长英笑道:“这儿又没有外人,怕什么羞?”
关佳瑶饶有兴致地道:“可是,他现在是逃国之人呐,地位不算很高,公婆会答应你下嫁于他么?”
唐小棠羞红了脸,道:“哎呀,八字还没一撇儿呢,说那么远做什么?”
关佳瑶道:“可不算远了,之前,公婆不就想让你与梁王府联姻么?”
唐小棠摆手道:“现在的梁国公府,我爹可不愿沾的。放心吧。”
唐小棠道:“我三哥说,他不在神都时,也会提前嘱咐大哥二哥,如果爹娘胡乱给我指掉婆家,务必阻止。”
尉迟长英道:“那么麻烦作甚,现在你三哥在冀王府,说话想必是很有份量的,便让他作主,给你和那迦楼罗成了亲,岂不是好?”
唐小棠脸红红地道:“我三哥说,迦楼罗如今身份,祖母那一关,也不大好过。他会带着小迦,让他再立些功劳,那时再提,便顺理成章。
三哥还说,女儿家不可太早成亲,不然,会伤身体。如今婴儿常有夭折,甚至母子皆逢大难,虽有医术原因,也常因女子成亲太早的缘故。三哥说,待我再年长个一两岁才好。”
咦?还有这样的说法么?
狄窈娘临水自照,看着水中豆蔻俪影。
难不成三郎迟迟不来我家提亲,是怜惜我尚还稚小?
可……人家只是天生一副娃娃相儿,不算小了嘛!
等等,三郎说他小妹再长个一两岁嫁人才好,我比小棠大一岁,那……再等一年呗?
这样想着,洛水中那张稚气犹存的美人面孔,便悄悄地染上了一抹红。
第535章 神都,东鸣西应
归义坊中,一幢大宅。
洛水以北,宫城以东这二十多座坊属于贫民区,但是贫民区中也有一样大宅,只是这里百姓普遍来说,属于中低阶层收入的百姓罢了。
这幢门楣上没有字,但门前一直有人把守的大宅,如今就是洛昂达和一众叶茹家臣的居住之所。
他们的起居用度,由太仆寺负责,大周在对待降将降臣上倒是很慷慨,没有克扣,也没有刁难之处。
一张矮几后,洛昂达席地而坐,他的女儿旦增喜绕跪坐在一侧。
几案上摆着一大盘卤羊肉,一碟菜蔬,还有一个酒碗。
酒碗已空,洛昂达抹抹胡子上的酒渍,长叹一声。
旦增喜绕给他斟满了酒,道:“父亲,是想念我们的族人了吗?”
洛昂达满脸忧愁,道:“今日,为父听太仆寺的人,圣人朝议,想立唐治为太孙。”
旦增喜绕惊讶道:“那么,唐治大王将来会成为皇帝了吗?”
洛昂达心事重重地摇了摇头:“女儿啊,如果唐治成了太孙,自古没有付重兵与储君驻外的道理,他就要长留神都了。那……为父还有机会回去我们的草原么?”
旦增喜绕这才明白父亲的担忧,她咬了咬嘴唇,忽然道:“要不,人家去探探唐治大王的口风?也许,他不会答应被立为太孙呢?”
洛昂达苦笑一声:“皇太孙啊,谁能抗拒这个诱惑?”
旦增喜绕道:“那……人家央求唐治大王开恩,说服朝廷释父亲回去呢?”
洛昂达端起酒碗,慢慢长饮了一口,思索地道:“不,不能急,反正,这事儿是我们所不能左右的,沉住气,再等等吧。在为父去留确定之前,你的身份便也未定,这个时候去汝阳王府,会给他找来麻烦,惹他不喜的。”
旦增喜绕垂下了整齐细密的眼帘,低低地道:“是!”
……
玉叶观,每日的功课、作息都很严谨。
早晨,晨曦微露,正是卯时。
院中便已响起清脆的云板敲击声,在汝阳王府已经睡惯了软榻、盖惯了锦被、习惯了晚起的凝清和翠羽,便努力张开惺松的睡眼。
这生物钟改变了,再想调回来也挺难的。
斋沐盥洗,严整衣冠,鱼贯而出,进入大殿,便与同门,在道门长辈们的带领下开始做早课。
鼓声毕磐声起,先来一首《澄清韵》:“琳琅振响,十方肃清。河海静默,山岳吞咽。万灵镇伏,招集群仙。天无氛秽,地无妖尘。冥慧洞清,无量玄玄也……”
翠羽念着经,床板太硬,昨夜翻来覆去半晌才睡,此时还有倦意,但她绝对不敢打哈欠,只能强忍,因此两眼一片朦胧雾气,就像刚哭过了似的。
《澄清韵》完毕,接着就颂《举天尊》、《吊挂》、《提纲》、《小启请》等道韵,然后念“八大神咒”,净心、净口、净身、安土地、净天地、祝香、金光、玄蕴,然后再诵《大上老君说常清静经》……
十几道经、咒、文、韵,早课做完了。
凝清和翠羽等弟子便给神像供茶、供水、烧香,然后拿起扫把,开始打扫殿里殿外……
师长们正在大殿前松树下打拳、静坐,等于是变相监督着呢,偷懒不得。
等这一切做完,云板又敲响了,便入斋堂用餐。早餐是永远不变的稀粥、粗粮蒸饼、自家观里酱的咸菜。
用餐时间两刻钟,然后自己洗净餐具收好,卖相极佳的凝清翠羽就跑到前殿,去负责接待香客、摇签讲道去了。
虽说现在道门香火不旺,但那只是相对于禅门,曾经那么深厚的底蕴,虔诚的信徒还是有的。
两个小道姑应付了一上午,就一直站在那儿,连口茶都没得喝,讲的口干舌燥。
午时二刻,云板敲响,该吃午餐了。
主食有两种,一道粟米饭、一道汤饼,也就是面条,算是宽面了,也是粗粮做的。
菜呢,午餐比早餐可就丰盛多了,足足四道菜。
醋溜菘菜、郁李仁炒荠菜、桂皮腌菜根、盐渍芥菜,两热菜两冷盘。
依照规矩,斋堂内禁止言语,一切均以手势动作表现。
两位行堂者各持菜桶板桶按照座位走来,你想吃什么,便执筷在想吃的东西上划个圈儿。
翠羽要了碗粗粮面条、往里盛了点醋溜菘菜和盐渍芥菜当浇头,拿起筷子来,便轻轻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