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关
立时就有一个玄鸟卫的暗桩上前,对她低低说了句话。
狸奴微显惊讶,马上转身,在一身男装、唇红齿白,俨然翩翩佳公子模样的贺兰娆娆耳畔低语道:“大王,江南士绅齐聚姑苏,去木兰堂寻汝阳王晦气去了。”
“哦?”
贺兰娆娆微微一讶,然后笑了。
“嗯,知道了,那咱们……就去木兰堂。”
狸奴道:“我叫人备快马……”
“不必,就坐肩舆吧。”
贺兰娆娆慵懒地道:“我出海都不只三天五日了,脸都晒黑了,还要冒充东瀛艺伎,深入虎穴,方才逮住曹晟这条大鱼,不叫他唐治吃点苦头,岂不觉得我这关键证据来得容易?那他会感激我吗?”
贺兰娆娆把象牙柄儿的折扇轻轻一挥,道:“慢些去,不要急,咱要做那雪中送炭的人。”
狸奴道:“可……江南士族尽集于此,人多势众的,万一……”
贺兰娆娆小嘴一撇,晒然道:“除了关陇那些武夫人家做事莽撞喜欢不计后果,你说还有什么地方的士族敢这么霸道?
江南,都是些鼓唇摇舌之辈,笔杆子耍得才叫一个流,真叫他们喊打喊杀的,他们也得敢呐!”
当下,贺兰娆娆便乘上一顶肩舆,叫人抬着,潇潇洒洒地走向木兰堂。
街巷两岸,多是二层小楼,酒楼茶肆,青楼勾栏。
有那正倚着栏杆懒洋洋瞟着路上行人排遣寂寞的青楼姑娘,忽然看见一位俏美无双的公子,登时就两眼发亮,忍不住便摇着手帕,娇声沥沥地唤他驻足。
贺兰娆娆倚在肩舆上,翘着二郎腿,微闭双目假寐,理也不理她们。
直把把姑娘们恨得牙根痒痒儿的,只能啐她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
却不想,这舆上的是个西贝货,就连蜡枪头儿都没有的。
……
芙蓉堂上,唐治已然上坐,王、朱、陆、顾等各大家族家长依次就坐。
不过更多的人却只能拥挤着站在芙蓉堂上,实在是没有那么多的座位给他们坐。
唐治待室中一静,便轻咳一声,道:“你们各家的子侄,如今正在送来姑苏的路上,等他们到了,你们便可各自领回。”
众人一喜,唐治却是声音一肃:“领回去后,记得要严加管教,切勿让他们自以为学了点典籍文章,就以国士自诩,妄议国政、蔑视法司。
他们要是实在太闲,我看呐,每年都可以安排一两个月,叫他们往民间多走一走,亲自去尝一尝民间疾苦,不要写两篇锦绣文章,就自以为是国家栋梁了!”
众士族家长有的若有所思,有的唯唯称是,有的却不以为然,但是面上功夫还是要的,均纷纷称是。
唐治轻咳一声,道:“好了,各位既然都在这儿,十二年前的‘杀良冒功’一案,对江南士族多有伤害,各位同气连枝,如今正好了解一下事情的真相。”
唐治望着门口,唤道:“老郭,人带来了么?”
郭绪之在芙蓉堂外廊下大声应道:“来了来了。”
说完,他便对旁边的绿扇道:“你别怕,这回事了,大王就能帮你开脱了,你……你只管言听计从,口若悬河!”
绿扇紧张的俏脸发白,听了郭绪之的话,却有些想笑,抿着唇点点头,道:“嗯,我一定知无不尽,我,上堂了。”
郭绪之点点头,看那样子直比绿扇还要紧张。
绿扇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便迈步走进芙蓉堂。
众人看见进来一个俏美的女子,都有些惊讶,不知她是什么身份,与十二年前的杀良冒功一案,又有何关系。
唐治对绿扇安抚道:“你不要怕,如今这里坐着的,都是江南名流,你把你所知道的,当面说出来。”
绿扇福身道:“是!奴家,本是胥口震泽湖畔郑家村的一个渔户。家父郑彪,他还有个化名,刘大彪,十二年前,震泽湖盗首领,浑号神鳌,自立为‘齐天王’……”
芙蓉堂上,顿时一片哗然。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知道刘大彪还有一个女儿,而且这个女儿如今就在唐治这里。
事实上知道的,只是极少数。
这个消息,立即令众人震惊不已。
但绿扇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众人更加震惊。
绿扇的父亲,本来就是一伙普通湖匪的首领。
但是,却有人暗中提供兵器甲仗,还有神棍充当军师。
有人一面提供钱粮兵器,供他扩充势力;一面派了个神棍妖言惑众,让这愚民深信自己是天命之子,方才渐渐坐大并扯旗造反的。
绿扇将她所知源源本本地告诉了众人,只是匿下了她曾悄悄见过那伙人,而且不久前还认出了其中一人,乃是现任广陵府船大使李铃舟的事情。
等她说完,众人早已从愤恨、惊讶,再到满腹疑窦,所以一时竟无人议论,而是异常地安静下来。
唐治对绿扇点点头,道:“好,你退下吧。”
待绿扇福礼退下,唐治又道:“岳察院,岳察院?”
唤了两声,不见人答,唐治笑道:“岳察院想来还没到,既如此,伯夷,你把……”
“来了来了!”
外边忽然有人应答,岳小洛匆匆走进芙蓉堂,后边跟着两名军士,押着戴了大枷的叶红苏。
唐治倒没虐待她,平日在军营牢里都是不上枷的,这时要提审她,岳小洛刚给她戴上的,所以气色倒很好。
唐治见人已带到,便对众人道:“方才,郑一嘉已经供认了她父亲受人蛊惑的事,而那个神棍军师是谁呢?
在座诸位,想必已经有人知道,也有人已经想到,也还有人,心中一片茫然……”
唐治轻笑一声,指了指叶红苏,道:“这位,是江南有名的相士潘鸿举的女徒弟,从十四岁时起,便追随在潘鸿举身边。
我说到这里,想必不知道的,也已猜到,潘鸿举,就是那位鸿真人了,是么?”
唐治不理芙蓉堂上此起彼伏的嗡嗡议论声,而是对叶红苏道:“现在,把你所知道的,说出来吧。”
叶红苏不敢怠慢,简单说了几句自己原是跑江湖的绳伎,如何被潘江举收留的事儿。然后便说起她跟在潘鸿举身边的所见所闻。
潘鸿举在岛上装神弄鬼做军师的事,潘鸿举帮刘大彪引荐仰慕他的英名,愿暗中资助,帮其成就大业的几位江南义士的事,并且提到了其中一人,沙洲枕荷坞的陈琛。
众人从“齐天王“之女那里一步步听下来,由”齐天王”引出“鸿真人”,再由“鸿真人”引出陈琛……
可以说环环相扣,证据链十分的严密。
众人听着,不但知道这些秘辛,而且一步步地引出来,一点儿也不杂乱。
郑百俊站在人群中,浑身燥汗,惊恐不安。
不过,听叶红苏招出了陈琛,却并不知道他的事情,又悄悄放下心来。
人人都以为陈琛已死,这线索,到此就断了吧?
只要陈琛不落入他们手中,就还有余地。
唐治等叶红苏说完了,摆摆手叫她退下。
芙蓉堂上顿时嘈杂起来。
顾渚良脸色铁青,道:“如此说来,当年震泽湖匪坐大,从而酿成大乱,竟是暗中有人资助、蛊惑?他们……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唐治笑道:“顾老爷子问的好,我想,这位老人家,应该能解答你们的疑问。来啊,把胥口曹氏带上来!”
面如土色的曹老太爷被押了上来。
虽然胥口曹家只能算是个暴发户,比不得这些士族人家,但也勉强算是个新贵,在场不少人都认识他。
这些人顿时发出一阵阵惊呼,他们不明白,曹家为何会牵涉入此事,十二年前,曹家虽然已是胥口首富,但……
但曹家这等人家,依旧比不得他们一根小指,他在其中能起什么作用?
曹老爷子脸如死灰,他被带进来前,徐伯夷已经对他说出了燕八剑正在派兵抄家的几户人家名姓。
这几户人家,有的曹家当初曾有勾结,有的是和陈琛单线联系的,曹家并不知情。
但徐伯夷告诉他,陈琛父子已经被抓,供出了所有人。
曹老爷子知道大势已去,他招与不招,都已改变不了什么。
但是招了,至少可以少受一些皮肉之苦。
因此入内之后,便乖乖供认了一切,包括他如何受陈琛指使,如何炮制伪证,陷害第一户受害的人家----吴山沈家,从而使得那些立功心切的客军受到启发,开始粗暴地炮制伪证,对一户户江南士族展开屠杀。
曹家当时还只是胥口镇上一个普通的坐贾,在此过程中,也是大发其财。
直至如今,曹家财力,比之十二年前,扩大了十倍不止……
同时,曹老爷子还供出了几户他所知道的参与了对其他士族陷害、吞并的人家。
那几户人家中,有两户就有人在现场,立即就被其他士族摁倒在地,拳打脚踢,恨不得当场打死。
罗克敌带了人冲进来,将人群分开,才把被打得死狗一般的两位家长请出去,直接上了枷铐。
吴百骏嘴唇发青,双腿已经快站不住了。
虽然他和胥口曹氏没有直接联系,曹老太爷没供出他来。
但是,他当年答应跟着陈琛一起干,提出的要求就是帮他灭了吴山沈家!
十二年前,吴山第一人家是沈家,而吴家论地位,算是坐三望二。
就是因为沈家被灭,得了先机的吴家趁机吞并沈家田地财产,才从第三一跃而起,远远凌驾于第二的周家。
吴山周家的大家长周翰依微微眯起眼睛,扶住吴百骏的手臂,道:“吴兄,你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
“啊?年……年纪大了,体力,体力有些不支……”
“原来如此,那小弟扶你一把!”
周翰依紧紧地把住了吴百骏的一条手臂。
这么多年以来,周翰依一直不理解,沈家遭难以后,吴家为何能有那么快的动作、那么准的眼光,在沈家遭难之后,立即出手,稳准狠地吞并、接收了沈家的田产店铺、工坊山林等诸多产业。
等到庆幸逃过大劫的周家醒过味儿来,原本实力第三的吴家,已经让他原本实力排名第二的周家拍马都赶不上了。
现在,看到吴百骏失态的模样,他大概猜到了一些什么。
只不过,曹家的供词中,并没有吴家。
所以,周老爷子只是架住了吴百骏,却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旁边的人也都用怪异的目光看着吴百骏,稍稍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大家都知道吴家是怎么壮大起来的,以前,他们只是赞叹人家吴氏家长的眼光与魄力,但是如今看来,似乎别有内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