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关
贺兰崇敏好奇道:“哪两部分?”
他本来极度排斥唐治参与审案的,但是他和他的属官们,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唐治牵着鼻子走,承认了他有权审理此案,而且正在审理此案了。
唐治道:“第一部 分,是许诺杀人!”
贺兰崇敏道:“许诺杀人,人证极多,就是你,也目睹了其事,她是无可辩驳的。”
唐治道:“不错,所以,这一段的案子,要断起来,也很容易。”
这时眼见唐治跟贺兰崇敏一块儿挤在公案后边,还有模有样地处理起案子来了,他从御史台带来的那帮人,又悄悄走进了大堂。
不过,大堂上没有他们的位置,唐治看见了,也懒得理他们。他已经决定明天换人了,正好把自己麾下闲得“五脊六兽”的那帮人弄来做事。
贺兰崇敏道:“那么,你唐侍御以为,该如何处断?”
唐治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过,血亲复仇,乃是至孝之举。依国朝先例,血亲复仇,可减刑二等,那么,她的死刑,便降为徒刑了。
替父母复仇,乃是孝道。而且一介弱女子,能忍辱负重,行丈夫之举,尤其值得表彰。不如你我联名上奏天子,为她请一个特赦啊,如此一来,不但保了她一条性命,也成全了你我一桩美名。”
贺兰崇敏一听,鼻子差点儿没气歪了。
你想得美!
“血亲复仇”,可以酌情减刑,这他是知道的。
就是因为他知道这一点,才想着可以利用来跟玉腰奴做交易。
不过,正因为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特意了解过血亲复仇相关的律法,所以也在与下属谈起此事时,听他们说过另一个说法。
这时候御史台插手了此案,他已经没办法对玉腰奴“潜规则”了。
所以,唐治想让许诺活,那他偏要许诺死。
于是,贺兰崇敏便把之前与属下研究此案时听到的说辞说了出来。
“本官以为,不妥!”
唐治一挑眉,道:“愿闻其详!”
贺兰崇敏阴笑道:“血亲复仇,出于孝道,故,可以减刑甚至特赦,不假。
但,玉腰奴为了接近仇家,却是以美色相诱,诳了那姬参军娶她为妻。
她与姬参军,已经拜了天地,立了婚书,成了夫妻,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吧?”
唐治没想到他竟从这个角度切入了问题,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唐治道:“不错。”
贺兰崇敏道:“那么,她就已经是姬参军的妻子,姬军延是她的公公。以妻杀夫,以媳杀公,忤逆之举,大逆不道。
罪莫大于不孝,所以,她不但不应减刑,还该罪加三等,便凌迟处死她,也不为过。”
贺兰崇敏望向许诺,阴阴笑道:“你这一身的细皮嫩肉,用鱼网一裹,使锋利的一刀,一片片剐下你的肉来,方能彰孝道、睦宗族、正礼义,明德性,安天下!”
贺兰崇敏转向唐治,得意地笑道:“不知唐侍御,以为然否?”
第238章 寻道,倚石听泉
“不然,一点也不然。”
唐治摇头道:“杀人,可以以力杀之,也可以以智杀之。许诺一介弱女子,要对付两个军中悍将,自然是要以智谋取胜。
所谓嫁娶,只是她接近姬氏父子并麻痹他们的一种手段,既然只是为了复仇而采用的一种手段,那么,这夫与妻、公与媳的名分,便不成立。”
贺兰崇敏也是连连摇头:“唐侍御此言大谬也!何谓礼制?三媒六证齐备,婚书已然立下,天地已然拜了,那就是夫妻。难道,还非得圆了房才算?”
唐治道:“贺兰评事这话可就不对了,重点不在于是不是圆了房,而是这个成亲,是不是真的成亲。
既然在她而言,只是为了接近对方而采用的手段,那么这与埋伏于道边,潜隐于水下,便没什么不同,只是为了复仇接近仇家的办法。”
“唐侍御这个说法,本官也是不敢苟同。什么叫夫妻名份,既然有了这个名份,姬逸轩便是她的夫,姬军延便是她的父,弑夫与父,大逆不道,就该死!”
“愚腐,我看你贺兰评事,只是泥古不化,学了一些死教条,便来问案,简直是误国误民。”
“呵!本官所言,皆有律法条例可依,你唐侍御的言语,却有什么出处呢?唐侍御不会是看这女犯生得貌美,生了龌龊心思,想要从她身上谋取什么好处吧?”
“诶!贺兰评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这可是诽谤啊。本官是朝廷命官,你竟然诽谤于我,简直是岂有此理。
你道歉,你必须马上向我道歉,不然,事关本官清誉,本官绝不善罢甘休。就你这样的为人,见色起意,意图不轨,那分明说的就是你自己了,你居然还反咬一口……”
贺兰崇敏冷笑道:“你的话难道就不是诽谤了?你想告我?尽管去啊,你诽谤我,这里所有人都听见了,本官还要告你……”
“风闻奏事啊!诸位,本官是风宪官,风闻奏事,皇权特许,唐某何罪之有?”
案犯扔到一边儿,两个主审官吵起来了。
唐治与贺兰崇敏你一言我一语,就在公堂之上吵了起来,吵到兴处,还跟在课桌中间“划线而治”的一对小学生儿似的,你的尺子越了界,我的橡皮你扔了,下边众属吏看得叹为观止。
唐治一到大理寺,索立言就知道了。
不过,他没去找唐治,唐治爵位虽高,索廷尉却也不在乎。
在他炮制的大案之中,弄死的亲王都不只一个,区区一个郡王算什么。
何况唐治来大理寺,用的身份是御史台的侍御史身份。
他堂堂大理寺卿,去跟一个小小的侍御史叫板,丢不丢人?
索立言直接去了御史台。
“哎呀,索公,大驾光临,怎么也不知会一声儿。您是来某的前辈,有什么事,您吱声儿啊,您吱一声,来某马上就登门候教了,怎么敢劳动索公大驾……”
来济尘是真放得下身架,满脸陪笑,点头哈腰的。
索立言高鼻深目,不过,虽是西域胡人,一开口,却是地道的大周官话。
“行了,索某又不是耗子,吱什么吱!”
索立言冷笑着登堂入室,也不用人请,便大剌剌地坐了下来。
他有这个资格。
如今的法司四大天王,始自于他。
是他率先洞察了女帝对唐氏一族的忌惮,于是炮制证据,诬告唐氏一族,掀起一系列大案,从而飞黄腾达,成为三法司中第一天王的。
来济尘等人,都是看见了索立言的成功先例,有样学样儿,这才从一介小吏甚而是街巷中的泼皮,混成了朝中重臣。
所以,在这位法司教父面前,低声下气,不丢人。
来济尘赔着笑脸跟进了签押房,殷勤地给索立言斟了杯茶,热情地问道:“索公登门,可是有什么指教啊?”
“指教可不敢,我只问你,来大夫,唐治,是你派去我大理寺的?”
“嗨!原来是为了这事儿啊,来某正纠结着,想着要怎么去跟来公你说呢。”
来济尘叹了口气,在旁边坐了下来:“人家说是我的属官,可却是堂堂的汝阳郡王,我派去?我派去哪儿呀,我支使得动人家吗?”
来济尘左右看看,就像屋里有贼似的,然后压低声音,拢着嘴巴,道:“索公垂询,来某不敢不说实话。
让汝阳王来我御史台观政的,是陛下!让汝阳王去大理寺协查玉腰奴一案的,呵呵……”
来济尘给自己斟了杯茶,端在手中,轻轻叹了口气,一副风箱里的老鼠似的受气包模样。
索立言神色一动,急促地道:“是陛下指定的?”
来济尘叹了口气,欲言又止,于是,又叹了口气。
索立言猛地心中一沉,急忙端起杯,轻轻呷了口茶,以掩饰心中的惊惶。
陛下差遣汝阳王去我大理寺查案?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陛下已经对我有什么不满?
还是说,近来我与梁王走动密切,引起了陛下的忌惮?
索立言急急反思着自己近来的举动,想着有什么会让女帝对他不满的地方,一时间并无头绪,因此反而更加的紧张。
来济尘悄悄乜视了他一眼,叹气道:“索公,你我本是至交,有什么事,来某也愿意与索公开诚布公。
你我都是靠为朝廷铲除异已而上位的。现如今,陛下的心思,已经转向寻觅妥当的子嗣后人。
可是,你我这些年来,得罪了不少人呐,以前惮于你我的权势,他们不敢有所动作,现在却未必了。
就说这一次,玉腰奴一案,圣上是什么想法,索公你摸清了么?我担心……,汝阳王去审此案,其实正中我的下怀,我正想通过他,摸清圣上的想法。”
来济尘放下茶杯,忧心忡忡地看向索立言,叹气道:“哎,索公啊,我总觉得,如今时局,对我们是很不利的。你看,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呢?”
索立言当然不会愚蠢到完全相信来济尘的话。
但来济尘的话妙就妙在七分真,三分假。
其实,女帝的态度,他也早就感觉到了。
否则,他原本走的是孤臣路线,现在又何必与梁王亲近?
他们这些人也要寻找出路的呀。
他不是不知道若有些什么小动作,会被玄鸟卫这些无孔不入的耳目所发现,可是,他不能不有所动作。
若是一切等到尘埃落定,对他来说,就晚了。
只是,陛下想做到什么程度呢,我要如何应对,才能平稳过关?
来济尘道:“索公,索公?”
索立言醒过神儿来,淡淡一笑,道:“来公,你想多了,我等只要忠心耿耿,勤于国事,没有私心,便无人可动,何必自寻烦恼呢。”
他站起身来,对来济尘道:“既然是圣上的意思,那就算了。我劝你,不必妄揣上意,安分地做好自己的差使,也就是了。”
来济尘道:“来某是个没主意的,反正,跟着你索公走,那就没错的。那,我就一切以索公为楷模,索公说不必胡思乱想,来某就安心做事。”
索立言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
这来济尘口蜜腹剑,他早有领教了。否则也不会让来济尘后来居上,威胁到他的地位。
所以,来济尘的屁话,他就只当是个屁罢了。
“既然是圣上的意思,那索某倒是来的莽撞了,失礼之处,还请来公海涵,告辞了。”
索立言说罢,举步便往外走,来济尘连忙殷勤地恭送了出去。
那态度,真是一点也没得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