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榭依
仿佛触及了什么沉痛的过往,萧千夜神色复杂的顿了顿,倏然整个人往后靠去,叹道:“我该庆幸自己运气好,因为凤九卿从阿潇出生起就没有管过她一天,若非他心中有愧觉得自己也不是个合格的父亲,否则定是不会让阿潇和我一起的。”
“女大不中留啊。”藏锋倒是平静,笑吟吟的拍着他的肩膀,萧千夜低着头,淡淡说道,“她小时候很调皮,经常捉弄我,我嘴上说不过她,又不能对她动手,上头还有师父、师叔和师兄宠着她,我真的是从小就对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呵……”藏锋忍不住笑出声,一本正经的说道,“我是个大夫,其实男人的体格、力量很大程度是优于女人的,这不是歧视,是身体上显而易见的差距,所以你拿她没办法,只是因为想让着她,什么情况下会让一个男孩子让着欺负自己的女孩子呢?呵呵,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你喜欢她。”
他闭了一下眼,瞬间回忆起那个总是被沅淇捉弄的自己,无可奈何的叹着气,又将话题转回当下:“云姑娘那种性子,怕是她爹反对也没有用了呦,倒是你,你的家里如何看待此事?”
“我?”还是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提起自己的家人,萧千夜沉默许久,满眼都是道不尽的思念,半晌才低声回道:“若是爹娘还活着,应该也会很喜欢阿潇吧,至少我大哥很喜欢她,呵呵……好早以前,他就改口喊弟妹了。”
藏锋的眉头不易察觉的微蹙,立马就不在这个话题上再多说什么,而是不动声色换了话头:“那就好,两情相悦,青梅竹马,真让人羡慕,你想不想娶她啊?若是在你的国家有困难,我可以在东济专门为你准备……”
萧千夜抿抿嘴,有些意外藏锋的话,但见对方真的是满怀期待的扬起笑,不等他回答就抢着说道:“这几个月可是把我愁死了,也该来一桩喜事冲冲喜了……”
他迟疑了一下,忽然想起帝仲深情的那一吻,心底也一瞬难以平复,摇头拒绝。
“不想?”藏锋的眼睛蓦地亮了一下,不怀好意的敲了一下对方的脑门,骂道,“你这家伙要是在我的手下做事,现在就得给你两巴掌让你好好清醒清醒,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不是这个意思。”萧千夜喃喃回应,“我做梦都想娶她,又怎么会不愿意呢?只不过现在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解决,已经到了这一步,我没有退路了。”
藏锋不知他还有什么顾虑,想起曾在他身边见过的另一个人,知道这其中必有难以解释的复杂,也就没多问什么,他只是稍微搭了一会脉就松开了他的手,又奇怪的笑道:“先不说那些,你到底是个神仙还是个怪物啊?寻常人晕个八天不吃不喝,就算无伤无病也差不多要死了,你一点事没有?饿不饿?渴不渴?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我本来也不是正常人。”他这才反应过来抽回了手臂,藏锋忍不住追问道:“你的身体没伤没病,为何一点体温也没有?莫不是像我一样,也曾用过什么禁忌之法改变了身体?”
萧千夜默默揉着手腕,他的情况虽然和藏锋并不相同,但也不想多说什么,干脆心神不宁的点了头,藏锋更加好奇了,指着他满身已经干了的血迹,又道:“云姑娘和你正好相反,刚才她从鸟笼中出来之后,整个屋子的温度都变了,所以她才能用这种方法就醒你是不是?”
“她是我命中的福星。”萧千夜只是微笑着,他自幼不信鬼神之谈,对运势命数之说也一贯嗤之以鼻,只有这一点深刻心底,坚信不疑,“她是我命中的福星,没有她,我已经死了几次了。”
藏锋本不信这种东西,但也跟着笑起来,接道:“福星呀……真好。”
这一声“真好”却深深刺痛了萧千夜的心,让他一瞬神色里阴霾下去,苦笑起来:“可惜我却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她命里的灾星。”
想起那些沉重的过往,萧千夜面容冷肃,仿佛看出了对方的懊悔,藏锋沉默了片刻,终于深吸一口气,像个温柔和蔼的兄长对他笑了笑,又将凳子往前挪了一步,坐直后背轻轻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从你们初到东济之时,你看她的眼睛就始终充满了不安和恐惧,好像稍微挪开一秒钟的视线,她就会从你眼前消失一样,到底是什么样的过去让你有了如此深重的负担?若是不介意,不妨跟我说说?”
他一问,对方颤了一下,反而更加沉默下去,不敢抬头,藏锋摇了摇头,语气却不容置疑:“不想说也没什么,谁都有几件不愿意谈起的过往,但是,千夜,人不能被过去束缚,你总要尝试走出来才行。”
萧千夜的眼神微微变了变,藏锋叹了口气,语气也恢复到一贯的漫不经心,忽然侃侃而道:“那年我从天阶大桥回到紫原城,得知沅淇被君曼丢到了城外的荒地随便埋了,那时候还是盛夏,她连个棺椁都没有,裹了一席草垫子,她是中毒被害死的,历经三个多月已经看不出人形,但我一眼就能认出来那是她,说来奇怪,早些年我从来没有梦见过她,反而是最近,大概是到了这个年纪,好多事情总算想开能放下了,有时候晚上还会梦见她,她还是十六岁的样子,拉着我的手要我好好生活,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像个婆婆妈妈的老妈子。”
“哎……”藏锋抬头看着天花板,虽然说着伤心的往事,脸上的神色却是淡然平静的,“我都四十多岁了啊,还要被个十六岁的小丫头训话,简直丢人。”
他笑呵呵的半开着玩笑,抬手晃了晃萧千夜的脑袋,语重心长的嘱咐道:“别学我,我浪费了二十年的时间折磨君曼,也浪费了二十年的时间折磨自己,人这一辈子有几个二十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好了,行了,不想说就拉倒,你这样瞻前顾后的性子,人家云姑娘到底是怎么瞎了眼才会喜欢你?哈哈哈,行了行了,能起来了不,赶紧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的衣服,你都臭了。”
他说着话,想把萧千夜从床上扶起来,又发现他的身体真的恢复能力极强,不过几句闲聊之间,先前的僵硬就已经完全退去。
他终于站起来,稍稍扭了下脖子,在被云潇的血和火温暖过躯体之后,很快就能清晰的感觉到力量在重新凝聚。
但他却久久在原地没有动,脑子里想着藏锋的话,用力握紧了双拳,在几次尝试张嘴之后,仍是极尽痛苦的闭上了眼,深深呼吸。
藏锋没有催促,似乎在等着什么改变。
直到全身微弱的颤抖被一点点克制住,萧千夜才终于重新睁开眼睛,认真的看着藏锋说道:“我……我找她的时候,她已经被人杀了,被一个我从来也没有正眼瞧过的卑贱之人杀了,她被丢在一个叫黑棺的地方,埋入五百米深的大漠之下,那一幕也曾了我迄今为止最大的噩梦,根本不敢去回忆,更不敢再提起,在我漫无目的找她的那段时间,我也从没有梦见过她,一次也没有。”
他顿了顿,眼里有汹涌的哀痛,仿佛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一直压抑着的情绪,苦涩地笑了一下:“藏锋,我一贯自命清高的以为自己的敌人是高高在上的神,谁知道、谁知道最大的伤害,却是来自尘埃里最不起眼的奴隶!”
藏锋心中一凛,眼前一瞬闪过舒年的面容,轻轻咬着嘴角,若有深意地低声叹道:“是呀,我也以为自己的敌人是西岐的皇室,是墟海的王族,谁能想到真正让我防不胜防的人,会是被我亲手赶出紫原城的废皇子呢?人心本就是这世间最复杂、最难懂的东西,所以……不要轻视每一个人。”
这句话像一句沉重的忠告,让两人同时沉默陷入沉思。
过了半晌,藏锋回过神,努力装作无所谓地笑了笑,晃了晃脑袋抛开复杂的思绪,又拽了他一把催促道:“行了,别在这里杞人忧天,赶紧洗澡换衣服去,你呀……都臭了。”
他也下意识的闻了闻,又看了看笑嘻嘻捏着鼻子一脸嫌弃的藏锋,在这个陌生的过度,面对陌生的人,却倏然感到一阵久违的舒心。
第六百一十四章:沅筠
热水早就准备好了,等他洗完澡换好干净衣服再走出来的时候,藏锋手里正握着一封加急信,见他来了,连忙招手,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好消息,西岐远征军联系上了,墟海王族身亡之后,剩下的人也弃城而逃,想必要不了多久这一场二十年的持久战就要彻底结束了,真好,真好啊,东济的危机解除,现在西岐也终于打下来了,哈哈!值得庆祝!来人,去倚海楼打个招呼,今夜我要包场,庆祝胜利!”
手下传令的士兵也是神采飞扬,立马乐呵呵的跑出去,他前脚才出门,后脚外头的大营里就传来此起披伏的喝彩声,藏锋闭目听着欢庆的高歌声,自己也感到由心的欣慰,忍不住对他招手:“正好你也醒了,今夜和我们一起庆祝吧,你是第一次来东济的客人,可要让我好好招待,感谢一番才行了!哈哈哈,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敬酒都不给面子,今晚可别想跑了。”
“我真的不会喝酒啊!”萧千夜皱皱眉,藏锋根本不听,他将信小心的收好,舒展着疲惫的腰骨,忽然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你不来也得来,我可是特意为你准备了一个大惊喜,呵呵。”
萧千夜反而被对方脸上捉摸不定的笑唬住,没等他想好要怎么拒绝,藏锋已经顺势勾肩搭背的就半搂住了他的肩膀,手下稍稍用力一推,两人一起走出房间,门外的战士们本就三五成群的庆祝着,这会看见主帅出来也没了礼数,立刻就有一坛坛的美酒接力一样传过来,直到传到藏锋手上,他抱着酒壶仰天咕噜咕噜连续灌了几大口,然后才大笑着将手里的酒壶塞到萧千夜怀里,坏笑起来:“快来快来,少糊弄我,我早就看出来你是我的同行了,叫什么‘军阁主’对不对?这种身份的人怎么可能不会喝酒?一定是在骗我。”
“我……”萧千夜本能的想拒绝,才开口,身边围过来几个士兵一人一只手将他死死按住,藏锋笑的腰都要直不起来,不顾身份的怂恿道,“灌,给我灌他!别客气,往死里灌!”
他就这么突兀的被团团围住,硬生生灌了几口烈酒,那样烧心的气味翻涌上喉间,让这个不胜酒力的人顷刻间就开始头晕目眩站立不稳,眼前欢声笑语的人还不肯作罢,也根本没把他当成外人,或许是这几个月压抑的气氛憋住了一口气,这下心情豁然开朗之后,所有人都肆意妄为的狂欢起来,他忍了一口肺腑间剧烈的恶心,还没缓过这口气,又是几杯酒七手八脚的递到了嘴边。
这些酒并非同一品类,混合在一起后酒性更烈更猛,加上风里还隐隐夹杂着从遥海吹来的血腥味,更是让他难受的脸色一青一白。
但即使身体出现强烈的反应,心情却反而前所未有的轻松,这样的场面他并不陌生,甚至有一瞬的梦回过去,好像身边围着的是军阁那群和他出生入死过的好兄弟。
在旁边围观的阿崇有些担心,但见主帅兴致高昂的样子也不好出面阻止,就在他进退两难之际,倏然藏锋换了一个方向悄咪咪的就把他拉到了无人的角落里,阿崇吓了一跳,藏锋几杯下肚,虽然还不至于醉倒,但脸色也红润泛起了光泽,笑呵呵的嘱咐道:“阿崇,你现在去倚海楼跟掌事的筠姐打个招呼,让她去城里的钗凤坊买两套衣服,就按照千夜和云潇的身材买最好的就行,你一起去,你帮她挑,快去。”
“钗凤坊?”阿崇呆呆叨念着,在反应过来之后脸颊又是飞速通红,支支吾吾的问道,“大帅,您确定是钗凤坊?那可是卖婚服的啊,而且那玩意通常得要提前去定制,若是想买现成的,就只有她们店里头用来撑门面的那几件,那价钱可是死贵死贵的……”
“你怕我付不起钱?”藏锋一巴掌就拍在阿崇脑门上,又好气又好笑,兴许是酒劲上了头,索性抓着往外走,嘀咕道,“那我一起去总行了吧?付不起钱?笑话,我倒是想看看她们撑门面的衣服有多贵!”
“大大大大、大帅!”阿崇头皮发麻,但已经挣扎不得的被他拎了出去,走到江陵城中之后,很远就能看见伫立的倚海楼,房檐上悬挂着白色风铃,在海风中轻轻晃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藏锋微微一怔,脑子一下子清醒了不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拖着阿崇来到了城里,他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轻咳了一下,赶紧给自己解围,“还是得喊上筠姐,我虽然是结了五次婚,但是一次也没有用过心,这东西我还真不太懂,不行,得喊上筠姐,她懂行,你回去盯着千夜,别让他跑了。”
“哦……”阿崇也不知道主帅到底都在打什么心思,再想起刚才萧千夜被一堆人围着灌酒的场面,自己也是好笑的抓抓脑袋——他一看就是真的不善酒力,只怕这会都已经不省人事了,哪里还需要自己专程去盯着?
倚海楼并不是江陵城最大的酒楼,但占据着最佳的观海位,一贯也是富贵人家喜欢的场合,这会收到军督府的传令,已经开始陪着笑清场散客,藏锋才走到门口就看见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手持烟斗悠然的吞云吐雾,又对着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上来。
他虽然已经整整五年多没有来过江陵城,但对于倚海楼的一切都好像是轻车熟路,就连楼内的伙计和丫头们也并不意外他的到来,藏锋笑呵呵的打着招呼,像个热情的老客户,好一会才走到一间雅室前,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房门的女子靠在窗台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抽着大烟,满屋的烟熏味让他呛得直咳嗽,挥着手劝道:“你怎么还好这一口,烟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么多年,该戒了吧。”
“戒不了,算了。”女人轻飘飘的回着话,又狠狠吸了一口,沉醉的吐着白雾,藏锋抿抿嘴,叹道,“算了,这话我跟你说了二十年,要听早就听了,阿姐,近来二老身体如何?这几年我实在是太忙了,也没有机会亲自过来看你们,只能委托他人送些吃的用的,若是还有什么需求,直接跟大姚开口,他负责这里的治安,我打过招呼了。”
“托你的福,也算是可以安度晚年了。”沅筠淡淡的笑着,眼里闪烁着细细的光,感慨道:“阿姐……这声阿姐我也听了二十年,难为你手握东济大权,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喊我一声阿姐。”
“你是沅淇的姐姐,我不喊你阿姐,那喊你什么?”藏锋也跟着笑起来,搬了张椅子坐到她身边,两人心照不宣的将目光望向远方波光粼粼的遥海,从这个角度看不到被杀戮染红的海岸线,只见潮水平静的起伏着,一浪推过一浪,仿佛是被这样的景象唤醒了心底某种深刻的记忆,沅筠默默放下了手中的烟杆,忽然扬起了久违的温柔,“那年你暗中护送我们来到江陵,就是在城外偏僻的小渔村里躲避风头,原以为这辈子都要藏着躲着,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了,结果没几年,你逼死了老皇帝,挟持傀儡幼帝登基,自己退居军督府,一下子掌握了实权,呵呵……真想不到啊,我一直以为你和小妹一样,也就是个痴迷药物的书呆子呢!”
藏锋抓了抓脑袋,只有在她面前才感觉自己不是威震天下的军督大帅,而是那个在御医苑沉迷药理的少年,又道:“我自己也没想到,当年真的是气疯了,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收不住手了。”
“说的真轻松。”沅筠笑呵呵的用烟斗烫了他一下,又怕真的烫伤他,一瞬就赶紧收了回来,眼神忽地变得非常迷离,自言自语的道,“藏锋,这次见你,你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恢复了不少,往年你来的时候可吓人了,就算明面上笑呵呵的,可我总觉得你身上藏着什么恐怖的东西,这次不一样了,见到你这样我就放心了,这些年我最担心的人,就是你了。”
“阿姐……”藏锋下意识地点头,回道,“阿姐,舒年已经被我抓了,他暗中勾结墟海贼人,轻信魔物蛊惑,险些让整个东济遭遇灭顶之灾,我不能放过他了,还有君曼,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折磨她,给她最差的生活,还另外娶了四位夫人羞辱她,其实如今想来,我折磨的人又岂是她一个,还有我自己,甚至是四位无辜的夫人。”
提起这个她最为痛恨的名字,沅筠还是没忍住剧烈的一颤,用力吸了几口大烟才勉强恢复镇定,藏锋走过去拍了拍她的后背,继续说道:“正好借着这次机会我也想让这桩仇恨彻底终结,她重病已久,只要停了药撑不了几天就会死,但是如果阿姐反对,我就继续给她治病,让她苟活着为自己做的恶赎罪。”
沅筠沉默着,在他们一家辗转来到江陵之后,也曾长时间隐姓埋名不敢露面,后来藏锋夺了权,他们也不必继续躲着,可家中二老受了刺激,发誓此生再也不治病救人,不碰医术,后来藏锋就买下了倚海楼送她,也暗中差人帮着一起做生意,一晃二十年,日子总算慢慢恢复正轨,只不过祖传的手艺,是再也无人传承了。
他娶了君曼公主这事全东济都知道,他们自然也不例外,面对害死小妹的凶手,她不言不语,冷眼旁观,知道高高在上的“大帅夫人”这辈子都要受尽折磨了。
舒年来到江陵之后,两人心知肚明彼此过去的身份,但从来也就形同陌路,口碑极佳的御史大人清正廉明,和发妻相濡以沫,也从不和她这种生意人往来。
如今想起来,这二十年晃晃悠悠似一场梦,沅筠抽着烟,半晌才悠然开口,也没看他淡淡说道:“你定吧,那个人是生是死,我都不想再提了。”
藏锋点点头,不再多言,这种哀伤像看不见的小溪,一点点蜿蜒的流入两人最封闭的内心深处,过了一会,大概是忍不了这么死寂的气氛,沅筠又是用力抽了几口烟,索性把白蒙蒙的烟雾全吐在了他脸上,见他呛得直咳嗽,笑道:“行了,你小子过来找我不是谈这些陈年旧事的吧?早一点时候有个男人拽着个满身是血的姑娘,说是你安排的要在我这住下,哎,我本想直接轰出去,不过看在他那张脸实在俊俏的份上,就答应了。”
藏锋立即就反应过来,一边挥手散着烟味,一边笑咯咯的接话:“咳咳……阿姐真会开玩笑!不过他们倒没骗你,这次东济能平安无事也多亏了那位姑娘,所以我也想给她一些回礼,还要请阿姐帮忙了。”
“哦?”沅筠疑惑的看着他,有些好奇,藏锋这才把来龙去脉详细的说了一遍,沅筠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但看藏锋认真的模样又不得不信,低道,“你倒是好心,可别好心干坏事!你有问过人家大姑娘愿不愿意嫁给那公子?万一只是你一厢情愿,那可不就尴尬了?”
她这么一提醒,藏锋才想起来千夜和云潇之间似乎还夹着另一个特殊的人,不由得也犹豫了一下,半晌才咬咬牙,眼睛闪过一丝奇怪的光:“那就先买一件女人家的备着……”
“嗯?”沅筠见他躲闪的眼神,好像明白了什么,叹道,“是你自己想看她穿上嫁衣吗?说起来那姑娘走进来的时候,虽然长相身材一点也不像,但说话的气质,动作举止,还真的……和小妹有几分神似呢。”
“呵……还是瞒不过阿姐的眼睛啊。”藏锋也不隐瞒,低下头,“我真的很想看上一眼,如果小淇还活着,她穿上嫁衣的模样,肯定也很漂亮。”
沅筠微微沉吟,不知道在想什么,居然有些出神,许久才抖去烟杆上的灰站起来,拉了他一把:“行吧,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从今往后,你要好好生活,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记住了没?”
藏锋呆了片刻,这样的训话,竟和他梦中一模一样!
“回话呢?”沅筠用力捏了他一把,藏锋疼的一跳,赶紧接道,“是是是,阿姐教训的是!”
说罢两人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笑,一起离开倚海楼往钗凤坊走去。
第六百一十五章:感情之分
另一间房内,凤九卿和云潇大眼瞪小眼,正尴尬的一人一边僵持着,他自然是对女儿的心思了如指掌,倒也不着急说话,索性就拉了张椅子耐心的坐着,顺便还给自己慢悠悠的倒了一杯茶凉着,看着她不停踱着步,一会走到门边,一会又扑到窗子上往外张望,几次悄咪咪的瞥过自己,最后才支支吾吾的指着床说道:“我要睡觉了,你、你快出去!”
凤九卿忍着笑,眼睛都懒得抬就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漫不经心的回道:“大白天的,你要睡觉?”
“困了嘛。”云潇心虚的回话,凤九卿冷哼一声,“你睡你的,我又不会吵你。”
“不行!”云潇想也没想一口回绝,找着借口反驳,“男女授受不亲,我都这么大了,你出去。”
凤九卿这才咧了咧嘴,故作认真的微微颔首想了想,冷嘲道:“我是你的爹,还能对你有什么想法不成?”
气氛微妙而尴尬,云潇转着眼珠的咳了咳,见凤九卿还不为所动的盯着自己,只能掀起被子就钻了进去。
凤九卿喝着茶,看着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她自己按捺不住又气呼呼的站起来,冷笑道:“你翻身一百次多,大白天睡不着很正常吧?别想着支开我,你不就是想回去找那臭小子吗?他到底哪里值得你担心了?他身上流着的是古代种的血脉,还有上天界独有的力量加持,你让他安安静静休息一会,比你在他眼前蹦来跳去惹他胡思乱想有效的多!你老实给我呆着,大人为什么会做了个鸟笼把你关起来?多半也是怕你乱跑惹事吧……”
“你还好意思说他!他把我关起来之后就不见了,也不放我出来!”云潇小声嘀咕抱怨了几句,噘着嘴有些不满,忽然目光一转从窗子里看着天上,这才想起来凤九卿之前说过的话,连忙小跑来到凤九卿身边,急着问道,“您之前说他被困住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大人去哪里了?”
凤九卿看着她的眼睛,暗暗叹了口气,眼里浮起一抹异样的神色,却是下意识的摇头劝道:“我说过让你不要多管闲事,他虽然现在有点麻烦,但是你放一万个心,上天界不会真的对他怎么样,就算真的有什么事,也不该是你去找他。”
“他回上天界了吗?”云潇没管他的劝告,有些奇怪的追问,“他怎么这时候跑回去了?我知道之前在游龙境的时候他们得到龙血珠的力量恢复了不少,但是长时间离开还是会很危险吧?而且之前在濮城,他专程跑过来救我,为了保住城里的几十万百姓不被修罗骨吞噬,也是消耗了不少神力,为什么……”
“别管他!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我让你少管他的事!”凤九卿根本不想和她说这些事情,转过头去,又见她不甘心的缠过来,立马脸色一沉,重重抬手将她一把按在凳子上坐好,认真看着这个从死亡里回归原身却依然有些天真到愚蠢的女儿,低道,“潇儿,我问你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要想明白再回答我。”
云潇意外的看着凤九卿,她印象中的这个父亲一贯是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总是嬉皮笑脸的模样,少有这般严肃的神情严厉的盯着她,赶紧下意识的坐直点了点头。
凤九卿深吸了一口气,双眉紧蹙:“你到底明不明白,他们是两个人?”
“我当然明白。”云潇不由得脱口惊呼,立马回答,“我从一开始就分的很清楚,知道他们是不一样的。”
“那你又知不知道,你只有一个,哪怕记忆已经变了,你仍然只有一个。”凤九卿语重心长的补充着,果然见她的脸色微微一沉,然后垂目低头用力握紧了拳,凤九卿跨前一步,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道,“我知道现在的你,其实并不是你真实的样子,既然你选择了‘人’的身份,就要明白人的感情是这世界上最复杂、最敏感的,帝仲本来记忆就有所混乱,你再阴魂不散继续这种状况,只会把事情搞得越来越糟糕。”
凤九卿叹了口气,他原本也不想插手小孩子的感情,但是冥王是真的对云潇动了杀心,如果他再不提醒让这段关系继续纠缠下去,难保某一天会演变成始料未及的后果!
“阴、阴魂不散……我没有想缠着他,只是很担心而已。”云潇尴尬的吐了吐舌头,凤九卿这才轻轻笑起来,像个慈祥的父亲,感慨道,“秋水到底是怎么教你的啊,她那样的性子,该不会乱教了你什么古怪的东西吧?”
云秋水这个名字在耳边响起的同时,云潇的眼眸也有了一瞬间的恍惚,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隐隐震动了一下。
眼前蓦然出现熟悉的昆仑雪峰,那一年的她只有六岁,还是师门里众星拱月般的小公主,任性妄为的出入着各大峰,闹得各位峰主师叔们无可奈何的提着衣领把她赶了出去,在百无聊赖之际,她一个人晃悠悠的就来到了壮阔的山门处,身边飘着淡淡清雾,昆仑之巅的至纯清气迎面吹来,那般壮阔的建筑神奇的悬浮在半空中,清澈的水流宛如银河贯穿其中。
原以为也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直到视线的尽头处忽然冒出来个陌生人,身穿着她从未见过的帅气银黑色军装,她好奇的躲在旁边看着那个男孩子,只觉得心底泛起涟漪,有种止不住的冲动油然而生。
她不认识这个人,却又好像很熟悉,那张脸转过来,迎着昆仑的天光,让她怦然心动。
心底有个声音欢快的叫起来——找到了,就是他!
但是,没等她开心的冲出去打招呼,掌门御剑而归,带着独自前来的孩子去了主峰正阳宫,她本想一起跟过去,又被唐红袖抓回了鹿吾山,啰啰嗦嗦的嘱咐她要按时吃药,她心不在焉的听着,扫了一圈发现天澈也不在,为了能赶紧脱身,她脑子一转说要去找天澈,结果唐红袖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说掌门要收一个新来的徒弟,这会天澈已经被喊过去了。
当天晚上,她回到论剑峰,看见云秋水像往常一样在门口笑吟吟的等她回来,那一刻她的心中有着奇怪的情绪,忽然跑过去一把抱住了母亲,毫不掩饰的说道:“娘,我喜欢上一个男孩子!”
云秋水被女儿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不知道她今天到底又遇上什么人什么事,但她很快还是憋着笑摸了摸她的脑袋,对着只有六岁的女儿,故作认真的问道:“谁这么倒霉,被你看上了?”
云潇缓慢而慎重地点了点头,那一瞬间的认真让云秋水微微一怔,又道:“娘,我还不认识他,不知道他是谁、叫什么,其实我们今早上才在山门第一次见面,还没来得及打招呼,他就被掌门带走了。”
“是那个孩子……”云秋水显然已经知道了掌门新收弟子这件事,凝视着女儿,眼里露出某种悲凉的神色,哽咽了一下,她没有注意到母亲眼中暗藏的深意,只是反复回忆着早上一见钟情的那张脸,开心的踮着脚尖打起转来,又冲着云秋水露出一个张扬的大笑,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娘,我喜欢他,您收他做徒弟,让他住到论剑峰来好不好?论剑峰一个人也没有,好无聊嘛!”
即使知道女儿身上的秘密,但小姑娘这样不害臊的话还是逗得云秋水咯咯直笑,骂道:“可是掌门已经收了他做徒弟了,娘不能和掌门抢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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