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我为神明 第158章

作者:墨香双鱼

同样的道理,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又迷失了呢……

她现在拥有的生活,根本不是凭自己努力得到的……

只不过恰好因为姓氏是“多古兰德”,出生在尊贵的王室,她才得以躺在先祖建立的伟业上享受这一切……

小女孩愤恨地说:“我知道,这个世界不可能完全公平,肯定有高低贵贱之分。你也说得没错,如果出身不好,那就应该去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而不是在这里抱怨。”

“但是……你们总要给我们努力的机会吧?!”

“现在不仅是我们这些奴隶,绝大多数平民也被生活压得抬不起头,为什么?因为要纳税!”

“王国有一种税叫作「人头税」,按照每户人口定额计算,不论收入,每人税额一致,家里人越多,缴纳的税也越多。”

“定额的人头税对富人来说,只是九牛一毛。但对于穷人来说,是可以压死人的重税!”

“穷人每天起早贪黑地工作,一年到头赚来的月币,绝大多数都拿去交人头税了。就算自己做点小生意,也有人头税外的各种苛捐杂税要交,根本存不下钱!”

“法典里甚至还有一条规定,如果家族中有人担任主城级或更高级的官吏,上下直系亲属都可以免除所有税收——你说好不好笑?那些一贫如洗的穷人要承担各种重税,从自己的牙缝里挤钱交给王室。而很多腰缠万贯的贵族,反倒可以举家不交一枚月币!”

“这种法典下,穷人越来越穷,富人越来越富,你让我们这些天生贫穷的人怎么努力,怎么去改变自己的命运?!”

索兰黛尔不停搓着自己的衣角,低着头语无伦次说:“那……那你们还是可以想办法努力……去争取成为主城级官吏,这样就能免……”

说到一半,她顿口无言,说不下去了。

小女孩嗤笑说:“意识到了吧?都不说主城级官吏,哪怕要当城镇级官吏,都必须是从学校毕业的优等生,需要参与各种考核。”

“但王室开设的学校,学费只能以银月结算,而且一年就要几十枚!如果是从小读书,读个十年八年,就是几百近千枚银月!你让我们去哪里凑这个钱?!”

“更何况,你们王室定下的法典,不仅设置了极高的入学门槛,还严禁私塾。”

“我直接跟你承认吧,刚才看菜单不认字是我装的,因为我要掩盖自己读过书这件事。是的,你没听错,我读过书——几年前我刚逃到薄暮城的时候,城里有一位老先生,他自己在家开设学堂,给平民孩子传授知识,来者不拒,连我这个流亡奴隶都收。”

“这位老先生无私且富有智慧,他给我们传授赖以生存的农业知识,带我们辨析天文和地理,教会我们如何以哲学角度去思考人生,解读各种社会现象。”

“在我看来,这位诲人不倦的老先生本应桃满李天下,被所有人尊敬。但结果呢?一天晚上,他被士兵抓走囚禁,据说经受了几天几夜的酷刑折磨——哈克·洛里森行政官逼他说出有哪些门生,他没有开口说一个名字,最后惨遭斩首,悬尸城门。”

“高学费,禁私塾,招安学士,灭杀良师,只许贵族读书,不许平民开智,这就是王国的现状!到头来,能去学校读书、获得知识、以后成为官吏的孩子,家里本来就是贵族,可能爸妈本身就是哪座主城的官吏,孩子毕业以后就能继承家业。”

“偶尔也有一些穷人孩子,因为从小天赋超群,有贵族资助银月供他们上学,但那只是极个别罢了。世界上更多的是我们这种天赋平凡、想要改变命运、却无路可走的孩子。”

“你说要我努力,可以啊!我又不是不想努力!但你总得给我一个努力的机会吧!你们王室撰写的法典,把所有平民的上升渠道都堵死了,贵族永远是贵族,平民永远是平民,奴隶永远是奴隶,我能怎么努力?!”

索兰黛尔被骂得抬不起头,她努力回想着以前读过的书,却发现曾经所学的那么多知识,竟无一能帮助自己辩赢对方。

这时,索兰黛尔想起以前和奇诺的对话,她磕磕绊绊重复着奇诺当时的话:“但是,这个世界确实需要有上下层之分,就像一辆马车,有人要成为轮子,有人要成为马匹,有人要成为车夫,只有上下层各司其职,分工协作,王国才能有效率地运转……”

“呵。”小女孩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眼神悲哀,似在看着一个无可救药之人,“你跟我过来。”

小女孩大步在前,索兰黛尔紧随其后,两人走下楼进入后厨。

后厨摆放着大量没有烹饪的食材,厨师们一脸迷茫地看着闯进来的两人,不知所措。

老板定睛一看,发现其中一人是钱包里装满金月的小姑娘,他赶紧示意厨师们出去,自己也溜了出去,任她们在里面胡闹。

小女孩随手抓起抓起一颗还没剥皮的土豆,摆到索兰迪尔面前,冷冷地问:“这是什么?”

索兰黛尔迷茫地摇着头:“不知道……”

小女孩厉喝:“土豆没见过?!”

索兰黛尔眼神飘忽,呢喃道:“土豆……土豆不都是一片片黄色的吗……”

小女孩把土豆揣兜里,又拿起一根胡萝卜:“这是什么?”

这个索兰黛尔倒是认识,她不假思索说:“胡萝卜!喂兔子的东西!”

“这是人吃的蔬菜!先是人吃的,然后才是兔子吃的!”小女孩想把胡萝卜砸到索兰黛尔脸上,但又不舍得浪费食物,反手将其塞进衣兜里。

紧接着,小女孩继续拿起一样样食材,让索兰黛尔辨认。

索兰黛尔从小博览群书,诗词曲赋信手拈来,古今通史无所不知,连千年之前某场战役某支军团某位将领的绰号叫什么都对答如流,很多时候连王宫学者都自愧不如。

但面对这些沾着泥巴带着土的原始食材,她却像个无知的孩童,几乎都答不上来。

“知道种小麦一天浇几次水吗?”

“不知道……”

“知道玉米要在哪个季节种植吗?”

“不知道……”

“番茄长在地里还是长在树上?”

“不知道……”

“种没种过东西?”

“我种过苹果!”

“你会用锄头?”

“不会……”

“你不会用锄头,怎么种的苹果??!!”

“土是玛姬帮我挖的,树苗也是她插的,浇水施肥都是她来弄,我……我负责收获的时候摘苹果……”

“玛姬是谁?”

“我的仆人……”

小女孩悲哀地笑了:“你会什么?”

索兰黛尔茫然地低着头,声音已经弱不可闻,没有丝毫底气:“我会弹钢琴……”

小女孩指向门外,质问道:“我现在带你去贫民区,去找那些即将饿死的人,你弹一首钢琴曲,能把他们救活吗?”

索兰黛尔紧抿嘴唇,无声摇头。

“我可以!!!”小女孩用力戳着自己的心口,嘶声吼道,“我知道怎么种这些东西!给我一块地,让我去种,一年以后我就能救活几十几百个快饿死的人!但土地都被你们这些天杀的贵族抢走了!”

“脏活累活我们来干,收获的东西你们坐享!随手丢给我们几袋小麦作为‘奖励’,然后对我们说——来年要继续努力哦~恶心!真恶心!!!”

第238章 未知其名

小女孩指着索兰黛尔的鼻子,咬牙切齿说:“你刚才不是说,这个世界要有上下层之分,大家要分工协作吗?行啊,我同意你说的话,那你为什么不来当下层?”

“你这种只会弹个破钢琴,没有半点劳动能力,连土豆是什么都不知道,种个苹果还要别人帮忙锄地浇水的废柴,有什么资格骑在我们头上?有什么资格自诩上层?居然还敢理直气壮地告诉别人,社会就应该这样才能运转~你自己听着不想吐吗?!”

“你知道你最可笑的地方在哪吗?就是骗着骗着,把自己都骗了。就好比你种的苹果树,你以为苹果丰收离不开你的努力,却殊不知,那是你的仆人玛姬在努力,是她用自己的汗水日复一日浇灌换来的,你只是为她提供了一个种苹果的坑而已。”

“你以为给别人提供在这个坑里耕作的机会,自己就出了一份力,对苹果的丰收有贡献——但事实上,这个种苹果的坑,本应是大家公平拥有,现在却被你独自霸占!是你先挤压了别人的生存空间,把大家公平拥有的东西抢过来,误以为是自己的东西,所以你才能这么心安理得地去压榨、剥削别人!”

“走!王室公主,睁开你无尘的眼睛,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世界!”

小女孩带索兰黛尔离开餐厅,去往更北的地方,去往那些底层奴隶劳作的地方。

黑屑纷飞的煤矿山,矿主不在,也许是在宅子里莺歌燕舞,也许是在酒馆抱着几个女人饮酒高歌。工头和管理者们大多是矿主亲属,他们懒洋洋地在晒太阳,也有的在打盹,非常懈怠,以至于让两个小女孩偷偷溜了进去。

在布满灰烬的甬道里,索兰黛尔看到了很多和她年龄相似的小孩,他们都是自小被卖给贵族的奴隶,掌根下三寸烫有烙印,一双双年幼的眼睛里满是对光明的向往,却因弥漫的矿灰而蒙尘黯淡,对着一辈子也挖不完的矿山麻木地挥动矿镐。

有几个小孩体力不支,挥不动镐了,瘦小的身躯就这么一头栽倒在地上,宛如沉入永恒的睡梦,再也没能爬起来。

……

干燥闷热的纺织厂,和王宫裁缝室针线精密的模样不同,这里布满飞絮,口鼻没有掩布遮挡几乎无法呼吸,双眼因过敏而刺痛,噪音几乎要撕裂人的神经,染料染上布匹的时候经常会溅在人身上,留下好几天都洗不掉的痕迹。

奴隶们像转圈拉磨的驴一般做着重复的工作,做得久了直接就麻木了,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直到惨叫声骤然响起,那是双手不慎被卷入纫车的哀嚎。

奴隶们没有了手,等待他们的不是退休和补偿,而是抛弃或宰杀,动物没用了会怎么样,他们就会怎么样。

……

孕育生机的农场,农奴们因常年耕作累得腰骨畸形,哪怕是九尺男儿也驼成了五尺,他们精疲力竭地挥着锄头或镰刀,一滴滴汗水落入田中,化作土壤的一部分,但日复一日耕作换来的,也仅仅是日常维生的口粮、以及收获季的恩赏——几大袋小麦。

而那些因病痛累倒的农奴,农场主给予了极大的“仁慈”,他们没有被直接宰杀,而是集中丢在猪圈里,挺过来就能得到额外二十斤小麦的奖励,并被允许继续干活,挺不过来就这么悄无声息死去,身体变成肥料,为农田做最后的贡献。

为了活下去,农奴们苟延残喘,紧拥彼此用身体取暖,逼着自己吞咽猪的屎尿,只为那根本不存在的希望。

……

白水鉴心的小公主,终于看到了最真实的世界。

烈日凌空的农田,木屑横飞的工地,火光迸射的钢厂……成千上万的奴隶在镣铐和皮鞭下哀嚎,没有希望地活着,没有希望地死去。

数千年前太阳王亲订的铁律,化作无法撼动的枷锁钳制着奴隶,用他们的血肉造就世间的繁华。

小女孩站在索兰达尔身后,声音没有任何感情:“我以前听老先生讲故事,他曾经说过,多古兰德王国子民的平均寿命是55岁。我当时还想——哇,能活这么久啊!”

“但后来,我看到妈妈病死了,只有31岁;我看到很多农奴累死在农场主的田里,大多只有20几岁;那些和我同龄的奴隶小孩,因为生了小病没钱治,病情一步步恶化,还没成年就死在床上;还有你刚才看到的那些人……”

“当你沉浸在钢琴中时,他们都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默默死去。”

“那时候起,我终于知道,王国平均寿命55岁,不是说每个人都能活到55岁。而是指你们贵族可以活到80多岁,我们贱民只能活到20多岁,汇总在一起做个计算,最后平均成55岁!”

“现在,回到最初的问题,你说我流落至此不是你的错?”

“是,也许我们两个是没什么直接关系,但其他人呢?”

“有多少奴隶在悬崖下摔死,只因你告诉父亲想吃岩耳?为了让你吃到极地的冰鱼,有多少奴隶在冬天跳下冰窟,最后再也没爬出来?”

“还有刚才我们看到的一切,奴隶用命挖来的矿,有多少成为税收,化作你钱包里的月币?他们冒着双手被绞断的风险,用纫车拉出的一匹匹丝绸,有多少变成了你身上的礼服?贵族供奉给你的顶级食材,又有多少是用人命换来的?!”

一生被压迫的小女孩,发出了血怒满腔的嘶吼:“沾着人血的东西,好用吗?!好吃吗?!”

小女孩的怒吼犹若重锤般砸在索兰黛尔心上,她潜意识里仍想否认,但这些话就像一堵堵墙从四面八方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几近窒息。

当窒息感濒临极点时,无从反抗,索兰黛尔才终于意识到,小女孩的话是对的……

小女孩用力戳着自己的心口,似已用尽气力,无力再嘶吼,声音里满是化不开的悲哀:“我们只想像人一样活着,这有什么错吗?”

索兰黛尔纤薄的肩膀止不住地发颤,心仿佛被刺穿般传来阵痛,断断续续的啜泣开始化作哭咽。

“对不起……对不起……”她不停呢喃着这三个字,眼泪随之吧嗒吧嗒往下掉,打湿了衣襟。

小女孩无力地闭上眼,眼泪从眼缝缓缓溢出,嘶哑的嗓音里遍布凄凉:“其实,我知道你是个清白的好孩子……我以前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不知者无罪——你深居王宫,不知道外面的这一切,并不应该被责备。”

“而且,如果我把刚才那些话对其他贵族说,肯定早就被人斩首了。你不仅愿意听我说话,还跟我说对不起,就冲这点,你和别的贵族就不一样。”

“按理说,我该发自内心地尊敬你,可我做不到……我本可以忍受这一切,但你带我看到了光明——只属于你们贵族的光明。”

“我改变不了现状,被肮脏的生活包围,无法脱身,无力不堪,最后只能恨你……这是我唯一能发泄的方式……”

索兰黛尔呜咽着从后面抱住小女孩,声音发颤得近乎是哀求:“和我回王城,好吗?我给你一个新的生活,再也不会让你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