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无罪
“这等胡言乱语也能信?”
正当他们心中不由得浮现出这样的念头时,他们听到吕神靓问女皇帝,“你不信?”
女皇帝笑了笑,道:“公孙岚都能相信,为何我不能信?”
“什么!”张柬之和太子等人一震,心中又是一阵无法接受。
“帝王乃天子,圣意乃天意,但是天意到底是什么样的,却从未有人见过。我不知过去的帝王是如何,但我曾经和先帝朝夕相伴,我却是知道,他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和天意又有什么关系。”女皇帝微嘲的笑了起来,“等我登基做了皇帝,按照历代的说辞,哪怕我登基只做了一天皇帝,那我也是天子,但我自然比任何人清楚,我想怎么做就是怎么做,天上从来没有传下过什么旨意,从来没有什么天意告诉我该怎么做。”
张柬之等人的身体不住的颤抖起来。
他们的脸上布满了怒意。
在他们看来,女皇帝的这番话语充满了背经离道,甚至充满了对先帝的诋毁。
“你们曾经一度感觉在替天行道,但你们听到过天意告诉你们该如何么?”就在此时,女皇帝却是微微转身,嘲讽的看着他们,道:“你们所作所为,是听了天意,还是听了自幼所收的教化,那些书本上,那些老师灌输给你们的道理?”
张柬之咬牙,却一时无法辩驳。
“我只知道,得民心者得天下,民意便是天意。”女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她这次的声音里没有了戏谑之意,只有肃然,只有说不出的威严。
“陛下,难道如你所说,这世间便只有成王败寇,没有了规矩么?诸多的规矩法则,书上的记载,尽可以不信,尽可以不遵?”张柬之终于无法忍受,发出声音。
“那你和我说说,你信不信他们所说的话语,你觉得这座城和我们所在,我们所见的一切,是真实还是幻光?”女皇帝看了他一眼,淡淡的问道。
张柬之冷笑道:“自然不信。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没到老眼昏花的程度。”
“一以贯之,只信自己的道理,倒也不失为分辨真伪的好办法。”女皇帝有些欣慰般笑了笑,她看着王离和吕神靓,道:“我相信你们的话,但是这座城和我们,我不会认为是虚幻的存在。因为很简单,我们的一生,对于日月而言,只是短短的一瞬。在这短短的一瞬里,如果说我们所处的世界,是某个强大的存在一念而生,一个念头创造出来的东西,那我们身处其中,经历其中,哪怕对于外界而言是转瞬即逝的幻光,但对于身处其中的我们而言,便都是真实。”
吕神靓顿时蹙眉,道:“相对论果然很有道理。”
女皇帝不知道她所说的相对论是什么意思,但是却点了点头,笑了起来,“对,一切都是相对而言。可能对于你们而言,一生是数万年数十万年的时光,但对于我们而言,一生却不过数十年,不会过百年。那我们这个世界,对于日月星辰的运转而言,可能也只不过是一瞬间的幻光。但身处其中的我们,却是真实的,这座城,自然是真实的。”
“哪怕这座城真的是一念而生的幻光,那我们身处幻光之中,我们经历其中,经历的便也是真实。”王离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的点了点头。
“夏虫不见冬雪,冬雪却未见过鸣蝉。”女皇帝微笑道:“便是相同的天地之中,不同的节气对于有些东西而言,却就像是不存在的世界,但若是夏虫能够活到冬日,能在冬雪之中破茧而出,哪怕它立即死去,它也会知道自己经历的这个冬寒是真实。”
“所以根本不用去想这个世界本身是不是真实。”吕神靓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她也笑了笑,道:“身历其中,便是真实。”
女皇帝淡淡的笑了笑,道:“所以虚幻和真实,在我看来,只在于你在和不在。若你不在的世界,即便再真实,那也无法触碰,也无法想象,那便是虚幻。”
张柬之等人脸上的怒意消失,他们只是看着城中越来越多的烟火,心中更是无法理解,在这整个城都快要被烧没了的时候,还在说这些话有什么用。
“我相信你们所说的那张巨大的人脸,那如神灵一般的存在的确存在,但在我看来,他若只是在远离这座城的世界旁观,只是将你们丢在这座城里,那他和天上那些无法接触到的日月星辰并无两样,他不进这座城,不进我们这个世界,那他就像是星空之中看不见的星辰一样,和我们并没有什么关系。”女皇帝说道,“他只有和你们一样进入这座城里,出现在我的面前,对于我而言才是真实的存在。”
王离目光剧烈一闪,道:“所以你觉得,他要么根本不在这座城里,他要是在这座城里,也会和我们一样。”
他这句话很难懂,但女皇帝却偏偏听得明白,她笑了笑,道:“哪怕是一念而生的幻光,那制造出来的东西,也必定因为制造出来的时候的法则和规律而稳固的存在,他进入这样的城里,也必定要适应这样的法则。”
“我明白郑普观的想法了。”吕神靓在此时点了点头,她微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的烟火,道:“他看来不只是想烧掉整个城,他还想杀城里所有人,因为他可能也是这么想的,如果那个人在这座城里,那要么他也是必须遵守这个世界的法则,若是不遵守,那他破坏这个世界的规则,那整个世界就会崩塌,那这座城自然就无法困住我们。那他自然就可以逼出这个存在。”
“陛下,不管你是如何想,我等死不足惜,但这座神都却是汇聚着无数唐人的心血,现在该如何处置那名妖人?”也就在此时,张柬之身后一名大臣实在按捺不住,忍不住叫出声来。
“既然你们和他的想法不同,那我希望你们两个人不要插手。”女皇帝看着王离和吕神靓,平静道:“你们不要帮我们,也不要帮他们,在这座城和他之间,你们就做一名旁观者。”
吕神靓道:“看戏我喜欢,但需要一个理由。”
“我方才说过了,天意即民意。”女皇帝缓缓的说道,“既然你们所说这一切都是那巨大的人脸操控,那我就想证明给他看,在我们这个世界里,天意并非属于某一个至高的存在,而属于这个世界里所有的人。”
第一千二百六十九章 烈酒
“危机之下的群体意志?”王离看着女皇帝和吕神靓,总是觉得这件事本身显得越来越诡异。
“我不明白你这句话到底具体意味着什么,但总觉得你的意思和我的意思有些相同。”女皇帝看着王离,淡淡的一笑。
王离的眉头皱得更深。
他越发觉得那张巨大的人脸一直不和他们正面接触,似乎并不是要单纯的利用他们,或是杀死他们。
这神都在他的感觉里越来越像一张真实的棋局,整个神都,他和吕神靓、郑普观,全部都是棋盘里的棋子。
郑普观或许觉得杀光整个神都的人,就像是清空整个棋盘上的棋子,到时候道理自现,但他和吕神靓之前出过这座城,这座城之外并非是星空,而是真实的天地。
所以他隐约觉得,若是真的杀光了这座城里所有的人,那整个棋盘就自然往外铺开,这个时代,这个世界,便成了困住他们的棋盘。
现在这女皇帝所说的天意民意的说法,和自己之前认知之中的群体意志不无相像之处,那么,难道正是因为这名女皇帝和自己有类似的认知,所以那张巨大的人脸,才会将自己和吕神靓、郑普观一起丢入她所在的时代?
他是要印证什么?
印证自己和女皇帝是错误的?
再强大的群体意志,也不可能战胜像郑普观这样天魔般的存在?
吕神靓的声音在此时响起。
她对着女皇帝说道:“所以你现在要举全城之力,杀死郑普观?”
女皇帝点了点头,道:“他在这座城里杀了很多人,烧了很多人花了一辈子的心血才建成的房子,所以现在全城的人都想他死,那我必须遵循他们的意愿。”
说到此处,她看着王离和吕神靓,道:“我并不很清楚你们的世界,你们那种神佛般的道理,我只知我这个世间的道理。如果你们出面拦住他,又或者你们说服他,那哪怕你们是真的天神,那在他们的眼中,天神也会是他们的敌人,他们今后也会想要挑战天神,杀死天神。就算你们真的是上苍的使者,他们也会认为你们是坏的使者,他们绝对不会相信上苍的意志是要破坏他们一代人甚至数代人的心血,他们也不会相信上苍会丝毫不顾人间的法则和美好,肆无忌惮的杀死他们的亲人。”
“我们接受你这个说法。”吕神靓极为干脆的点了点头,道:“反正我们和他也不熟。”
王离无奈的笑了笑。
吕神靓这话是不假,只是在这种时候说出来还是显得有些搞笑。
“陛下,我也不懂你说的那些天道,但不惜代价……我们真的能够杀得了他吗?伏尸百万,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么?”张柬之的声音在此时响起。
想着这座城里即将流淌着更多的鲜血,他的声音都开始不断的颤抖。
女皇帝无比威严的看了他一眼,道:“只要你们所有人都遵从这座城的意志,只要你们不要妄加猜测,不要去干扰城里这些人的意志,那这座城就会继续存在下去,大唐就会继续存在下去。”
“那我们可以做什么?”他身后的一名大臣颤声说道。
“让这座城里的人都知道,我不会阻拦他们的决定,我会和他们站在一起。让这座城里的所有人知道,整个皇宫,整个神都也没有任何一位大人和将领会阻拦他们的决定。”女皇帝声音微寒的说道:“所有人都要站在一起,杀死这个人。”
顿了顿之后,她看着张柬之等人,缓缓的说道:“最关键的是让这座城里的人都知道,我就在这里,我不怕他,大唐不会怕他。”
“大唐不会怕他。”
当她的话语在皇宫的城墙上响起时,永丰坊的河岸边,一名老人停了下来。
这名老人赤裸着上身,他瘦得身上似乎只有皮和骨头,一根根骨头都清晰可见。
但是他的骨头里却似乎蕴含着惊人的韧性和力气,让他可以一直不停歇的劳作。
在此之前,他一直都在担水。
他从河边的码头上担水送到街道上的水龙车里,他的喘息让他的胸腔剧烈的起伏,肺腑之中发出的声音,就像是打铁铺子里的鼓风皮囊已经撕裂了口子一般。
但即便如此,他担水的速度比寻常的年轻人还要快。
这条河叫做伊水河。
它在王离等人进入的长夏门城门侧入城,在城中经过归德、正俗、永丰、嘉善等二十余个大坊,朝南汇入城外的运渠,朝北则汇入城中的洛渠。
在这名老人还是年轻人时,他就在附近的酒坊里劳作,翻蒸谷物、担水、通渠、封泥,什么重活脏活都做,在枯水季时,他还会去做运渠和洛渠之中的纤夫。
他年轻时的血肉,便似乎在这样经久的劳作之中渐渐被消磨,渐渐变成了一张贴着骨头的厚皮。
这样的艰辛劳作也终于换来了足够的回报。
他在永丰坊这边沿河边有了一座自己的小院。
哪怕他一辈子都没有婚娶,哪怕他明知自己不会有多少年好活,但这就是他一辈子的愿望,而这个愿望完成,可以让他快活很多年。
哪怕只是在自己的小院里,在靠河的窗口坐一下午,只是回想自己年轻时的很多事,对于他而言都是快活。
若是坊间华灯初上的时候,有一壶浊酒,有一两道下酒小菜,那对于他而言便不只是快活,而是莫大的满足。
哪怕他已经如同风中的残烛,但即便这样慢慢的老死,他都很安心,都很满足。
在他拥有了这个小院之后,他已经不需要那么辛勤的劳作,不需要和年轻时这样去担水。
但是今日里,他的小院燃了起来。
不只是他的小院,他小院所在的整条街道此时都燃了起来,哪怕这条街道就在河边,但是汹涌的火势却无法遏止。
他的小院淹没在火海之中。
他的小院烧得可能什么都剩不下的时候,他还在奋力的担水,哪怕他喘不过气,他都没有停歇。
然而此时,他停了下来。
因为他知道这样做已经无用。基化、道化、宣范、思顺……他看到那些大坊都燃烧了起来。
神都以坊划分,每个大坊之中又有无数小坊和小市,而现今所有大坊共计一百零三,而此时他放眼望去,恐怕至少燃起了二十余坊。
而那人还在纵火。
越是往里,房屋便越是密集,街道更窄,那人放火便越是容易。
“没有用的,不要救火了!”
他停了下来,然后大叫了一声。
他根本不懂什么策略,不懂什么军事,但此时,他知道救火无用,知道再将力气花在这救火之上,便是毫无用处,就算他们更快更拼命的担水,都没有用处。
在这座城里,平时他的叫喊不会起到什么作用。
但这条街上,谁都知道他的往事。
在救火的人群之中,谁都没有他担水更多,谁都没有他年岁大。
所以此时他的叫喊,便分外的有力量。
随着他的这一声大喊,所有都在拼命救火的人们身体一震,都慢了下来,随即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和他一样沉默僵硬。
有人在此时补了一句,“拼命担水泼水都没有用,我们不要把力气花在这上面。”
和那名传奇的老将相比,他们这些普通的百姓醒悟得有些晚。
但此时他们的醒悟,他们被火烧红和被烟气熏黑的脸庞,却反而显得更有力量。
“皇命终于来了?”
“是皇帝陛下的命令?”
洛渠的大桥上,十余名一直在等待着军令的将领听着最新的军令传报,他们的眼眸也像是被燃烧了起来。
一种如释重负和狰狞交织的情绪,浮现在他们的脸上。
“烧!你就继续烧吧!”
一名将领看着那些燃烧的坊市,寒声问道:“永乐那一带布置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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