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殆火
而且超度、祭祀的对象也有问题,打赢了,你就祷告上苍啊!以前的人牲、人殉也不是给阵亡士卒用的,是给天神、先祖看的,让他们看看后人的功绩,表明一下君王的作为。
至于士卒……是什么东西?打仗工具人罢了,也配?还想风风光光,漂漂亮亮?
张桂芳是将军,勉勉强强配得上这八个字,剩下的人呢?
汜水关将士,那也是普通人,在礼制之下,怎么可能有风光大葬?有个墓就不错了。
至于敢当军,就更加不堪了,这些人可都是奴隶出身,以往要是死了,也没人理会,若是不碍着事,甚至都没人管没人埋,也想风光大葬?
可纣王,还是下令了。
众将表情复杂,阵亡的都是同僚,他们说不出坏话,但他们很明白,这是逾越的。
而闻大爷或许是年纪大了吧,面上虽挤出笑容,但眼里浑浊,不禁湿润了,他看得通透,知道纣王一片哀悼之心,可世人不知,只怕此举一出,少不得口诛笔伐。
不过老大爷并未过多阻拦,这些年了,纣王也成长起来了,做事有自己的担当。
他定了定神,道:“陛下既然提出超度,必然心中已有思虑,到底该如何行事,还请陛下解惑。”
“对!”子受见闻仲不反对,心中更是轻松,道:“所谓仙神可欺,人不可欺,因而,咱们祭祀天神,可以糊弄了事,也可以省去麻烦不祭祀,但这超度英灵,步步都不能错的,处处都得有规矩,什么样的人,该行什么礼、该说什么话,什么样的幡应该放在哪里,要有几面,什么样瓜果,什么样的祭礼,处处都需小心谨慎,这……并不是说会冲撞谁冒犯谁,也不是说遵守礼制,而是……”
“对英灵的尊重……”
等了一会儿,子受见众人消化的差不多,便继续道:“来人,准备旗幡,设阴阳坛,摆上敢当军阵亡将士牌位,鲜花供果,三荤四素不得少,当然还得准备一些要以纸写画的钱财……”
子受也不太清楚超度的章程,但不碍事,反正他是发起人,现编就行:
“大体上,就是这样,国师替朕做个章程,从今夜开始,点燃数十个篝火,一旦火光黯淡,就把海螺、麝香扔进去助燃,木料都得用沉香木,火焰最起码得燃起五丈,香味务必数十里可闻……”
古往今来也没有这种规模的超度,子受不知道怎么样布置才算铺张浪费,索性抄了下隋炀帝的篝火晚会,据说李世民布置的“燃庭燎”,就是除夕晚会,也不过是隋炀帝篝火晚会十分之一的规模。
至于以汜水关目前的条件能不能做到,倒是另说,必须以这种夸张的布置表明浪费的态度,最好能让各路诸侯再因此攻讦一番。
好一会儿后,子受叹了口气,道:“这些,不可轻慢,此非家祭,而是国祭,诶……”
说到这里,实在有些心酸,朝代更替,封神大劫,因此而死的人,太多了,这还只是刚开始一年而已,尽管知道阵亡之人能成为天兵天将,张桂芳甚至能从人一步登天封为神,子受心里也不好受。
尤其是敢当军的将士,他们是西岐的逃奴,又会有多少亲人呢?哪怕是抚恤也弥补不了什么,超度算是为英灵能做的唯一一件事。
反正为世道不容,规模之大前所未有,让人们知道了特意为小兵小卒做大规模的超度,又是一笔昏庸值,而姬发那边,也肯定会以此攻讦自己,落井下石。
第582章 魂归来兮
将超度英灵的事情布置下去后,子受闲着没事,决定随意走走,散散步。
闻仲跟了去,虽然关内很安全,可万一有些不在乎因果的一根筋呢?
子受身边伴着闻仲,带了几个近卫,一行人人默声不响出了营,这次不是巡关,只是到处走走。
关内的戒备比之关墙上要稍稍松懈一些,巡视的士卒不多,倒是万舞的呼喝声不断响起。
不过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余声音,也没什么烟火气息,只有关墙与大营中星星点点的火把,发出暗淡的光。
毕竟关内的百姓都被迁走了,夺回汜水关后,也还没来得及迁回来,人少了许多。
夜晚的静谧中带着清冷,却不是什么岁月静好的宁静,而是几分松风凄清。
子受在关内转了半圈,最近日夜颠倒胡吃海喝,打仗也是兵将出力,自己毫不费神,离了皇宫,连多人运动都没有,一天没有半点运动量,容易长胖,因而散步是必须的。
走着走着,便来到了河边,这条河是弯曲的,从汜水关南门之西穿通,这里已经没什么光亮,只有天上的皎月繁星,夜色朦胧下,有些分不清哪个是天,哪个是地。
深秋的寒夜冰冷彻骨,河边没有遮掩,风更是大,也就是近卫们体积够大,子受被围在里头,基本吹不到什么风,而他们自己则是脂肪多,身上还披着盔甲,任寒风怎么吹,都没什么感觉,要是换做普通人,一股风吹来,免不得一阵哆嗦。
不过虽是冰冷彻骨,河边的人却也不少。
河中取水的士卒倒是不多,多得是围着烧着一堆不甚明亮的火焰,跳着万舞的士卒,每个火堆处,还有一人不时抛撒纸钱,口中念念有词:“魂归来兮,魂归来兮……”
同样被近卫们围起来的闻仲显得有些矮小,但他身体挺得笔直,老大爷轻声道:“陛下,超度的法事还需要几日时间准备,这是士卒们在自发祭奠。”
子受点了点头,有沉香木、海螺、麝香的奢靡篝火,仅限于大营之中,而且虽然有十来个,也顶不住将士们太多,于是一些凑不上的士卒,就自发找了地方,另寻祭奠。
子受与近卫们望着这些蹦蹦跳跳的士卒们,面上肃穆无比。
平常的万舞极有气势,威武不凡,上了战场说不准真能唬住些胆小之人,现在同样是万舞,但少了几分威武,多了几分悲壮。
这些士卒之间的关联其实不多,同吃同住同跳万舞,现在不能同吃同住了,好歹能跳跳舞。
见着这些,几个近卫的眼圈忽然有些湿润,他们忽然回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北海之战,那是三百近卫的初战,也是相当惨烈,死得没剩几个。
而闻仲同样如此,几十年东征西讨,见到的阵亡牺牲又怎么会少?
想到这里,老大爷心里甚至有些上去烧几张纸钱,为战死的弟兄跳一支万舞的冲动,即便迟了几十年。
不知过了多久,河边的士卒已经散去,子受吸了吸鼻子,嗅着空气中的烧纸钱味,其实这味道大,烟浓,容易刺激呼吸道引起过敏或者咳嗽,不过他还是连吸了几口。
“咳咳……”良久,子受忽然问向殷破败道:“老太师啊,老太师是三朝老臣,入行伍东征西讨数十年,可曾后悔过?”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问话,闻仲怔了一怔,随后摇头道:“有什么后悔的,为国杀敌,便是死,也死得其所。”
子受轻叹道:“为什么要打仗呢……”
闻仲一时语塞,眉心的眼睛白睁半闭,在臣子说出死也死死得其所的话后,君上不宽慰一番就算了,还突然说出为什么要打仗这种话,这叫人作何感想?
多端寡要、优柔寡断,满足了无能之君的必要条件,简直浪费感情。
其实这不过是子受的真心话,哪怕经历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太大改变,现实面前,他可以妥协可以成长可以面对事实,他知道必须要出兵,要打仗要死人,但心底就和所有寻常百姓一样,不希望战争。
以前还好,没有大败,鲁雄攻打汜水关不利,再怎么败,也没有败到全军覆没的地步,依旧能重整旗鼓,最后还能发起反攻,因而感触还没多深。
可现在敢当军全军覆没,张桂芳生死不知,加上烧纸钱过后浓厚的烟火气,这一切无时无刻都在触动着子受的情绪。
不过这都不妨碍老大爷的拳拳报国之心,闻仲言语间带着些教训的意味,道:“诸侯不臣,陛下出兵征讨,理所应当,这战事,也是他们挑起的,错在于他们,有陛下这样不愿战争的君王,是天下之福,待到讨逆事毕,定能回归四海升平的祥和之景。”
子受一听,不过是触景生情感叹一番,也要受一顿夸,这还了得?
他立即反驳道:“姬发为西岐而战,贵族为一族而战,何错之有?这天下人,谁不是为利益而战?姬发是大商的逆贼,却也是西岐的天子,说自私自利也好,朕又何尝不是?讨伐不臣,不过也是为了大商不灭,能继续当着一国之君,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罢了。”
子受越说越起兴,索性将之前的种种行为洗黑一番:“说到底,朕啊,这么多年做的事情,是好也罢,是坏也罢,或称赞或诋毁也罢,不过是和这些人一样,都是为了一己之私罢了。”
闻仲一愣,哈哈笑道:“老臣又如何不是一己之私呢?若不是托大商气运,老臣为何要护商?老臣因而让将士们征战杀敌,看来老臣也逃不了这一己之私,一己之私也好,为国为民也好,初衷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了什么事。”
子受沉默了一阵,就是这样,才有了这一大堆的问题啊!
不过现下也没什么办法,他蹲下身捡了根树枝,在一处没有烧尽的钱纸堆中戳了几下,戳出火星后闭上眼默念了几句,随后站起身,裹紧身上的衣甲:“这儿还是太冷了,回去吧。”
……
几日后,汜水关外传来了号角声。
那是从周军之中传来的。
姬发伏击敢当军成功,虽然被张桂芳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也解了南宫适大军遭受南北夹击之险。
合围的兵马仅剩高继能一路,对付起早有防备的南宫适并不顺利,先是强攻了一阵,后来得探马来报姜子牙已经引大军前来,半日便能赶到,高继能见势不妙便撤兵了,于昨日回到了汜水关。
此时的号角声,便是姜子牙、姬发、南宫适汇合后,听闻商军要为死去的将士超度、祭祀,特意领军前来。
倒不是攻关,而是为了安随军诸侯的心。
第583章 悲怆
姜子牙这一路慢行军,直到现在才赶来,主要是为了确立周在诸侯之中的主导地位,以天子之名与兵强马壮震慑诸侯,同时让西路的各个诸侯派出兵马,一同伐纣,这样才能真真正正占据大义,彻底将诸侯绑上战车。
本来还得等一阵,没想到纣王折腾出了一个超度,竟是要为士卒超度祭祀,为此不惜大费钱粮,申公豹所提出的超度规章制度,都快赶得上诸侯礼了。
这不正好?
让诸侯们亲眼看看,这样的礼制,这样的纣王,不正是最应该讨伐的吗?
对贵族敷衍了事,对奴隶出身的士兵格外郑重?这里头说不准还有不少从他们府中逃跑的低贱奴隶啊!
子受大清早的就被这号角声吵醒了,申公豹看穿了姜子牙的目的,特意来求见,婉言劝了几句,超度可以,最好在关内,虽然大家都知道干了什么,但只要没亲眼见到,就能留下最后一点迂回空间。
子受自然不同意,迂回什么?正面刚他!必须出关!
出关超度的诏令发下去后,他又沉沉睡去,太阳才刚出来,起床还是等正午了再说,至于超度,下午吧。
午后时分。
周军的号角响了大半天,吹号角的人都换了几波,从早到午,大军就一直在汜水关外干站着,里三重,外三重,各个疲惫无比,干等了半天,换谁都累。
姜子牙已经有暂时回营的念头了,他眉头紧皱,不断揣度着,这说不定只是纣王的疲兵之计。
寒风呼啸将旌旗衣衫吹得猎猎,将士们干战了半天没见着人影,难免升起怠惰之心,若是商军早派兵在关外埋伏,等到傍晚将士们最疲惫的时候偷袭,再配合关内杀出的大军,很容易取得一定战果。
就在姜子牙考虑着要不要回营的时候,号角声又起,这次是从汜水关中传出的,不多时,就见密密麻麻的人马从关内而出,最后合成密不通风的一片。
商军终于出来了,所有的人都是呼了口气。
姜子牙心中也有了底,现在将士们还没到极限,而且商军看起来也不像有埋伏的样子,如果是想正面作战,并不用太过担心。
虽说一旦打起来,周军这边因为疲惫的缘故,战损会比商军多一些,但他们的最终目的是攻下汜水关,能在关外正面作战消耗商军兵力,远比强攻关隘划算得多。
再说了,一路上召集的西路诸侯兵马,不就是用来做这种事的?
也不用顾忌到诸侯们的想法,反正诸侯对士卒并不看重,只要控制在一个范围内,不让诸侯们误会是在削弱他们的兵力就足够了。
姜子牙策马而出,高举长剑,对所有将士大声激励,朗声道:“讨伐无道昏君!”
所有人都是一同呼喝,南宫适也喝道:“将那些助纣为虐的奸人杀个片甲不留!”
众人大笑,姬发也在经历被追逐的狼狈后,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反观商军之中的气氛,就显得极为沉重了。
浩大的队伍,除了身上的甲胄外,还披着白布,有的布料不够了,就在胳膊上扎了个白布条,人人面带沉痛之色。
御驾很快穿过了大军。
众将虽是甲胄齐全,但个个低垂着头。
打仗……是会死的。
超度的不止是敢当军,还有西征以来所有的士卒,以及以往为大商征战献出生命的将士。
英灵太多,总有几个相熟,商军将士难免回忆起了往日种种。
“打完这场仗,我就要回老家结婚了!”
“你们先走,我马上就会赶上来!”
“对方只有一个人,大家一起上啊!”
“我去插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