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随轻风去
秦中堂对众人叹道:“其实那丝绸无所谓,无非就是点货物而已!没了也就没了吧,钱财乃身外之物,本官从来不看重。”
不知别人怎么想的,但夹在中间和稀泥的沈知府松了口气,看来秦中堂也是想打圆场了?
其实息事宁人是最好的,这件事闹大了,对谁都没有好处,难道你秦中堂为了几千匹丝绸的事情大闹一场,就有脸了?
杨老先生微微得意,捻了几下胡子,刚想倚老卖老的再说几句。
却见秦中堂脸色突然变得气愤,怒道:“让本官愤慨的是,有官船被烧!你们宁波府三江口的牙行竟敢如此大胆,一言不合就烧我幕府的官船!
这件事性质十分恶劣,必须要严查到底!这次敢烧载货官船,下次就敢烧本中堂座船了!”
杨老先生:“……”
在不要脸这方面,他一个七十多的老人,竟然输给了一个二十多的年轻人!
秦德威环顾四周,“跟随官船的幕府差役,有个叫徐惟学的,人在何处?我要问话!”
沈知府禀报说:“事起突然,暂被扣押。”
秦德威冷冷的问“是谁扣押的?”
沈知府看向了宁波卫指挥使刘玠。
众人很直观地感受到,秦中堂真的是来者不善,简直就是一个个的轮番点艹啊。
第八百八十三章 时代变了
在本地人包括官府上下的眼里,事情从头到尾的轮廓是这样的——
秦中堂听说走私很赚钱,想捞一笔,便让严世蕃和徐惟学运了几千匹丝绸到三江口。
严、徐不懂本地商业规矩,自恃过江猛龙,与牙行本地人产生了纠纷和冲突。
事情越闹越大,最后造成了二三百人规模的大斗殴,还把三江口市场的建筑烧了十几间。
然后秦中堂驾到宁波,摆出了兴师问罪的架势。
至于秦中堂的目的究竟是所索要补偿,还是为了出一口气,亦或是想借此在走私市场打开局面,各有各的解读。
但不管怎么解读,秦中堂都是“找事”来的,问起被扣押的徐惟学,很明显也是找由头发作。
宁波卫指挥使刘玠排众而出,对秦中堂禀报道:“徐惟学暂由宁波卫镇抚司扣押。”
如果放在内地大多数地区,发生大规模群体性事件,一般都是由官府出面主导解决。
但在宁波城,却由宁波卫出面扣押人,这一点都不奇怪。
宁波府这样的沿海地方,卫所权势远比内地府州县要大,这方面更像是北方边镇的卫所。
除了宁波城里的宁波卫,海边还有定海卫、观海卫、昌国卫等许多实土卫所,海岸线其实是属于这些卫所的辖境,宁波府府衙管不着。
这就是为什么宁波府知府沈恺看起来有点软,很不够强势的原因。
秦德威盯着刘玠看了一会儿,正三品指挥使已经算是高级武官了,尤其还是一个有地方实权的武官。
秦中堂一直对属员们说,宁波府的情况难办,就难办在这里。
众所周知,大明军户都是世袭的,所以宁波府这些卫所从军户到武官,也都是世世代代在本地。
所以宁波府不但有四大家族这样的因科举而兴盛的士族,还有大量卫所武官家族。
这些势力盘根错节的结合在一起,形成了紧密的既得利益集团。而且这个利益集团是很排外的,这也是宁波地方势力不希望自己到宁波的原因。
这个利益集团里,一方面源源不断通过科举成功输出政治人物,另一方面又有本土卫所的武力护航,足以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扭曲一切来自外界包括朝廷的号令。
朝廷禁海令在这里确实得到了执行,但又不可能有多大效果。
导致的结果就是,宁波府成为走私贸易中心,宁波府的富裕程度超过了隔壁自然条件更好的绍兴府。
秦中堂开口说:“你知不知道,徐惟学是由幕府派出去办差的?”
宁波卫指挥使刘玠有理有据的答话说:“当时徐惟学拿不出凭证来,总不能只凭他一句话就信了。
其次有传言说,有一方是倭寇入侵,这就不是普通的斗殴了。故而卫所不能掉以轻心,先将那徐惟学扣住也是应有之法。”
听在众人耳朵里,刘指挥的回答一点毛病也没有,十分在理,甚至可以说是滴水不漏。
除非你秦中堂不讲理,直接下令放人,那也就只能认了,但也别怪别人非议你了。
然后就听到秦中堂咄咄逼人的直接呵斥道:“你刘玠不想干了?”
众人十分无语,因为秦中堂这句话十分没有水平。
刘指挥摆出了道理,然后你秦中堂可以有很多种方式施压,结果就这么一句?这和泼妇骂街撒泼有什么本质区别?
关键是这样说,你让刘指挥怎么往下接?刘指挥完全没有正常台阶可下,要么卑躬屈膝,要么再给个软钉子。
果不其然,其后便听到刘玠别无办法的回应说:“下官只是秉公办事,至于能不能继续做这宁波卫掌卫指挥使,也要看朝廷的旨意。”
在众目睽睽下,秦中堂最终居然一个字也没说。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刘指挥,冷哼一声,拂袖转身,连声招呼也不打,又上了官船,仿佛是被刘指挥气到了。
秦中堂的随从们极其意外,差点就没跟上秦中堂的脚步,说好的点艹这就没了?
近些年来,一般都是秦中堂给别人气受,从来没见过秦中堂说不了两句话,就被人气得拂袖走人的!
难道这位刘指挥恐怖如斯?连能言善辩的秦中堂在嘴皮子上都讨不到便宜?
但刘指挥本人则更意外,他还以为要来来回回的拉扯几个回合,然后假装卖个面子放人便是了。
扣人的目的是为了防着秦中堂拿那几千匹丝绸问题来说事!难道还真能扣押着秦中堂的人不放?那没任何好处,他又不是官场傻子!
可是怎么才说了两句话,自己才刚摆出点架势,秦中堂就二话不说,生气离去了?堂堂一个中堂大学士督师,就这点气量?
不过本地人投向刘指挥的目光,则有点崇敬了,能把名闻天下的秦中堂给撅了,端的是条好汉!
七十几岁的杨家名宿杨美璜郑重其事对刘指挥行了个礼,称赞说:“刘大人不畏强权,秉公守义,堪为桑梓之楷模也!刘大人给宁波城涨了脸面,吾辈一定支持刘大人!”
刘指挥接受着赞美,头脑还是稀里糊涂的,自己这算是赢了?
宁波城对秦中堂的迎接仪式,就这样不欢而散,草草的结束了。
其后秦中堂的座船从水门进了宁波城,住进了位于城内西北的公馆。
按照接待规矩,还应该有一场接风洗尘,能上台面的人物共同欢聚一堂。
但秦中堂发了话出来,今日身体困乏,所以就不要宴饮了,接风宴推迟一日。
对秦中堂这道谕令,众人纷纷表示可以理解。
这会儿消息已经传开了,很多人都知道了刘指挥不畏强暴把秦中堂顶撞的事情。
秦中堂丢了个面子,心里肯定过不去,需要时间来缓一缓,也是应有之义。
虽说接风宴这样的公开活动被取消了,但还是不乏有人私底下去拜访秦中堂,但也都被拒之门外,又被告知秦中堂今日不见外客。
只有户部郎中兼市舶司提举冯某和巡海御史胡某某没有吃闭门羹,通报后又一起进了公馆大门。
这也很正常,官场上没有秘密,本地人早就知道这俩人与秦中堂关系密切。
今天的官方迎接仪式上,是公开场合人又多,两人不好与秦中堂进行私下里交流。
但两人不约而同的感受到,秦中堂仿佛与过往有所不同了。不仅仅是连个指挥使都吵不过的缘故,还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秦德威在判事厅侧会客室接见的两人,主动说:“先公后私,把你们到任以来,所作所为叙说一遍。”
在市舶司掌事的冯恩冯老爷就先开口说:“下官到任市舶司以来,因为朝廷某大臣滥发勘合缘故,导致朝贡倭人数量剧增,十倍于过往。
市舶司今年共接待倭人贡团八个批次,近两千口人。
下官兢兢业业,竭力照管,已经组织互市六次,以宣示大明恩德,殴打惩戒倭人十八次,又扬我大明天威!”
秦中堂听完了冯恩的汇报后,但并不关心殴打了多少次之类的数据,又问道:“你赚了多少钱?”
冯老爷诧异的想,这个问题是不是有点俗了?
市舶司职责并不像后来那样简单,首先这是一个外交接待部门,其次才是一个中介部门,顺便兼管收税,职责上并不以盈利为目的。
秦中堂更诧异了,“不是吧?你在市舶司这样地方,都没有赚到钱?”
冯恩反问了句:“你指的是赚什么钱?”
秦中堂很直白的说:“无论是利用市舶司官方身份,赚里外差价,还是利用市舶司打掩护搞走私,都是赚钱!”
冯恩下意识的很诚实的回答说:“那倒没有。”
他们冯家又不缺钱,在任上捞钱干什么?
秦德威叹口气,评价道:“啥也不是!”
随即又问道:“皇上都昏迷不行了,策彦周良也就没必要进京朝见了,他怎么还滞留不去,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冯恩禀报说:“朝见只是他职责中的一项,他还要确认下一次朝贡事宜,比如是三年后朝贡还是明年继续?只有预先约定好了,他才算职责完毕!
如今朝廷成了这样子,迟迟没有最终决议,你也一直没有发话,策彦周良也就只能一直等着。”
秦中堂拍案道:“这就对了,既然我不发话,谁能确定日本国朝贡事宜?”
冯恩赶紧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朝贡使节团一直滞留在宁波,他这个市舶司管事也就要一直担责,早点完事早点打发走,他也就轻松了。
秦中堂轻笑道:“你也知道,那策彦和尚其实是日本国诸侯大内氏的人,而大内氏开掘了一座银山!
所以策彦和尚既然担当使节,肯定带着大批银子!他们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银子!
既然想让本中堂为了朝贡继续点头,不献上些银子就说不过去吧?到底该多少,让他们自己拿个数!”
冯恩:“……”
从未见过如此贪财之秦板桥!眼前这个,是不是别人假冒的?还是被另一个鬼魂夺舍了?
此后秦中堂没有继续搭理陷入呆滞的冯老爷,又转向巡海御史胡宗宪:“你上任以来,都做了些什么?”
胡宗宪拿出了自己认为最漂亮的业绩,骄傲的说:“下官出任巡海道以来,先后查获走私案件二十余起,弹劾卫所官员六次!”
秦中堂直勾勾的问道:“赚到钱了吗?”
胡宗宪突然就卡了壳,你秦板桥什么意思?让一个管监察风纪的御史去琢磨赚钱?他们老胡家又不是没钱!听说过徽商吗!
秦德威对着胡宗宪摇摇头,“一看在任上就没赚到钱!坐守生财之道,却两手空空,啥也不是!”
胡宗宪不想说话,只对秦中堂翻了一个白眼。
但秦中堂的话还没有完,又问道:“你当了这么久巡海御史,对浙闽沿海各卫所的掌事官熟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