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随轻风去
又到次日,忽然接到通州奏报,日本国使团已经沿着运河抵达通州!
秦德威便感慨道,协理夷务大臣这个差遣的第一件正经差事终于来了!
或许有人奇怪,秦德威在两京之间来回的时候,单程往往就是个把月的时间。
而这日本国使团去年从宁波府到杭州,再从杭州上运河,至今才抵达京师,路程时间为何长达大半年?
主要是两个原因,一是沿途游历和做点买卖,导致使团每到一处都要停留。
二是迎送使团在沿途官府事务里,优先度太低,大明官府眼里没有外交,只有蛮夷藩属。
比如各地官府拨发船只、差役,使团往往等待时间比较长,行程自然也就慢了。
综合种种原因,导致日本国使团直到今日,才抵达了京师。
随即秦德威来到了协理夷务衙门日本馆,有属员请示道:“将倭人安置在会同南馆还是北馆。”
秦德威毫不犹豫地答道:“安置在北馆便可!南馆临近各部院,不可以让倭人靠近!”
其余属员依次禀报安排事项:“倭人使团至后,按例先奏请皇上接见赐宴,准与不准自有皇上圣裁。
在此之前,还要烦请秦中堂代表朝廷先出面抚慰使团,以宣示天朝鼓励蛮夷向化之意。”
“可以,我先见见!”秦德威点头同意了。
第六百九十四章 最大的荣幸
按例行规矩,日本国使团应该和琉球、朝鲜等国一样,都是安置在会同南馆,而这次秦德威改了规矩,把日本国使团放在了北馆。
不但是因为距离他办公地点近,而且算是个小小下马威,毕竟按惯例北馆都是安置女直人之类的真正蛮夷。
日本国使团正使和副使都是和尚,这也不奇怪,自从国朝初年开始,日本国就有用文化型和尚充当贡使的习惯。
其中正使叫湖心硕鼎,副使策彦周良,正使不大管事,主要事务基本都委托给了副使策彦周良。
秦德威也打算将主要注意力放在副使策彦周良身上,此人在史上也有一定地位。
根据原本时空历史,策彦周良和尚十来年后还会以正使身份再来一次大明,这也是日本国最后一次朝贡大陆天朝。
据说回到日本国后,策彦周良和尚名声大噪,曾是武田信玄、织田信长等人的座上宾。
毕竟秦中堂的原则一直就是,尽量跟历史名人打交道。一般历史名人都是一时之杰,相对比较能跟上自己的思路。
听到日本国使团已经安顿,秦德威便代表朝廷前往会同北馆进行抚慰,并进行初步接洽。
协理夷务衙门日本馆一个孔目,叫凌晨的,在路上对秦中堂禀报道:
“虽然日本国使团带有通事,但为防有词不达意之误会,日本国使节比较喜欢笔谈。彼辈都习得中原文字典故,也能作诗文,但能写不能说而已。”
秦德威随口道:“真要论起来,本官其实也略懂几句日本话。”
凌孔目立即拍马道:“中堂果然学识广博,世间罕有!”
听闻朝廷大员驾到,日本国使团正副使两个僧人连忙出迎。
只见到一个英姿勃勃的年轻大人,身着象征身份的朱红官袍,昂首阔步的走了过来。
秦德威热情的对日本国正副使打了声招呼:“斯米马赛!”
两人听不懂,都去看负责翻译的通事,但通事此刻也是一脸懵逼,大人这句到底是什么话?
秦德威很惋惜的叹口气,看来五百年后的日本话并不适用于今日。
上辈子学的几句日本话完全没有用武之地了,连“八嘎”都没得说了。
扫了几眼正副使两个和尚的穿着,秦中堂下意识又说了句:“和光荣游戏里的画风不太一样啊。”
两个和尚使节还是听不懂,又看向通事,但通事仍然懵逼,这句话似懂非懂,该怎么翻译?
在场人里又没人敢指责秦德威,于是诡异的冷场了。
面对这个气场很强、又完全不按常理的年轻大佬,两个和尚使节都有点不知无措。
秦德威“哈哈”一笑,自我解围说:“听说贡使也是学问中人,有斯文之雅,为何不与我见礼也?”
这句话总算能翻译了,通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连忙对两位使节说了一通。
两位使节上前行礼,秦德威挥了挥手说:“无须多礼,进去说话!”
落座后,寒暄了几句,问了问行程,然后就进入社交惯例的吹捧环节。
果然不出秦德威所料,对方其实是以副使策彦周良为主。
周良和尚让通事翻译说:“此次在下渡海而来,踏足大邦,便闻说秦学士乃中华当世诗仙。”
秦德威对随员凌孔目招手示意,然后说:“恰好本官也有应景的见面礼,赠与诸位!”
随即凌孔目从外面捧进来一摞书籍,又放到了案上,只见封面上印着书名是《秦学士廿岁集》。
策彦周良:“……”
他虽然不会说汉话,确实也精通汉学文字,自然看得懂是什么书。
生平从未见过如此送礼之人!
秦德威指着书籍说:“前几日刚刊行的,诸位来的也是巧了,正好可以先睹为快。”
周良和尚还能怎样,只能收下了礼物,然后又让通事翻译说:“恳请秦学士留下墨宝。”
秦德威也没拒绝,提笔写了四个大字:“观海听涛”。
礼节性的寒暄和文化交流到此结束,秦德威挥了挥手,吩咐道:“其余无关人等暂且退下,本官与使节单独笔谈。”
这是要谈重要机密话题了,当然在场人越少越好。
随后周良和尚提笔疾书,一气呵成的写了一整张的文字,呈给秦中堂。
秦德威老神在在的扫了几眼,都是老生常谈的东西,阐述日本国恭顺之意以求通贡而已,并恳请将十年一贡改为三年。
策彦周良坐直了身躯,紧紧盯着秦中堂,却见对方没有提笔答话,反而从袖中抽出一份文稿,并递了过来。
而后周良和尚打开文稿看去,只见上面写道:“倭奴性多狙诈狼贪,狼子野心,剽掠其本性也!自唐以至近代,已成中国疥癣矣。”
看完后,策彦周良脸色不大好看,以眼神询问秦中堂,当面骂人不是待客之礼吧?
秦德威便提笔写了几个字示意:“此乃我朝大臣奏疏摘抄。”
然后秦德威再次抽出一份文稿,递给周良和尚。
文稿上面写道:“日本叛服不常,巧于用诡。圣虑控制周密,然亦不能保其不我扰者,无他,彼之狡难制而此之法不行也。
因肆奸谲,特拏舟载其方物戎器,出没海道而窥伺我,得间则张其戎器而肆侵略,不得间则陈其方物而称朝贡,其计之狡如是。”
策彦周良气得脸色通红,奋笔疾书道:“我国之民有贫有富,有淑有恶!久习中国之诗书,重廉知耻,未若北虏夷狄一概而言也!
我等传小国之命,观大国之光,以听政教访风景为心,岂敢有他?”
秦德威气定神闲的也提笔回应道:“听闻尔日本国内近年来有狂僧瑞溪周凤,声称以日本为神国,欲去我大明册封王号,不奉大明正朔,只以表面恭顺欺诈而通贡?
《善邻国宝记》是不是此人写的?其间有大日本神国也之语,东皇、西皇并称之言,是何道理?”
策彦周良顿时愣住了,两国远隔重洋,消息很是不通,这种思潮怎么被对方知道的?
瑞溪周凤也是个高僧,前几代将军的高级顾问,但几十年前就去世了,对方又是怎么把瑞溪周凤的言行扒拉出来的?
他刚才见这位大明的年轻高官一直没个正形,未免起了轻视之心。
但见到刚才几句后,顿时如冰水浇头,这位年轻高官绝对不是浅薄无知之辈!
能被日本国内派来做使节的人,必然也是博学而善对,不然根本没法与大明方面的文化精英沟通。
周良和尚稳了稳心神,赶紧提笔写道:“吾国向慕中华,效化高出于朝鲜琉球之上!
然近年大明臣民指我国王使臣等狂呼夷人倭奴,便有国人一时不忍,故作愤激之言!”
秦德威看完这几句后,久久无语,这就是中日友好靠朝鲜?
这几句大概意思就是,我们日本国明明比朝鲜更有文化,但你们大明却总是喊我们夷人倭奴,对朝鲜却视为小中华,所以才有愤青不服啊!
秦中堂不禁哑然失笑,这位周良和尚也是个有急智的人物,不过关于他写出来的东西,作为穿越者只能表示,信你个鬼!
然后秦德威不再纠缠于此,提起笔写道:“我天朝物产无所不有,原不需尔国贡物。
尔国却急需我大明铜钱、生丝、瓷器、书籍、药材等物事,祖宗许以通贡,不过引导尔国王约束剿除倭寇而已。
如今尔国全然无措,倭寇依旧出没于东海,通贡于我天朝又有何用处?”
策彦周良提笔回应道:“岂不闻大邦绝贡吾国十数年,海寇愈多?通贡定能减少寇患。”
秦德威忽然冷笑几声,提笔诘问:“你究竟是谁派遣来的?守护大名大内氏还是幕府将军源氏?”
看到这一句话,周良和尚脸色又变了。
这句话本身不难回答,但是其中透露出的信息令他十分震惊。能写出这样一句话,表示对方非常熟悉日本国内情况。
策彦周良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写字答道:“自然是奉吾王表文而来。”
这句话算是滴水不漏,名义上统治日本国的人无论自称为大将军还是什么,但在大明这里只能称为“日本国王”。
因为这是大明皇帝册封的名号,并赐给了国王金印,确立了名义上的藩属关系。
秦德威笑着写道:“为何不敢正面回答?周良和尚你还是由大内氏选拔的吧?
就凭幕府将军政令不出居城的穷困窘迫,空握金印,只怕也无钱无力组织航海,只能将国王金印借与掌握勘合的权臣大内氏使用了!”
策彦周良看到这几行字,在北国早春中忽然就汗流浃背了,万万想不到,对方这位年轻大佬对日本国情了如指掌!
自从数十年前应仁之乱后,幕府将军威信扫地,现在已经是战国争雄的时代,将军早就是个空头统治者了。
如今大明赐予的朝贡勘合在大内氏手里,将军又没钱投入组织航海,所以也只有大内氏能组织起航海队伍去大明朝贡。
秦德威继续写道:“尔说通贡可减少海上倭寇,但据本官所知,倭寇以尔国萨摩、肥后、长门三州之人居多!
这些地方又不是大内氏领地,与大内氏通贡,焉能平息倭患?那我皇明又何必要通贡?”
策彦周良两眼发直,坐着一动不动,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大内氏如果说有什么,那就是银子了,石见银山的开采和冶炼技术已经成熟了。
可如果直接说给你们大明银子,那就听起来就像是羞辱天朝上国似的,对地大物博的大明来说,银子又不能吃又不能穿。
更让周良和尚感到更可怕的是,日本国在对方眼里,仿佛就像是一个脱光了衣服毫无秘密的人,这还怎么谈?
秦德威等了一会儿,见周良和尚已经陷入深深自我怀疑,便又写道:“休说三年一贡,就是每年一贡也不是没可能。”
这句话映入眼帘,周良和尚立刻清醒过来,如果从十年一贡变成每年一贡,那可是想都不敢想的天大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