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随轻风去
但秦德威并不在意,去了属于自己的左堂,一边熟悉环境,一边喊人泡茶。
这时候,左春坊左赞善罗洪先走了进来,此人官不大但名气极大。乃是嘉靖八年的状元,中状元当年就弃官而去,是有名的正直人物。
行过礼后,罗洪先直言不讳的说:“我等皆对秦学士寄以厚望,希冀秦学士能引导陛下与太子亲近,君臣父子一心,此乃国之大幸也!
昨日我等委托秦学士奏请天子升殿,又目送秦学士赴西苑面君,然而秦学士却一去不返,最终只有太监出来敷衍打发了事。
在秦学士伴驾游玩,讨取圣上欢心时,可能想到过在外面守候的东宫同僚?”
秦德威:“……”
槽点太多,不知从何吐起。难怪詹事府这些人今天对自己如此冷淡,原来还有如此之多的内心戏。
他们以为昨天皇帝在西苑游玩,而秦德威只顾自己巴结皇帝,所以把东宫事情抛之脑后,也完全没把同僚们放在心里,放了同僚们的鸽子。
同僚们一直干等到黄昏,在加上之前秦德威拖延了一个月报到,让众人心里积累的怨气就一起爆发了。
对此秦德威只能说,你们真的不适合混官场……或许伤害了你们,但与你们何干?
忽然有诏书传遍京师各大衙署,内容很简单:召成国公朱希忠、京山侯崔元、内阁三大学士、礼部尚书入直无逸殿,以后章疏奏本送西苑迎和门。
大部分人看到诏书后都一头雾水,这无逸殿是什么地方?好端端的几个大臣入直无逸殿作甚?
詹事府里相对平静些,毕竟詹事府的主要服务对象是东宫皇太子,朝政运转流程转移到西苑对詹事府影响不大。
詹事陆深召集了正六品以上官员,讨论当前最重要的一项工作,也就是给皇太子编教材课本,以备将来授课之用。
但唯独没有请少詹事秦德威,众人对此也没有有异议。
秦德威的傲慢和目中无人,把大家伤害得太深了,大家都是清流词臣,都是士林精英,谁还能没点骄傲脾气了?
今天对秦德威的集体冷暴力,就是一种惩戒!
人都是活在社会里的,你秦德威也不例外,让你秦德威感知一下遭受集体排斥的痛苦!
有本事你秦德威放弃炙手可热的东宫官职,不当这个少詹事了!不然在詹事府里,你秦德威就是个异类!
秦德威依旧不在意,提着茶壶穿过庭前,晃晃悠悠就向大门走,坐在大堂里的众人看得清清楚楚。
在陆深的示意下,徐阶就喊了一声:“秦学士去何处?”
秦德威挥了挥手算是招呼,答道:“刚想起我还是个翰林学士,许久不去翰林院了,去那边坐几天!”
众人难以理解,为什么秦德威完全不生气?难道他真的大方到了对詹事府,对东宫事务完全不上心?
谁又能知道,在秦德威眼里,这波东宫官员迟早捅漏子大扑街。
所以与其现在上心,还不如等他们集体扑街后,再出面收拾摊子,那才叫事半功倍。
正在这时候,突然有几名太监匆匆走进了仪门,为首的太监大喝道:“秦德威在这里么?速速接旨!”
毫无心理准备的秦德威十分诧异,自己又怎么了?若有什么事情,昨天皇帝也没提啊?今天发个圣旨怎么跟突然袭击似的?
回过神来,秦德威连忙迎上前去,雷霆雨露皆为君恩,无论旨意是什么,都得先接下来再说。
别说秦德威本人,就是在场的詹事府官员,也要一起迎接圣旨,不可能装没看见。
宣旨天使对着一大片詹事府官员,莫得感情、照本宣科的读道:“……召詹事府少詹事、左春坊大学士兼翰林学士、提督四夷馆秦德威直文渊阁……”
听到这里,所有人几乎集体失仪,冒着欺君之罪的风险齐齐抬起头来,愕然的望着宣旨太监。
活久见?有人胆敢矫诏?还是自己出现了幻听?
直文渊阁是什么意思,官场众人谁能不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入阁,物理意义上的文渊阁就是官场名词里的内阁!
所有的阁老阁臣,无论官衔是什么大学士、尚书,首先都必定要加一个“直文渊阁”,有了这个才能叫入阁!
可秦德威他还是个大孩子啊,他才二十一岁啊,仅仅四品,连侍郎都不是啊!
除了假传圣旨,以众人的见识实在解释不了,在当今内阁制度成熟完备的情况下,让二十一岁四品大臣入阁这件事!
宣旨太监在这里很恶趣味的停顿了一下,给了众人充分震惊的时间。
就是秦德威本人,此刻也是头脑一片空白,满脑子只有一句话:嘉靖皇帝炼丹吃错药发疯了?
要不要这么刺激?二十一岁就当上了阁老,那以后的人生道路还怎么走?
恍恍惚惚中,听到宣旨太监继续读道:“不参预机务。”
秦德威:“……”
心情瞬间从天堂回到了凡间,人生的大起大落实在太刺激了。
说起阁老大学士们官衔全称,一般在“直文渊阁”后面,配套的就是“参预机务”,也叫“预机务”。
比如如今顾鼎臣的官衔全称就是——少保兼太子太傅、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直文渊阁、参预机务。
别看参预机务几个字仿佛最不起眼,放在最后,但却是最为核心要害的几个字,是实际权力的描述。
真正的宰辅可以不加宫保、不是大学士,不挂尚书衔,可以一切都不重要,但不能没有参预机务。
只有拥有参预机务几个字,才真正拥有了权力,才有权审阅内外奏疏,才可以对奏疏进行处分票拟。
可以说,没有参预机务,那就什么都不是!
不过,对“参预机务”大家都很熟,可是闻所未闻的“不参预机务”又是什么鬼?
“直文渊阁”后面又强调“不参预机务”,这种奇葩的官职描述到底图啥啊?
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反正秦大学士感受到了来自于九重天的深深恶意。
“直文渊阁”就“直文渊阁”,不给“参预机务”的话,省略留白就行了,又何必刻意加个“不参预机务”!
“直文渊阁、不参预机务”,好端端的内阁官职,听起来却像个冷笑话。
宣旨太监很理解秦大学士的蛋疼心情,但还是尽职尽责的提醒说:“秦德威还不谢恩?”
詹事府少詹事、左春坊大学士兼翰林学士、直文渊阁、不预机务、提督四夷馆秦德威无可奈何,在无数人的复杂目光里,木然的接旨和谢恩。
秦德威和其余詹事府众人,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成了冷笑话。
第六百七十一章 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送走了传旨太监,秦德威还在恍惚,自己这是入阁了还是没入阁?入了又好像没入,入了个寂寞?
其实“直文渊阁”已经算是大明文臣荣耀了,逼格甚高的馆阁二字,馆是史馆(被兼并入翰林院),阁是文渊阁(演变成内阁),再加上春坊(东宫官属),算是清流词臣的三种顶配。
如今秦学士一身同时兼馆、阁、春坊,堪称清流职务大满贯选手,极为特殊稀少了。
之所以还感到些许失落,主要还是刚才心理落差太大了。
一开始听到“直文渊阁”时,秦学士的心态已经无限拔高上天,开始幻想出将入相、拳打夏言、脚踢严嵩、从宰辅走向摄政了,结果后面一句“不预机务”,直接从天上回到人间。
不加“参预机务”的“直文渊阁”,用五百年后的角色来比喻,大约就相当于办公室主任吧,撑死是个没进班子的秘书长。
等秦德威调整好了心态,转过身来时,发现几十只眼睛幽幽的盯着自己。
上到詹事陆深,下到赞善、司谏,大家都不是圣人,此刻竟然心态都有点扭曲了。
实在是人比人气死人,以二十一岁年纪,从翰苑兼了春坊,又兼了文渊阁,这是写到小说话本里都被人骂不合理的际遇。
他们先前故意集体排斥玩忽职守、不务正业的秦德威,究竟排斥了个什么?
这些詹事府官员并不傻,很多人立刻就想到更早前的那份诏书,宣布内阁大学士们入直无逸殿的事情。
而秦德威的“直文渊阁”肯定不是凭空偶然,必然与内阁大学士们动向有关联。
所以这个玩忽职守、不务正业的少詹事,好像玩的是更高段位的游戏,与他们根本不在一个段位里?
如果说东宫差事着眼的是将来,那么现在就能“直文渊阁”的人,又哪里还需要管什么将来?
说极端点,没准太子的将来,还要靠这位念不念情分……
秦德威感到,总被这样当珍稀动物盯着也不是事,便对众人挥了挥手说:“请诸君继续商议编纂教材之事吧,本官要先去文渊阁报到了!”
忽然侍讲学士兼詹事府司经局洗马徐阶叫道:“太子教材干系甚大,秦学士不垂训几句吗?”
哟?秦德威不由得看了眼徐阶,难怪唯独这人有前途。满院子詹事府官员里,也就你徐阶能拉下面子来,主动缓和关系。
秦德威也就顺势开口道:“那本官就简单说两句啊,关于东宫所需的讲义,无非经义、时务、诗文、杂学四大项。
经义拜托诸君,而时务、诗文、杂学就交给本官了,本官自会调集人手,编纂课业书本。”
众人:“……”
四大项里,你秦德威一个人独占三项?
昨天是哪位同僚说过,看秦学士在詹事府的懒散表现,似乎并不是热衷揽权的?脸肿了没?
秦德威继续说:“诗文这项最简单,也有现成的教材。本官曾经编过一本《唐诗三百首》,誉满东南,足够作为东宫诗文启蒙之用了!
至于实务,本官如今入直文渊阁,得其便利,可以便览章疏诰敕,自当留心素材,以备将来教导东宫所用!”
众人也不能不承认,这个真没法抢。
说到这里,秦德威忽然来了感觉,滔滔不绝的继续训话说:“让本官入直文渊阁,也是圣天子对东宫的维护之意啊!
借由本官,使得东宫有渠道接触和熟悉政务,以实现太祖高皇帝的君臣父子一体、同心同德的祖训!
所以诸君要多体会圣意,务必戮力同心,与本官一起用心辅弼,不负皇上期许,亦不负天下之望!”
遭受长篇大论训话的众人烦得不行,不由得都在心里埋怨徐阶。就是你徐阶多嘴,留下秦学士训话干什么?
但徐阶却听得很认真,时而若有所思,时而有所顿悟,仿佛找到了青云直上的密码。
詹事府詹事陆深忍无可忍,督促道:“秦学士还是速速去文渊阁报到吧!”
秦德威依依不舍的结束了讲话,往大门走过去。
最忠实的随从马二紧跟在后面,与秦德威闲聊说:“方才小的我在旁边尽职尽责的监视众人,看来看去,唯有那位徐阶像个好人。”
秦德威不禁哑然失笑,“你这刁才无知之极!老爷我略懂相面之术,徐阶此人乃鹰视狼顾之相也!”
马二无语,别以为他没听过三国,不知道鹰视狼顾的内涵。
老爷的眼睛是不是出问题了,这相面之术未免也太离谱了!那位徐阶白白净净的,长相哪点像是鹰视狼顾了?
走到詹事府大门外,秦德威忽然想起什么,拿出了圣旨,又对马二问道:“你说这道圣旨的消息,应当还没有扩散开吧?”
马二跟着秦德威在京师历练了好多年,对朝堂门道也很有所了解,答道:“陛下突然而起,没人能事先揣测到圣意。而且又是直接让太监到詹事府传旨,此时应当还没有在詹事府之外传开。”
秦德威大手一挥:“那就不着急报到了!抓紧时间,先去各大衙门办一些事!”
翰林院、詹事府与刑部之外的六部都在一起,皆位于长安左门外,彼此距离都很近。
于是秦德威抢时间似的,疾风一样的掠过街道,冲进了六部第一的吏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