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随轻风去
换句话,官府平价卖粮惠民解决春荒,该卖的应该都卖出去了,州仓还有粮食才叫奇怪!肯定不存在虚构存粮这样的传统经典问题。
陈寅继续奏道:“从账目来看,赵州近月确实粜出一万两千石,以每石五钱计算,共计收得六千两银子。”
嘉靖皇帝又问:“银子何在?”
陈寅答道:“这笔银子都放在州库,并单独保存。臣也看过,数目一两不少。”
然后陈寅又让几个锦衣卫官校抬着几个箱子,放在了君臣面前。打开之后,里面都是银子,还有一本厚厚的账册。
如果都能对照无误的话,那赵州州衙就没有过错了?
也就是说,赵州州衙确确实实按照了朝廷命令,向外平价粜粮,数目是一万两千石。
也确确实实进账了六千两银子并保存在州库,不存在贪污现象。
摆在群臣面前这些明明白白得账本,和清清楚楚的银子,都可以证明赵州官府的无辜。
君臣一时无话可说,或者不知该说什么。
一直跪在门槛边,并且状如死狗的范知州突然就活了,高声道:“陛下请听臣一言!”
满屋子人,总要有个说话的,嘉靖皇帝抬了抬眼皮,冷声道:“说!”
范知州往前几步,奏对道:“官府虽然临时转运出粜,州内之所以还有饥民,缘故在于粜粮还是不敷使用,依然有未承恩泽之民!
再细究原因,不外乎两条!其一,北直隶近年来劳役渐多,影响生计,州民家中储备日渐空虚。
又兼陛下决意南巡,行宫、屋舍、道路整治,短短三月之内皆要齐备,工役浩繁,民众亏欠甚多,今春更是生计艰难。
故而州民灾年后应对春荒时,需要更多粜粮,一万两千石有用,但并不够。”
群臣不免多看了范知州几眼,刚才没看出来,这范知州竟然是个忠直之臣啊!
虽然没有犯颜直谏,没有直接指责皇帝过错,没有阻拦皇帝南巡或者大兴土木,只暗搓搓的暗示,陛下你已经很扰民了!出现饥民闹行宫的事情,也怪不了别人!
但放在当今的政治环境下,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真的已经算很难得了。
第六百三十三章 忠与奸(下)
嘉靖皇帝的脸色阴晴不定,总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出不来,他感觉自己被带节奏了。
想从权术层面去解决范知州,那太简单了。但这不仅仅是权术问题,还有脸面问题,嘉靖皇帝做人还没到可以公然不要脸的地步。
安静的大厅内,忽然有人动了。
站在大臣班位最末尾,已经挨着门槛的某正五品(大)学士,溜达着走到了大厅中间“证据”那里,伸手就把账本拿了起来,好奇的翻了起来。
旁边锦衣卫陈都督下意识的伸手,想拦住擅动证物的秦学士,质问道:“你干什么?”
秦德威举着账本,躲过了陈都督的魔爪,又对嘉靖皇帝奏道:“臣请重新清查!并由臣亲自清查!不用多久,半时辰就可以!”
嘉靖皇帝当然希望有人出来打破目前的节奏,再说秦德威是可以信任的人,立刻开口道:“准了!”
群臣都无语,你一个翰林词臣、著名诗人会算什么账?
从来没听说过秦德威展示过数算,估计也就能算清楚一百以内的加减吧!
面对质疑,秦德威邪魅一笑并不解释。论起数算,他可是小学毕业水平!
只见秦学士也不要算盘,也不用别人帮忙,只让人拿来了笔墨纸砚。
然后站在桌案潜,一只手就翻着账本看起来,另一只手则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群臣齐齐注视,只感觉秦学士写的都是鬼画符一样的东西,画来画去乱七八糟的不知所云。
嘉靖皇帝倒是挺感兴趣,觉得这些笔迹有点神似道教的符文,充满了神秘的气息。
账本内容并不算多,秦德威加加减减几十次,也就把近一两个月的数据整理明白了。
没过一会儿,刻意表演完小学生数学的秦德威就扔下笔,口中道:“粜出一万两千六百八十石,合该入银六千三百四十两!”
众人真心吃了一惊,秦学士不靠别人帮忙,不靠算盘,就凭借纸笔和鬼画符,就真能算出数目来?
因为刚才无论范知州还是陈都督,奏报时为了省事,口头上都是笼统的说“一万两千石”和“六千两”,没有讲那么精细。
所以秦德威说出如此精细的数目,只能是他刚才亲自算出来的,而且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然后秦德威又对嘉靖皇帝奏道:“账目上没错,没有虚增多减的状况!”
嘉靖皇帝顿时感到极度失望,如果没问题,白费那力气重查一遍作甚?
秦德威又走到银箱这里,伸手翻检了几下银子,最终确认了自己的想法和猜测。
便对范知州问道:“你们粜粮收回的银钱,为了清白,都是专门单独存放,原物就是这些了,是不是?”
范知州答道:“确实如此。”
秦德威拍了拍手,戏言道:“那么范大人,这些银子不会是你从本地富户那里借来的,用以糊弄朝廷的吧?
等离开了赵州,这些银子就要完璧归赵,重新被主人拿回去?”
言外之意,莫非你范大人把银子都贪污了,然后另借了银子来充场面?
范知州斩钉截铁的说:“绝无此事,这些银子就是粜粮所得!如若秦学士不信,下官甘愿将银子献与朝廷,请秦学士亲自带走看押!”
本来有人被秦德威说得起了疑心,但听到范知州的话,又消除了怀疑。
如果范知州肯让朝廷把银子拿走,那就是不怕考验,说明这些银子没问题。
所以秦德威先前的无端怀疑,很很像是奸臣为了讨好皇帝,对忠臣进行侮辱和打击。
或者说,奸臣想方设法的对忠臣进行构陷的套路,很多都是这样开始的。
但秦学士全然没有奸臣模板的觉悟,很突兀的“哈哈”笑了几声,指着范知州说:
“你们这些州县官吏,为了盘剥民财简直花样百出,当着圣上和朝廷诸公面前,还敢瞒天过海!”
范知州看了眼秦德威,强硬的顶撞说:“你是学士老爷,哪里知道亲民官之不易。
若再信口雌黄凭空污蔑,下官也少不得以下犯上,在御前争一个脸面了。”
秦德威冷笑道:“你还有脸面?我且问你,为何银箱里的银子,都是大锭的?
按道理说,粜粮给百姓,收回来的应该有很多细碎散银,甚至还会有铜钱,有几家百姓能拿着大锭的银子来买粮?
你也别说是经过重新熔铸,都变成了大块银锭。
因为你刚才说过这些都是原物,而且粜粮也就是近一两个月的事情,哪有这么快就重新熔铸成银锭?
再说就算重新熔铸,银锭大小也该是统一的!可你这些银子,有五两重的,有十两的,还有五十两的,这是什么熔铸法子?”
范知州继续答道:“官府以低价粜粮,本来就损失很大。为了再减少银两损耗,所以本州粜粮最低只收五两银锭,令各乡里统一来办,这样做的好处就是……”
还没等范知州把话说完,秦德威突然就一脚飞踢,将范知州踹到了门槛外边。
因为被门槛绊了一跤,范知州直接栽倒了,又从门槛外月台一直滚了下去。
好端端的文斗突然变武斗,值守的锦衣卫官立刻紧张起来,上前围住了秦德威。
陈都督威风凛凛的大喝道:“秦德威你胆敢御前失仪殴打官员!”
秦德威毫不在意,对着嘉靖皇帝叫道:“陛下!赵州知州范昕欺君罔上,凌虐百姓,其罪当诛!
不用听这范昕解释了,他说什么都是狡辩,隐瞒的都是祸心!
粜粮本为陛下惠民之举,恩泽雨露本可遍及赵州百姓,这范昕却胆敢只收五两以上银锭,分明是将大多数百姓都隔绝在外!
普通百姓已然穷困,谁能拿得出五两整银?如此出粜的低价粮食,肯定都落在富户手里,最不济也是乡里之间的包税大户!
正值灾年后春荒,两三个月内只要转手售卖粮食,就是数倍暴利!与此同时,很多普通百姓根本得不到朝廷的低价粜粮!”
向来高高在上的朝廷衮衮诸公听秦德威说到这里,全都惊呆了,竟然还有这样“合法”的操作手段?
明面上看不出任何问题,查账也没毛病,账本清清楚楚,银子明明白白!
那些低价粮食落到富户大户手里后,转卖出几倍暴利,范知州随便分点也有万儿八千两了,比直接贪污粮食高明多了!
如果秦德威所猜测的都是真的,这范知州踏马的也真是个人才!尤其刚才装忠直之士装的真像,差点把秦德威都衬托成奸臣了!
不是诸公见识少,而是基层总有新花样,层出不穷的谁也不可能全都门清。
此刻诸公惊奇之余,又不得不感慨,怎么秦德威就能想出猫腻何在?莫非秦德威在南京当小霸王的时候,就亲自干过这种事?
嘉靖皇帝越听越勃然大怒,当然他不是因为秦德威当面打人而生气,他恨不得生吃了范昕!
这范昕可恶之处不在于捞了多少,而在于吃干抹净之后,还敢唾了他这个皇帝一脸!
明明是范昕自己在粜粮问题上做了手脚,却敢把饥民责任全都推给了他这个皇帝,还险些就成功了!
更可气的是,刚才文武百官几乎全都成了沉默的帮凶,差点就集体默认了范昕所说的话,只有秦德威这个忠良站了出来!
虽然到目前为止,秦德威没有任何证据,但嘉靖皇帝却愿意相信秦德威。
或者说,就算秦德威的猜测不是真的,也要变成真的!
一代忠良秦学士仿佛对气氛的变化一无所知,还在继续说着:“如果陛下不信,就全面清查本州大户,看看有没有大量囤积官府粜粮的事情!
但还是别派陈都督去了,这人办事能力不足,刚才就险些误导陛下,让奸人范昕得逞!”
“够了!”嘉靖皇帝的情绪宛如火山爆发,除了秦德威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高压。
然后又听到嘉靖皇帝很阴沉的说:“朕明日在此多留一日,只为弄清楚赵州出现饥民到底是什么缘故!”
以嘉靖皇帝的赶路急性子,肯在此多留一天,说明动了真火。
“秦德威!给你一天时间,能否查明?”嘉靖皇帝表明决心后,忽然又问向今天唯一的忠良。
秦德威犹疑了片刻后,答道:“需要从现在开始连夜办事,并且还需要海量的人手,明日分头出击,日落之前应该可以查清。”
人手不是问题,随驾的亲军多达一万五千人。
嘉靖皇帝当即亲口点名:“卫錞!朱希忠!仇鸾!焦栋!陈寅!尔等俱听秦德威号令!”
秦德威差点就跪了,皇帝你别这样!虽然咱热爱揽权,但现在肩膀还很弱小,真承受不住太多!
其他大臣们当场就炸了,只能说这嘉靖皇帝情绪一上头,简直就是不可理喻啊。
那五个人大都是公侯伯,当前在队伍里的差事分别是都护将军、副都护将军、左副将军、右副将军、掌行在锦衣卫事。
也就是说,一万五千随驾亲军都是这五人分别率领的。若都听秦德威号令,那秦德威明天想造反怎么办?
第六百三十四章 什么叫嘉靖男儿
可秦德威现在不想造反啊,所以也真用不到那么多人,连忙主动撇清嫌疑:“只用左右军以及数百锦衣卫旗校即可,无须全部调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