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随轻风去
如果再引起嘉靖皇帝敏感猜疑,就更完犊子了,所以夏言不敢去看冯恩。
但去看秦德威却没关系,秦德威连个刑事犯都算不上,就是个治安问题的嫌疑人,没任何政治风险。
在刑部天牢中,提牢主事赵春最后还是没有给秦德威笔墨。
倒不是怕秦德威乱写乱画,而是看对面的冯大人情绪不太稳定,怕再被刺激出事故。
这让看着三面墙壁的秦德威很是忧伤,大好墙壁,谁人能题之!
难得坐两日天牢,连几十首诗词都留不下,那不就白来了吗?
他又反复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头,真下不了嘴。
那些史书上的狠角色,都是敢咬破手指头码字的,他秦德威对自己还是不够狠啊。
或许应该答应与冯老爷同牢的,没准可以借冯老爷的血用用。
他们这处天牢的格局是这样的,中间是一条夹道,夹道两旁各有三间牢房。
每间牢房都是一模一样,三面是墙,一面是儿臂粗的铁栅栏兼小门。
夹道上每班四名禁卒站班,通过铁栅栏,足以监控所有牢房。
现在这处比较冷清,也就关着冯恩父子和秦德威三个人。
而且又因为禁卒存在,秦德威也没法与冯老爷隔着夹道,说些不方便让外人听到的话。
忽然不知为什么,此时四名当值禁卒的得到了命令,从夹道撤到了外面去,于是天牢里人气更冷清了。
小少年冯行可有点害怕,想到了一些狱中莫名暴死的传说,这不会是杀人灭口之前的清场吧?
他战战兢兢的对父亲问道:“爹,这是怎么了?”
冯恩已经在天牢住出经验了,安慰儿子说:“我儿不必害怕,大概是有大人物来看望为父了。
而且怕有只言片语外泄,所以为了保密,无关人员先行出去。”
冯行可这才放了心,探头探脑的向外看去,不知是何等大人物。
没多久,便看到有个眉目疏朗的中老年贵人单独步入夹道,进入天牢内部。
冯恩笑了,对儿子说:“看,这就是礼部的夏大宗伯,乃是为父的多年好友,也是咱们松江府陆家老爷的学生。”
正德十二年会试时,录取夏言的同考官叫陆深,乃是松江府上海县人,与夏言师生相称。
后来陆深在嘉靖初年做了御前经义讲官,但与大礼议功臣桂萼交恶,就被外放了。
至今陆深还在外地做官,这也是夏言与大礼议功臣为敌的原因之一。
当然在历史上,这个陆深没多大名气,只是他家田宅的地名叫陆家嘴……
换句话说,夏言的老师就是上海陆家嘴的主人。
除了陆深之外,当今还有位叫顾定芳的太医,也是松江府人,与夏言交情莫逆。
历史上夏言被斩后,就是顾定芳让儿子顾从礼去给夏言收尸,其交情可见一斑。
另外这位给夏言收尸的顾从礼,又与徐阶是儿女亲家。
总而言之,夏言和松江府渊源非常深。
所以冯恩这样来自松江府的官场小白,当初能跟夏言一起鬼混喝花酒,喝多了借出一千五百两债务,那都是有人际关系网作为支撑的。
并不是冯老爷气运爆表,机械降神一样凭空就攀结上了未来大佬。
如果非要分析机械降神,冯恩遇到秦德威才是完全不讲理的机械降神……
就说在天牢里,看到夏言进来,冯恩就带着儿子站起来,稍稍整顿衣服,准备迎接老朋友夏尚书。
夏言站在夹道,面无表情的左右扫了一圈,就转过身去,背对着冯恩了。
然后朝着另一边牢里说:“夏桂洲特来探视诗友秦德威!”
冯恩:“……”
可恶!我冯南江为了你夏言上疏攻击政敌,在诏狱加天牢,已经住了四个月,你夏言都没来看过一眼!
那秦德威什么也没为你做过,才进天牢第一天,你夏言就亲自来探视!
你的良心不会痛吗!你还能更喜新厌旧吗!
孩子还在这里看着呢,你就不能给予我一点尊重吗!
此时秦德威正在草垫子上躺着,猛然听到夏言的声音,坐了起来扭头就看到夏师傅。
又赶紧起来走到铁栅栏边上行个礼,隔着铁栅栏诧异的问道:“老大人又需要晚生捉刀?”
明天廷议已经迫在眉睫了,夏言有点急躁的问:“你操纵冯恩这个傀儡上疏举荐霍韬,到底意欲何为?接下来又当如何?”
冯老爷又不满了,夏老哥你当面背着别人说话,能礼貌一点吗?
秦德威也很意外:“晚生还以为,以老大人您之高明,并不需要我来多嘴提点什么……”
冯恩觉得夏老哥还是不懂怎么与秦德威打交道,于是主动在另一边牢房里叫道:
“秦德威你再卖关子,夏大宗伯能让你在天牢坐到下次过年!”
第三百零七章 凶险的死局
夏言叹了口气,对秦德威说:“能拜托你一件事情吗?可不可以请你转告我背后那位不知名钦犯,让他不要与我说话?
这人嗓门太大,外面门口还有外人,我怕外人听到钦犯跟我说话,这样对大家都不好。”
秦德威无语,先是点了点头,然后朝着对面牢房说:“行可小哥儿!能拜托你一件事情吗?
可不可以请你转告你身边那位不知名钦犯,让他暂时不要与我们说话?不然的话,对大家都不好。”
不知名的钦犯:“……”
反正秦德威现在明白,夏师傅是真的着急了,他稍稍斟酌了一下措辞,然后先反问道:
“老大人您觉得,如果天子执意如此,您能拦得住霍韬回京吗?”
夏言很干脆的承认了:“这很难,只不过要以阻拦姿态,换取更多好处而已。当然,如果真的拦住霍韬,就更好了。”
或许有人不能理解,霍韬是嘉靖皇帝想要叫回朝廷的大礼议功臣,他回京当吏部侍郎是皇帝的圣意。
而夏言虽然是当红人物,但这样公开阻挠霍韬回京,甚至跟大礼议功臣们撕破脸的争斗,难道不怕触怒嘉靖皇帝吗?
其实换一种比喻,立刻就能明白了。想象一下,如果你是个渣男,有两个你都喜欢的大美女为了你争风吃醋互相撕逼。
在一般情况下,如果波及不到你在意的方面,你会跟这两个大美女较真动怒吗?
夏言和大礼议功臣的对立撕逼,在嘉靖皇帝心里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所以夏师傅阻挠霍韬,嘉靖皇帝并不会动怒,这本来就是夏师傅该有的“人设”。
秦德威便道:“大家都知道天子心意,所以老大人你想阻挠霍韬也难,干脆就放霍韬回京吧。
我让冯大人供状里举荐霍韬,也是出于这种考虑。”
夏言沉下脸,对此很不满意,问了半天就这?
别告诉说,你秦德威操纵冯恩写那样的供状其实毫无意义?不然的话,真让你知道一下,什么叫天牢过年!
秦德威对夏师傅的脸色毫不在意,仿佛岔开了话题说:“照我说,冯恩案总这样僵持也不是办法,也该有点新进展了啊。”
夏师傅用最后的一点耐心说:“那你又想说什么?”
秦德威答道:“既然是天子钦案,刑部又审不出什么,所以廷鞫吧!”
廷鞫,顾名思义就是和廷议、廷推、廷杖这些词差不多性质一个序列的名词。
不经法司,直接由朝廷文武官员集体公开审问的方式,就叫廷鞫,一般只针对重大案件,应该说廷鞫才算是最高档次的审问方式。
夏师傅还是没理解,他怀疑自己又被秦德威带到沟里去了,“廷鞫又有什么好处?”
秦德威思路一般人跟不上,他随口又开了一个新副本:“吏部乃是外朝六部之首,听说一般廷议啊廷推啊都是吏部主持的吧?廷鞫也不例外吧?”
夏师傅不由得大怒,这秦德威踏马的真是卧底?
“吏部尚书汪鋐与张孚敬、方献夫一起被冯恩弹劾,你还敢让吏部主持廷鞫?唯恐冯恩不速死?”
某不知名的钦犯实在忍不住了,生怕夏老哥不听秦德威的话,甩手就走人,那自己小命才真危险了。
便隔着夹道叫道:“对面诸君别生气,好好谈下去,必定有新套路!”
冯恩对秦德威的这种盲目信任,让夏言都感到惊诧,这踏马的是不是某种精神控制秘术?
秦德威斩钉截铁的说:“那汪鋐作为冯恩案被弹劾对象,就要回避,怎能主持廷鞫?所以吏部要换个人来主持!”
“那你这意思,就是让吏部侍郎代替主持吗?又有什么意义?”夏师傅反问道。
等等!夏师傅突然感觉脑门被炸了一下,吏部侍郎?霍韬?
雾草!串起来了!串起来了!霍韬案和冯恩案串起来了!
夏言拍着铁栅栏,激动的问:“你的真正目的,就是让吏部侍郎霍韬回京,然后主持廷鞫审问冯恩?”
秦德威得意的说:“对,就是如此!”
如果是某不知名钦犯来问,他还要费口水再解释半天,但夏言这么聪明的人,肯定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思路了。
但是为了让某不知名钦犯能安安心心、明明白白的当好工具人,秦德威觉得还是有必要解释几句。
所以秦德威又开口道:“让霍韬主持廷鞫冯恩,霍韬就会陷入一个左右为难的死局!”
如果霍韬在公开廷鞫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敢按照天子心思给冯恩论死罪,那对霍韬而言就是大型社死现场!
第一,冯恩在主流舆论中,是正面敢言的,这符合大明朝的政治观念。再说他骂的是大礼议功臣,在主流舆情中绝对政治正确。
第二,冯恩的供状里,作为“受害人”,还不计前嫌原谅并举荐了霍韬,成为霍韬入京的“法理”基础。
在这种情况下,霍韬胆敢在廷鞫上对冯恩论死罪,那于公就是打压直臣的奸邪,于私就是公开在天下人面前恩将仇报。
结果只能是立刻千夫所指,甚至遗臭万年也不是没可能,弄不好就是只比秦桧低一点那个档次了。
但如果霍韬不敢冒这种天下之大不讳,在廷鞫上宽纵了冯恩,那天子又会怎么看待违抗自己心意的霍韬?
对霍韬这种被主流舆情鄙夷的大礼议功臣,如果再失去了天子的信任,那还能在官场上混吗?
而且往深里想,会不会让天子觉得,你霍韬一个大礼议功臣,是不是已经投靠了夏言啊?那你还有什么用?
总而言之,只要霍韬宽纵冯恩,就意味着政治生命的终结。
所以秦德威策划出的,这个让吏部侍郎霍韬主持廷鞫冯恩案的局,对霍韬来说,是无比凶险的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