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随轻风去
“冯元?”秦德威忍不住惊叫出声。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冯恩身边的长随冯元,秦德威实在太熟悉了。所以虽然光线昏暗,对方又是满面尘土,憔悴的不行,但还是很快认出来了。
还真是从京师千里迢迢赶过来的,而且现在北方运河已经封冻,冯元急忙赶路肯定更加辛苦。
又想起冯老爷的遭遇,秦德威叹口气,连忙招呼说:“先进来说话!晚上用过饭了吗?”
行院人家里,最不缺的就是待客厅堂,秦德威找了处小厅,又让仆役们上酒食。
冯元坐下后解释着说:“刚去了你家里,仆人说你不在家,我就知你多半在王美人这边。”
秦德威着急的问道“你们家冯老爷到底怎么回事?”
提到这个,冯元也是愁容满面,“当日彗星出现,天子求谏言。我家老爷就上了一份奏疏,将六部所有尚书、侍郎都议论了一遍。
最后,又骂首辅张孚敬是根本之彗,吏部天官汪鋐是腹心之彗,大学士方献夫是门庭之彗,并说三彗不去,百官不和,庶政不平,虽欲弥灾,不可得已。”
秦德威:“……”
你冯老爷还挺有种啊,把所有副部级以上大佬都点评了一遍?文采也可以啊,把三个最大的大佬都比喻成扫把星了。
冯元继续说:“不知为何触怒了圣上,圣上说我家老爷是借故非议大礼,打入天牢论罪。”
秦德威很明白,这就是天子对冯老爷动了杀心的缘故。大礼问题是当今嘉靖皇帝心中最敏感的事情,谁碰谁完蛋。
嘉靖皇帝以外藩承大统,当时群臣主流礼法意见是,请嘉靖皇帝追认弘治先帝是爹,算是过续到这一门,而嘉靖皇帝只认自己生父是爹,当先帝是伯父。
这么个认爹问题,就是嘉靖朝初年最核心的政治问题,君臣一连撕了好几年逼,至今还余波荡漾。而且再过几年还有新一波大高潮,才能彻底完事。
当今首辅张孚敬、大学士方献夫都是因为议大礼时,坚决支持皇帝,才骤然显贵。冯恩攻击这两人,不知为何就被皇帝理解为非议大礼了。
秦德威正在皱眉思量时,只见冯元突然起身,“噗通”的跪在秦德威面前。
“你这又是干什么!”秦德威赶紧去扶冯元。
冯元跪着不起,苦苦哀求说:“我家老爷上疏之吩咐过我,如果遭遇不测,就让我迅速南下,找秦先生求助!
我家老爷还说,如果秦先生都没办法,那真就无望了。秦先生你虽年少,向来足智多谋,还请想想办法,救出我家老爷!”
秦德威长叹一声,还是去趟京师吧!虽然不知最终结果如何,能不能保住冯恩,但求尽力而为,问心无愧。
踏马的,费心费力的把你冯恩扶持了上去,如果废掉了,不就浪费心血了吗!如果你被判个罚没家产,那你的钱庄股份咋办?
“先不要慌!”秦德威喝道:“马上就是年底腊月了,然后又是正月新春!这段时间,大多数衙门按惯例都渐渐封印不办公,除非是涉及到冬至元旦大朝和郊祀礼仪的衙门!
所以你家老爷明年开春之前,大概是没有结果的,我估计要明年开春后才是关键时候!我会提前出发,前往京师!”
冯元连忙叩拜说:“多谢!”
秦德威把冯元拉了起来,又吩咐说:“你也别在这里磕头了,明日天亮后速速返回松江府老家,帮我传话去!”
冯元恭敬的说:“秦先生有话但讲!”
秦德威又斟酌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让冯老爷的母亲和一个儿子做好准备,明年一起上京师!”
冯元对此十分意想不到,又提醒了一遍:“秦先生说的是,我家老主母和长公子?一个已经年过五旬,一个不过十一二岁,秦先生要请他们奔波千里赶往京师?”
秦德威点了点头,十分肯定的说:“不错,这就是我的意思,一定要请冯老爷的母亲和儿子去,别人都没用。
当今天子以孝道著称,若有母为子、子为父出面讨饶,或许能打动一二。”
冯元点头道:“知道了,我就如此传话!”
秦德威有条不紊的继续安排着:“正月十五左右就可以出发了,这样船到北方时,也正好运河春季解冻。
另外为了节省时间,不要到南京或者松江汇合了,约定好日期,都到扬州去汇合,然后直接北上。”
看到秦德威镇静指挥的模样,冯元莫名的就安心了下来,然后就下去歇息不提。
秦德威又独自坐了一会儿,才神思不属的回到屋内。
“你还是要去京师的吧?”王怜卿非常肯定的说:“自从你刚才问起,我就知道你肯定要去的。如果你完全不想去,问都不会问的。”
秦德威脱了衣服,重新钻进了被窝里:“是啊,男儿一诺千金,信义为重。
当初冯老爷还在南京时,我就答应过,有朝一日他若下了天牢,我就去捞他。”
王怜卿笑呵呵地说:“从来都是你给我写诗赋词,但我自己却写不出佳作来。
不过最近看到一首词,是宋代江宁一个女子写的,挺合适的,就用来送别你了。”
秦德威来了些兴趣的问:“什么词?”
王怜卿就抱住了秦德威,在他耳边轻声吟道:“千里长安名利客,轻离轻散寻常。难禁三月好风光。满阶芳草绿,一片杏花香。
记得年时临上马,看人眼泪汪汪。如今不忍更思量。恨无千日酒,空断九回肠。”
轻离轻散寻常,秦德威就惆怅的叹了一声。
王怜卿喃喃自语的说:“这次不要紧,反正你总要回来参加乡试的。但以后真希望你一辈子考不上举人,永远当不了长安名利客。永远十四岁。”
第二百六十八章 筹钱和赶路
冯元得到秦德威的指示后,此日就返回了松江府。过了几天,冯家又使人来传话,约定来年正月十七,在扬州城南门外水码头汇合。
冯家人想早点出发,秦德威也很理解这种心情,只希望今年北方运河及时化冻,不要阻碍行程。
然后秦德威在临近过年的氛围中,开始准备北上。作为一个过完年才十五岁的少年,大人们也是不可能让他单独出远门的。
叔父秦捕头的意思,找几个差役充当长随,但秦德威觉得太多人没用还费钱,只让马二跟随了。
徐指挥那边也派了个壮汉叫段庆的过来,长得人高马大虎背熊腰。
又说此人是本卫军户子弟,因为办差去过京师三次,比较熟悉京师情况,而且身手也不错,让他跟随秦德威听用,顺便兼做护卫。
然后就是盘缠问题了,徐家赞助了五十两程仪,再多秦德威也不想要了。收个五十两算是正常人情往来,再多就变味了。
临走前几天,秦德威就又去了叔父家,趁着婶娘蒋氏出去买年货的工夫,想找叔父要点钱。
秦捕头笑呵呵说:“你怎么不去找顾娘子要了?”
秦德威有点苦恼,不太好意思再张这个口。
前年曾后爹上京,去年自己重金买了八个月考第一,又给自己家里修进士牌坊,还有日常大手大脚的花销,早把分红预支完了。
而且总是找顾娘子要钱,实在是太没面子了。
秦捕头却又说:“前阵子闲钱都买了源丰号钱庄股子了,哪有大钱给你当盘缠,你还是去找顾娘子要钱吧!”
秦德威狐疑的说:“叔父你不对劲!原来你总是阻拦我去找顾娘子,后来虽然不阻拦了,但也没鼓励过,今天为何明着暗着纵容我去找顾娘子?”
秦捕头很感伤的说:“原来叔父我怕你把持不住啊,可过完年你都十五了,渐渐也是大了。我秦家人丁稀少,你一人兼祧两房,早点开枝散叶早点让叔父我安心。
省得哪天我合了眼,逢年过节连个烧纸钱的都没有。我偷偷找人看过面相,顾娘子就挺好的,年纪也正成熟结实。
你们大房的正妻你随便娶谁,生几个都是你亲爹的香火,或者跟了你后爹我也不管。但叔父我这二房的香火,就靠顾娘子了。”
秦德威:“……”
代沟,这就是代沟,这就是横跨五百年的代沟。
他才十五岁啊,放五百年后还是个初中生,叔父就琢磨着让自己开始承担播种机的工作了?
十几岁就喜当爹,太可怕了,这是国产青春片才有的剧情。
他之所以对顾娘子越来越怂,那是因为顾娘子是良家妇女啊,这年头还是要讲责任的,勾搭良家上床是道德败坏的行为!
在王怜卿面前放的开,是因为王美人身处贱籍,当初还以为她是个老司机,责任感比较轻,没想到她竟然是个处。
秦捕头还在絮絮叨叨:“当今皇帝都一人祧两宗,我们又有什么不可的,难道我们秦家香火就不是香火了?”
秦德威:“……”
这大礼议可真踏马的深入人心啊,不愧是嘉靖初年的最热点话题。
最终秦德威也没在叔父家要到钱,就神使鬼差的来到了三山街顾娘子家,他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然后秦德威坐在堂上等待时,顾娘子却没出现,只让婢女拿着银子出来了,并传话说:“小郎君早日回家,不要留恋外面风景。”
秦德威手里捧着二百两银子,心里却莫名其妙。这都认识快三年了,怎么还害起羞了?
“还有这个,小郎君收好你这份。”顾家婢女又塞给秦德威一份文书。
秦德威一头雾水的打开文书,却发现这是一张婚契。正房正妻的叫婚书,其他形式的叫婚契。
秦德威吓了一大跳,难道顾娘子守不住寡想嫁人了?所以有意避嫌,不肯出来见自己了?
那婚契为啥给自己一份?他再往下看,就在婚契上看到了顾娘子签字,可后面就是自己名字,而且名字上面有手印!
卧槽!秦德威又惊呆了,自己什么时候按的手印?
继续看了几眼,却在作保人栏里,惊悚的看到了礼房姚司吏的名字,然后又看到了叔父代表长辈签押!
这时候,秦德威不由得记起,除夕在叔父家大吃大喝的时候,被叔父强行灌了几杯酒,然后睡了一觉,再醒过来还奇怪手指头为何红彤彤的……
秦德威想哭,还不想承担责任,更不想受婚姻关系羁绊的单身十五岁少年,居然被长辈强压下了重担,万恶的封建社会。
转眼到了一月中旬出发日子,秦德威带着两个随从以及二百五银子,也和无数前人一样出了龙江关,顺江而下,然后又从瓜洲渡沿运河北上。
在扬州城南水关外,与冯家人会合后,秦德威就换乘了冯家的船只,继续北上。
冯家不愧是大户人家,这次出门除了冯恩母亲吴氏和冯恩长子冯行可,还带了四名婢女,八名健仆,共用了五艘船,另外还有个管事先行打前站。
秦德威这时候发现,自己不带钱也没事,一路完全可以蹭着冯家的。
说起大运河,堪称北方京师生命线,从东南向京师每年输送四百万石漕粮,全靠大运河,为河漕之事还要专门设总督。
如果不是急着前往京师,沿运河北上对秦德威而言,可以是很愉快的旅程,沿途寻亲访友,不会寂寞枯燥。
在扬州城里,有曾后爹的旧居,可以去参观考察,题个诗词什么的。
再学学李佑,去城北把瘦西湖这个名字抢注了,小秦淮就算了,还得再等二三十年大概才有这个地理原型。
可惜,要着急赶路,没这个工夫。
离开扬州城,再往北就到了高邮码头,可以下船前往东边的兴化县,安慰一下李春芳李洞主。
听说一直依赖小聪明的李洞主去年会试被打击得不轻,居然开始到处寻访名师,打算认真学上十年八年再出山。
可惜,要着急赶路,没这个工夫。
秦德威只能提笔给李春芳写了封信,附带诗一首,并在高邮码头花钱找了个人,托他跑几十里路去兴化县送信。
李洞主收到信后,只见这首诗曰:“舟中夜书所见。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
好诗!李洞主不禁拍案叫绝,不愧是秦德威!随即他又万分疑惑的想到,现在这大正月的时候,又是大晚上的,哪来的渔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