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浑道章 第7章

作者:误道者

能进入泰阳学宫进学之人,不管是治学还是出仕,将来一定是能跻身都护府上流的,而且从过往的传统看,这两个身份是可以随时转换的。

只是这些学子现在还无法进去,只能待在外面。

按照泰阳学宫的规矩,入学者平旦时分就要到来,一直要在此静候到隅中,届时才会放开宫门,验明文册。

据说这是第一任祭酒定下的规矩,说是为了磨练学子的性情毅力,要让他们对学问有敬畏之心。

只是早年瑞光首府气候恶劣,干旱少雨,这么做或许还有点用,可现在气候温润,四季如春,作用也就十分有限了。

可规矩就是规矩,一百年来都是这样,即便只是走个过场,也不能因此破例。

郑瑜站在一根廊柱底下,他不过十五岁,长相秀气,身量又不高,看着有些病弱,好似稍大一点的风过来就能把他吹倒。

老管家拿出一个水壶,双手捧着递上来,“少郎,来,喝口水吧。”

郑瑜有些不好意思看了下四周,道:“顾伯,别把我当小孩了,你看大家都不喝……”

顾伯坚持道:“少郎从来身体虚弱,出来时夫人就交代了,要老仆好好照顾你。”

郑瑜拗不过,只得接过来只喝一口,就马上交还给了老管家,随后他认真道:“顾伯,首府有明文法令,人无尊卑,一视等同,顾伯以后可不能在人前称仆了。”

顾伯笑眯眯道:“少郎,就听你的。”

郑瑜见他被自己说服,很是高兴,他瞧见离自己不远站着两个学子,小声道:“顾伯,还有干净的水么,给那两位学兄送点过去吧。”

“用老朽的就是,未曾饮过。”

顾伯拿出两个瓷杯,擦拭干净,各自倒了杯水给那两个学子端去,两人开始还欲推辞,但顾伯老练世故,几句话就说得他们不得不饮下了水,而后就都是过来郑瑜这里道谢。

郑瑜和他们互叙了名姓籍贯,这两人一个叫王薄、一个叫余名扬,都是头回来进学的学子,因为彼此都是天夏人,年龄出身又是相仿,所以一会儿就聊到了一处。

但凡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自然都不喜欢谈那些沉闷的学业,话题很快就转到了近来的新奇趣闻上。

“两位学兄,昨天可去看港口那头灵性异怪么?”

王薄性子有些浮夸,他眉飞色舞的比划着,“听闻那大夭螈连头带尾有三十丈长,连码头都差点摆不下来。”

余名扬撇撇嘴,道:“我也去看了,那异怪身体就十丈左右,其中还有一部分是尾巴,不过也算大了。”

王薄不服气道:“哪止!”

余名扬却懒得与他争辩。

郑瑜露出一副好奇之色,道:“王学兄,这异怪这么大,又是谁捕获的?神尉军么?”

王薄本来还想跟余扬名继续讨论一下,一听这话马上被转移了注意力,得意洋洋道:“这话你可猜错了,听说杀死夭螈的那位,和我们年岁差不多,而且也是一位前来进学的学子!”

余名扬意外道:“真的?”

王薄不满道:“我还骗你不成?我与瀚墨报馆一位妙笔是知交好友,他私下告诉我的,这定然是没错的。”

余名扬现在熟悉王薄的说话风格了,知道他多半夸大了自己与瀚墨报馆那位妙笔的关系,可这件事本身兴许是真的。

郑瑜惊叹道:“真厉害。”

王薄看了看四周,神秘兮兮道:“有传言说就是这位可能不是寻常人,而是像神尉军一样身具奇力……两位学兄,其实我们今次只要入了学宫,只要去某个地界,说不定也能有这等本事……

郑瑜想了想,道:“王学兄不会说得是那里吧……“说到这里,他用手隔空写了两个字。

王薄连连点头,道:“对对,就是那里,我和你说,我有一个知交好友,便在……咦!”

他话没说完,忽然扭头看去,两人也是诧异,顺着他目光一望,就见一个身穿斗篷的人走了上来,面容被遮帽的阴影盖住,无法看清,可从行走的步伐来看,明显是受过天夏礼仪教育的,应该和他们一样也是位年轻学子。

王薄一乐,随即故作可惜道:“啊呀呀,已近隅中,这位现在才来,怕是今年进不了学宫喽。”

郑瑜道:“说不定是这位学兄有什么难处,被什么事耽搁了。”

余名扬没说话。

广场上的学子也是纷纷停下交谈,一个个看了过来,目光中有怜悯,有不屑,也有幸灾乐祸。

他们为了能顺利进学,都是早早到来,一直等候到了现在,尽管并没有感受到苦累,可总算是态度到了。

这位居然敢把学宫规矩不放在心上,现在才到,今年怕是没什么入学机会了。

随后他们就见这位脚下不停,径直穿过广场,往学宫门前行去,所有人都是露出了一副看好戏的神色。

王薄一手遮住上面的阳光,踮着脚望着,兴奋道:“看样子去找学令,可学令哪里会通融哦。”

张御沿着一级级长阶往上走,到达平台上后,一抬头,就见一个身着黑色深衣,头戴卫梁冠的中年学令正肃然看着自己,而其背后,是两扇紧闭的学宫大门。

他在此停下,伸手将遮帽拿下,身躯挺直,合手一揖,“这位学令有礼。”

那个学令在见到他面容的一瞬,几疑画中仙人到此,不觉怔了一怔,随后他努力板起脸道:“这位少郎,你若是学子,那便来得过晚了,今年已不可能入学,求学道上,没有侥幸可言,你明年再来吧!”

张御从袖中取出了一封名帖,用双手拇指扣住两边,在学令诧异的目光中,以一个无可挑剔端正姿势送递上去,正声道:“学生张御,今慕泰阳之学,特来自荐。”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清亮高亢,整个广场都是清晰有闻,底下顿时一片哗然。

“自荐,居然是自荐!”王薄神情激动无比,一边兴奋的叫着,一边是用力的锤着余名扬,后者皱着眉直揉肩。

郑瑜看着张御的背影,却是露出了羡慕和佩服之色,感觉这位实在太有勇气了。

是的,学子要在泰阳学宫进学,正常渠道需要考入进去,可除此之外,还有一途。

那就是自荐!

你要是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学问,那么就可以直接找上学宫,用或以文辩,或以论述,或以宣讲的方式与学宫师教交流,总之你只要得到学宫方面的考校,那可以成为学宫一员。

而一旦成功,那就不会是普通的学宫字子了,而极可能是身份更高的师教。

可这种行为很少有人用,因为走正途比这容易方便的多,而上门论述,就有着切磋学问的意思,若是让你就这么进来了,岂不是说负责考校的师教变相承认学问不如你么?

这里不但涉及私人名誉,甚至还上升到了学宫的声誉。所以这条路极其难走,百年中能成功的人过去不是没有,可也是寥寥可数。

最关键的是,决定权是在学宫手中,就算你真的有学问,学宫为了维持名誉,也不见得会让你过关,所以难度可想而知。

学令此时神色严厉看着张御,他可不认为看起来年纪轻轻张御能有什么学问,可是对方的语声之中有一股强烈无比的自信心,连他也受到了感染,心中不禁有了些动摇。

仿佛要给自己一个缓冲,他没有去接名帖,而是吸了口气,走到台阶前,对着下面严厉呵斥道:“肃静,学宫治文之地,敢有喧哗,除文册,革学籍!”

这句话像是在沸釜中浇了一瓢冷水,场中声音顿时歇止下来。所有人瞪大着眼看着上面,似想看清楚这件事到底会朝哪一个方向发展。

学令身躯转回时,感觉自己的判断力又回来了。他对张御冷冷言道:“年轻人,你回去吧,泰阳学宫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也不要妄图走捷径。”

张御好整以暇道:“学令若不肯接荐书,那学生可在此等到学宫大门打开,若是学宫还不让进,那学生就转去都护府治署衙门,持玉槌,敲洪鼓,问一问泰阳学宫自己定下的规矩到底作不作数?”

学令一听这话,神情变了几变,意识到张御绝对是有备而来,而且后者此刻的语声虽然不高不低,可自有一股不做成决不罢休的气势,让他不敢不信。

他沉默许久,最后一声不发将自荐名帖拿来,并冲着门前的高阙挥了挥手,在隆隆声响中,那两扇刻着对称蝉翼纹的沉重石门便缓缓开启。

张御看着敞开在自己面前的学宫大道,对着学令合手一揖,而后在广场上众多学子的目注之下,迈开脚步,昂然入内。

……

……

第十章 甄礼献策

“又是一个投机取巧的!”

朱安世看到学宫助役递来的自荐名帖,像是遇到了格外厌恶的东西,根本不伸手去接。

年近四旬的他,资历,学识都是不差,他是靠着自己的才学走正途上来的,所以张御这种走自荐道路的人格外排斥。

柳光笑了笑,拿过名帖,将有些尴尬的助役打发了下去。他把荐书端在手里认真看了一遍,道:“这上面倒是看不出来历。”

朱安世一副早有所料的样子,道:“来路不正的人,都是这般。”

自荐名帖上面理应罗列自己的师传,过往就学于何地,有在专学上有什么成就。可这份荐书上除了最基本的名字,籍贯、年岁、专学这四项外,就什么都没有了。这说明来者很可能读的只是私学,或许就是一个野路子。

柳光道:“我倒是觉得,这次来人可能不那么简单。”

他又把名帖递给了旁处的辛瑶,这位仪姿出众,容貌姣好的女师教接过来看了看,推了下架在秀气琼鼻上的眼镜,淡淡道:“他是什么来历不重要,我们只管论辨就行了。”

柳光看着朱安世,道:“说得是啊,既然学宫安排我们三个来负责此事,那么我们只管学问上的事,其余的东西不用去多管了。”

朱安世神情严肃道:“我是不会让这种人过关的。”他看了看名帖,“就先让他等着吧。”

张御进入泰阳学宫后,在一位学宫助役的引领下,来到了一间迎客堂内坐下,学宫在这方面倒是没有为难他,还给他上了一杯热茶。

在等候之时,他也在考虑,自己学得是古代博物学,不出意外的话,学宫应该会安排专学相同的师教和他来进行论辩。

只是这门学问需要长时间的积累,有所成就的人大多都上了年纪,并在学宫里有着崇高的地位。这样的人自恃身份,是不会来与他论辩的,一个不好还有打压后辈之嫌,所以他这次所需面对的,有很大可能是年轻一辈的师教。

这就对他比较有利了。

因为“语韵”本身只是技巧,并不是什么超常能为,对于那些年岁较大,有着丰富阅历的学者来说,作用是有限的。

他们通常知识完备,对人和世界有着深刻的认知和见解,内心不易动摇,就像刚才门外那位黑衣学令,就算一开始受到影响,可自我一调解,就立刻回复了过来。

反而大多数年轻师教还有感性的一面,他们有上进心,较能接受新的观念和理论,可同样也容易被外界的影响所左右,一旦自身情绪占了上风,就会失去理智的判断。

只是他在这里等着,学宫方面却迟迟不来人,茶水凉了也没人来换,似乎把他给遗忘了。

张御不以为意,这是一种常见手段,就是想磨一磨他的锐气,这种做法本身就恰恰表明了一种对立的情绪,反而有利于他把握对面的心理。

他坐在那里吐纳调息着,随身又带着丹丸,就算接连几天几夜耗在这里也没关系,实际上是不会的,因为学宫还是要脸的。而且就这么把他逼走的话,那到外面一宣扬,岂不是表明学宫方面怕了他?

果然,仅仅只是半天之后,就有助役过来相请,并且说了一些他应该注意的相关事宜。

他用心记下,小节也不能忽略,有可能的话,要尽量避免犯错。

跟着助役行走,沿着一侧的弧形廊道进入了一个规模不小的环形建筑。

来时他做过功课,这里应该是就是专门给予年轻学子论辩宣讲的“甄礼堂”,这里分作前后两堂,前低后高。当中是一条由地平开始,逐渐向上延伸的坡道,来人可以由此直接行进到内部的环形厅中。

助役到了堂前站定,道:“先生往里走就是了。”

张御谢过之后,就沿着这条坡道往里走,可他很快发现了不对。

这里的空间布局很独特,任何一个人从外面走进去的人,都要面对着大厅内部的人从高处投来的目光,并在周围庄重肃穆的气氛下产生极大的压力。

这样一来,无论主动还是不主动,站在内部大厅内部的人都不自觉的拥有高高在上的感觉。

这种自上而下的对话不是他想要的。

对方将自己的位置摆的过高后,不容易听取他人的意见不说,也不利于他下来的计划,所以必须设法打破对方此刻的心理优势!

他心中转了转念,在又走了几步后,就停了下来。

甄礼堂中,朱安世此刻坐在中间最高处,他面部严肃,发髻梳理的一丝不苟。柳光和辛瑶则分别坐在左右两侧的位置上,他们表情相对而言就很自然平静。

只是张御在走上坡道的时候,他们也是隔远处看到了他那近乎完美的容貌,心中也是震了一下,不由都是想起那些挂在学宫中的仙人画像来。

就在这个时候,三人见到张御忽然站在那里不动了,心中诧异,起初还以为是他怯场了,可随即发现不对,就见张御双掌相合,左覆右上,对着甄礼堂门庭的方向深深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