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误道者
过了一会儿,便见一个四旬左右,下颌留着清须的清雅男子站了起来,众人一眼认出,这是司户衙署的主事肖清展。
肖清展先是对张御合手一礼,道:“道:“张师教,你曾在司吏衙署担任参治,但我观你在衙署的月余时日内,却并未有过一字谏言?”
张御坦然言道:“我那时固然在蒋从事身边担任参治,实则当时是收到消息,有人意欲行刺,于是受玄府之托,到蒋从事身边护持他一段时日,而我此前并未做过参治,亦未曾在地方上任职,内外事务皆是不熟,恐胡乱出言,反而有碍公务,故是不曾出得一策。”
肖清展点了下头,拱手道:“多谢张师教释疑。”说完之后,他便没再多问,便直接坐了回去。
在场众人之中,有不人的目光变得意味难明,因为他们不难看出,肖清展如此问,表面上好像是在指责张御的不谋事,可实际上却是在帮他忙。
因为要想成为“士”,最重要的一个条件就是德行。
而张御在司户衙署中时,能清楚认识到自身的缺陷与不足,只管做好自身分内之事,对于自己不懂的,却绝不去胡乱插手,这不但不用批评,反而是值得褒扬之事。
不过也有了解内情的人一想张御与肖氏的过往,也是理解肖清展的做法。
做兄长的,总要帮自己弟弟一把的嘛。
肖清舒生前最佩服的就是张御,希望张御能成为天夏之士,而肖清展作为兄长,自然要尽可能帮助自己弟弟完成这个生前未能完成的愿望,让其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肖清展坐下之后,柳奉全看了看左右,也是出声言道:“张师教曾在南方消弭一场兵灾,于都护府有大功,近三十年来的士选,还未如张师教这般功劳之人,府询之问,张师教实则早已是过了。”
他之所以提及此事,除了顺应众意,推张御一把,也是因为此事有他的功劳在内。
当时正是因为他及时配合都府,给各镇调拨到了大量军械物资,并调和各方转运,使得三万大军能够快速出现在坚爪部落之前,内外合作之下,成功解决了这场危机。
他也是凭此才得以在治署之内建立起了初步的威望,现在每次想到,他仍为自己当时的决断而满意。
可就在说完话之后,却觉场内一寂,而后便见都尉安右廷站了起来。
安右廷站在那里,高大英健的体魄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并让人觉有一股压迫之感。从某种意义上,他代表就是大都督,自也是拥有府询的资格。
杨璎十分紧张的看着自己的舅舅。
安右廷看着张御,道:“张参治,如果我代大都督辟请你入都督府为幕吏,你可是愿意么?”
张御半分犹豫也无,果断回道:“不愿!”
他是一个修行之人,是不会亲自参与到勾心斗角的政事之中的。
而他背后的玄府,从天夏礼制上来说,本来就是凌驾在都护府之上的,他一心要做得是让东廷归回天夏,而不是去维护眼下的格局。
他不怕因为回绝安右廷而失去士选机会,因为安右廷继承的是上任大都督杨宣的作风,一心维护都护府的平衡,严守自己军事将领的底线,从不插手治事。
这个人从不会按照自己的喜恶去做事,而只会站在都护府整体的利益上去考量。
安右廷面对他的回答,没有任何情绪流露出来,平静道:“我知道了。”说完之后,他又重新坐了下来,场中隐隐存在的压迫感顿时为之一消。
杨璎拍了拍胸口,不由松了一口气。
这时有文吏上来对着张御作势一请,他便一点头,跟随其人来到了一处席座之上。
徐文岳等三位选士都是坐于近处,见他过来,三人都是站起,抬手对他一礼,他也是还有一礼,这才在此坐定下来。
大议堂中也是变得安静下来。
况公这时站起身,对上来想要搀扶自己的文吏摆了摆手,自己往走前了几步,到了过道之上,对着两旁座上的各个天夏之士言道:“诸公,四位士选都已是过了三询,谁可为‘士’,我们该当有一个结论了。”
……
……
第一百四十七章 士谏
况公这句话落下之后,议堂之中所有人都是不自觉坐直身躯,看向这席座上这二十二位夏士。
此刻有不少人心中都在转着念头,这次士议,到底是会从这四位士选之中择出一人来担任新的夏士,还是如过去几年之内一样,一个人都不选取?
虽然只是一个夏士似乎影响不到什么,可事实上,每多一个夏士,都堂格局便会多上一分变化。
因为每一个夏士,都有向上的谏言之权,所有夏士都当维护他的权利,这同样也是维护他们自己,所以他们即可以看作是一个个人,也可以看作是一个整体。
当这些具备极大影响力的人联合到一起时,可以想象到影响力将会有多大了,在不涉及到都护府根本利益的问题时,很多合理谏言都府都是会认真考虑并实行的。
当然,这也是东廷独特的格局和环境所造成的。都护府毕竟只有三百万人口,其中三分之一集中在瑞光城,上下层级也较少,能够快速沟通并对问题进行处理,而理顺瑞光城的事务,整个都护府也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可若是在天夏本土之上,那就并非是如此了。
徐文岳等三人此时心下忐忑不已,他们明明知道自己希望已然不大,可却仍是抱着万一的期望。
杨璎坐在那里,莫名觉得有些紧张。
此刻有一些人暗暗观察着张御,似是想从其表情上看出些什么来,然则却发现他淡然自若,表现的非常自然,没有任何异样神情显现出来,仿佛并不在意此中得失。
脚步声起,场中有两排役从走了上来,一个个走到了那些天夏之士的面前,他们手里都是托有一个黑底红面的漆盘,里面摆放着上好的笔墨纸砚。
这是请诸士写下自己所认为的合适人选,并要写明之所以如此选择的理由,而且这些会与之前的文录一样,收入到封档之中,以供后人翻阅。
在座夏士待将纸笔拿过的一瞬间,神情俱都是变得严肃起来。
他们所有人都可说是维护了一辈子声誉的人,所在这个事上绝不会拿自己的清誉和身后之名来开玩笑,每一人在落笔时都是认真而严谨,会斟酌再斟酌。
半刻过后,所有人都是写罢,然后交给一位文吏,再由其送到这里年纪最大的况公、余公两人手中。
况、余两位长者戴上眼镜,拿过一份份名书仔细看着,每看过一份,就会在下面写上自己的名讳,落盖自己的名印,而后又传递下去,并给每一人都是过目。
而接传到手的每一个夏士,在认真看过之后,也都会在上面签名落印。
待在场二十二名夏士把这些名书轮次看过之后,他们心中对这次选士都已是有了一个明确答案,所有人都是看向况、余二人,等待着两人宣布结果。
况公撇了一眼余公,道:“你说还是我说?”
余公一抚须,撇他一眼,道:“都说了这么多话了,这个时候还和我谦让这个干什么?就由你来说吧。”
况公一点头,他整理了一下衣冠仪容,站了起来,先是对着坐席上方一揖,而后转过身来,道:“我与诸公评议下来,此次选士已有定论。”
众人不由微微屏息,等待着他说出结果。
况公目光看向选士席座上的四人,目光最后凝定在张御身上,道:“张君,烦请你上前来。”
听得此言,徐文岳三人都是神情一阵黯淡,失落不已。
张御自座上站起,把衣冠稍正,便迈步上前,他沿着那一条宽敞的过道来到诸士之中,并在正朝大议堂主座的位置之上站定。
况公这时缓缓抬手,双手合起,对他一拱手,正声道:“怀德以为士,抱功以为士,拥名以为士!张师教,今我东廷诸士合议,当承你为天夏之士!愿你不负名德,不负万民!”
说完之后,对他一揖。
而此刻两边所有的夏士都是站立起来,双手合起,上身微微前俯,齐齐对他一揖。
张御站在原地,也是抬袖而起,合手一揖。
此刻大议堂中,大袖拂飘,玉章清鸣,一眼望去皆是天夏衣冠,天夏之礼,浩荡天夏之风漫扬,思夏之心亦是油然而生。
看着这一幕,不少人目光复杂。六十年来,都护府中有许多人试图推动都护府自立,然而除了那些真正的颠覆派之外,不少人心中其实一直犹豫不定着。
杨璎却是看得激动无比,紧紧捏住了小拳头。
安右廷默默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徐文岳三人相互看了看,不知为何,这一刻心中却是如释重负。
余公这时感慨道:“可惜了,有礼无乐,终究缺了一点什么。”
他不由想起七十七年前,自己授士之时都护府中响起的那浩荡的鼓乐钟鸣,现在钟鼓虽在,可会奏动这些乐器的人现在已经是凑不齐了。
况公道:“名礼俱在,便失雅乐,也无大碍。”他看向张御,道:“张君,我天夏之士皆有“士之玉印”以为礼凭,稍候当为张君琢磨刻印。”
余公叹道:“夏士之印需用青玉,这还是当年先人从天夏本土带来的,别处俱无,用到如今,也只有一掌之余了,也仅够张君之用,待张君之后,便再选士,无此为凭,恐也是有名无实了。”
成为了天夏之士,那便可喊一声“士君”了,不过这民爵除了都护府中必须有详细文录存载外,还要有青玉雕琢的印章做为自身的礼玉。
这东西只有天夏本土才有,用一点少一点,要不是六十年来常常数载也选不出一个夏士,那早就用完了。
现在剩下的这一掌青玉,正好够拿来做张御的礼玉,而再下来,都护府虽然也可以选士,可是没这东西,到了天夏本土,那也不会有人承认的。除非是这个人的名声和功绩特别高,天夏礼部才有可能为其补录,但这个情况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
此时又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走了过来,温和一笑,道:“张君之名印,便交由我来雕琢吧,还请你稍候片刻。”
雕琢青玉也是不简单之事,因为此玉近乎坚不可摧,要在此玉之上用功,自有一套专门的技艺和工具,这些与青玉本身一样,也自在掌握在这些夏士手中。
张御合手一揖,道:“敢问长者名讳?”
老者马上回礼道:“老朽怀毅。”
张御道:“那便劳烦怀公了。”
怀公笑了一笑,转头对远处文吏言道:“我需借偏殿一用。”
那文吏马上一欠身,做一个请的手势,道:“怀公还请这边来。”
怀公随其进入偏殿之中,不多时,便听到里间有铮铮玉鸣之声传出,似泉水叮咚,又似山涧溪流,清润悦耳,回传内外。
这声息响了大概有半刻之后,怀公才从中走了出来,他手中捧着一枚用红色绸布托底的青色玉章,到了张御面前,郑重一递,道:“张君,君之礼玉在此,万请收好。”
张御双手一抬,将青玉之章接过,他拿来观察一下,这青玉质地与寻常美玉不同,色纯无暇,观去是一抹天青之色,摸来清温凝润,上方钮式是一只青蝉,反过来则是朱文印刻,上面有着他自己的名讳及士君缀名。
他看有片刻,就如此间诸士一般,此玉佩挂在了身上。
况公等人见他带好玉印,便道:“张君,请回座吧。”
张御目光一转,便走到左席之上,于稍稍靠后一处早就留空的席座之上站定。
诸士这时也是回到了自己座位上,再是正容一礼之后,便齐齐落座下来。
张御亦是在席座上坐定,从此刻起,到士议结束,他就有了向都护府提出治略、检鉴、规正、废改、举礼等等诸事的权力。
署公柳奉全这时拿过一份文吏早已写好的文书,他看了下来,见没有什么错漏,便就在上面落名签印,这也算是对今日之事有一个交代和见证了。
在盖过章后,他把文书又顺手交还给了文吏,便看向大议堂中所有夏士,出声道:“诸公,既已有了选士,那士议自当继续,却不知诸公有何建言?”
况公这时想了想,回头看向张御,语声客气道:“张君,不知你可有建言么?”
张御身为夏士,也自有建言之资格,不过通常方才成为夏士的人出于谨慎,是不会提出什么建议的。
而且一般来说,士议之上诸夏士会对都府提出什么要求,也会在此之前设法与都府简略沟通一下,这样也是为了更好的解决问题,让双方不至于陷入无休止的对抗和争吵之中。
所以况公也只是出于对张御尊重,这才有此一问。
然而张御却是没有客气,他点头道:“御确有一事,需向都护府呈请。”
况公微微一怔。
张御站了起来,他向前几步,再次来至大议堂的中间过道之上站定,转身面朝上方,抬袖而起,合手一揖,道:“御呈请,重审四年前修文院失火一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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