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见异思剑
这是血脉上的感召,她正是应这份感召而来的。
林守溪颔首。
他又想起了世界树巅与过去的自己相见的场景,他让自己去寻找真视神女,说真视神女会告知他一切。
但他没有立刻去寻。
他能相信自己,但不能相信过去的自己。
更何况,世界树巅的铜铸大殿之外,半人半龙负碑而跪的场景何其骇人,这样血腥的祭祀仪式之下,他甚至无法确定,被钉在青锈剑上的他,究竟是人是魔。
所以,他选择先处理完人间的一切,再登上那片被称为神庭的黄昏,直面黄昏的主人。
「我明白了。」
林守溪望着凝固天边的暮色,点点头,说:「我去找她。」
「你能找到黄昏的入口吗?」行雨问。
林守溪不言。
「唯有真龙才能进去那里......我可以带你去。」行雨说。
「真龙?」林守溪盯着行雨,问:「你已修成真龙?」
行雨这才缓缓衣袖,露出了青鳞覆盖的手臂,她张开带血的手掌,手掌上赫然多了一截指骨,那是第五爪的雏形——五爪是真龙的象征。
行雨想说什么,却是捂着胸口咳了起来,她咳出的血里,还有内脏的碎片。
「谁伤的你?」林守溪连忙扶住了她。
「我没受伤。」
行雨摇了摇头,想要解释,可她刚开口,一股恶心感在胃里搅动起来,她忍不住捂着唇干呕了起来,血从她指缝间渗透出,猩红瘆人。
「那这些血是.....」.林守溪隐隐猜到了什么。
行雨背脊起伏,喘息不停,她再抬起头时,瞳孔中血丝密布泪水氤氲,她颤声说:「这是囚牛的血与肉。」
囚牛是她最后一
位哥哥。
也是对她最好的哥哥。
当初人间暴雨,其他八子都选择了离海上岸,唯有囚牛留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中,一如既往地将熔浆搓成琴丝,精研弹奏。
囚牛性格温和,为龙仁厚,行雨自小就喜欢缠着囚牛玩耍,囚牛同样很宠她,他经常显化真身驮着行雨在海底周游,行雨不懂音律,却经常能听哥哥弹琴,听一个下午。
地动之下,东海海床裂开巨壑,识潮邪神顺着裂壑爬了过来,囚牛为了守护这片坟墓般清冷的龙宫,竭尽全力阻截。
等行雨再回到龙宫时,看到的是宫裂琴端,龙殿尽碎的凄惨场景。
她在废墟中找了很久很久,终于在一片残破的石壁下见到了奄奄一息的囚牛,他身躯尽碎,骨骼尽断,唯余一气,连给妹妹一个拥抱都做不到。
行雨想给囚牛疗伤,却是回天乏术。
临死之前,囚牛贴着她的耳朵,说出了自己的心愿。
「我一生都住在冰冷的海里,死之后,我想选一块温暖的墓地。妹妹会答应我吗?」囚牛用最后的力气恳求。
行雨用力点头,她想,只要哥哥选,哪怕是要挑神仙洞府作为墓地,她也会竭力全力去办。
可是.....
行雨的话停在了这里,怎么也说不下去。
林守溪没有问囚牛到底想葬在哪里。
行雨的左手始终捂着恶心感缠绞的腹部,答案已在不言中。
行雨的身子弓了下去,颤栗不停,不知是哭是笑,许久之后,她的喘息声才平稳了下来:「先陪我回去一趟吧。」
「去哪里?」林守溪问。
「我还没吃完。」行雨说。
她生怕林守溪与宫语打完架之后不知所踪,所以先来寻了他们。
穿过汪洋大海,越过千山万壑,行雨停在了一座破庙之外。
林守溪认得这座雨庙。
它是龙王庙。
当年司暮雪万里追杀时,他抱着宫语跳入江水,顺着寒冷彻骨的江流来到了这座破庙之中,彼时宫语身中鬼狱刺,真气被封,他抱着她在里面取暖、疗伤。
往昔种种,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外面依旧下着滔天的暴雨。
三人一如过往地避在这座庙中。
只是,今日的破庙之中多了一具尸体—囚牛的残尸。
行雨重新生起了篝火,面无表情地坐下,她将哥哥的尸体拖到身边,对着火光细嚼慢咽。
林守溪则守着宫语。
储物戒中的衣裳多是慕师靖与小禾一起买的,宫语穿并不合身,林守溪见她身躯寒冷,就用圣焰拟制了一件大氅,想给她披上。
可不知为何,圣焰与她身躯上的火树图腾相触,竟如死敌相见,碰撞出炽白的雷腾。梦中的宫语痛苦地哼吟起来,林守溪忙将衣裳撤走,他想了想,也将自己的白衣脱下,双臂抱揽仙子,用身体给她煨暖。
慕师靖生死未卜,小禾也还在地心,他抱着昏迷不醒的宫语,靠在古庙破旧的墙壁上。
雷声雨声在耳畔无休止地响起,其中混杂着的,还有行雨咀嚼骨头的声音。
两个时辰之后。
行雨终于吃完了囚牛的尸骨。
她将囚牛的衣裳收好,连同他的旧琴葬在了一起。
行雨回来时,她身上的血已被暴雨冲刷干净。她在林守溪的身边坐下,静静地低下了头。
「我已将哥哥安葬。
行雨揉着微微鼓起的小腹,说。
「节哀。」林守溪叹气。
「九子血脉已齐
,三天之后,我可修成真龙。」行雨说。
林守溪发现,行雨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她像是在经历一场发育,原本平坦的胸脯缓缓隆起,娇小的身躯也变得修长,隐隐可见山峦起伏的曲线,那对如鹿的龙角向上延伸,宛若王冠,满头青丝也似草木宣发,疯长到了脚踝。
清稚与幼态正在行雨的身上淡去。
她在成为一头真正的龙。
林守溪看着她面颊上的悲伤,怎么也说不出「恭喜」二字。
行雨成长之时,怀中的宫语却是如遇禁忌之物,一边发出梦呓般的轻哼,一边使劲往林守溪的怀里钻,仿佛要躲到他的身体里面才罢休。
「她也许会成为新的原点,这样,你们就是死敌了。」行雨看着她雪躯上的树状火纹,说。
「她也许会成为原点,但我们永远不是敌人。」林守溪坚定道。
「那你们还打出这个阵仗?」行雨问。
「谁让我收了这么一个不乖的徒弟呢,只能常常训诫了。」林守溪笑了笑。
「我看你乐在其中。」行雨淡淡道。
林守溪本会回击两句,可他想起沉眠地心的慕师靖,话语立刻干涩在了嘴边。他纵然修成九明圣王,纵然拥有了神祇的伟力,可很多事,他哪怕拼尽全力也无法改变。
大道无情无限,不会怜悯凡人,也不会眷顾神明。
海啸形成的暴雨还在持续着,暮色从雨水中透过来,化作了窗边的浮彩。
时间也在暴雨中朦胧。
「你会乐器吗?」行雨问。
「会一点。」林守溪说。
「可以教我吗?」行雨问。
「你想学?」
「嗯......我哥哥精通乐器,如今我吃掉了他,当然不能辜负他的血脉。」
行雨的表情很是认真。
此地没有乐器,林守溪只好取来两片叶子,以此来教行雨吹奏。
事实证明,吞食并不是捷径,无论囚牛的音律造诣再高超,也无法让行雨吹奏出的音色变的动听。
她将叶片折叠,抿在唇边,在林守溪的教导下极认真地吹着。扁平的声音尖锐嘶哑,不堪入耳,高亢之处,她不小心将叶片都吹碎了。
「怎么样?」
行雨缺乏对音乐的审美,无法确定自己卖力的吹奏是好听还是难听。
「很情真意切。」林守溪评价道。
听到这一的回答,行雨松了口气,她说:「哥哥生前说过,诗词乐曲最本质皆是情感的表达,唯有真情流露之美,才是真美。
「他说的对。」林守溪没有反驳。
行雨又拿起一片树叶,放在唇边吹了起来,她吹的更加认真,像是在给死去的哥哥吹奏安魂的曲目。林守溪的怀中,宫语轻颤着睫羽睁开了长眸,她贴着林守溪的胸膛,秀眉蹙紧,喃喃地问:「何来山鬼哭嚎?」
行雨的吹奏声戛然而止。
宫语醒了过来。
她见到了行雨。
行雨俨然从小姑娘长成了大美人,还是一位冰山似的美人。先前的青衣已不合身,紧紧勒着她的身躯,那细腰长腿的身段仿佛随时要将衣服撕裂,最初穿着的长靴更是挤的难受,被她脱下放在了一边,她抱膝而坐,纤白的足踝压在臀下。
宫语大吃一惊。
「我这是睡了多少年?」她寒声问。
宫语记得,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里,梦里,她将自己从小到大的人生重新经历了一遍。梦的最后,她跻身为神明,上可抵御煞魔,下可欺师灭祖,大有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之势,至于最后发生了什
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