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埋葬众神 第457章

作者:见异思剑

“苏和雪来敲门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宫语将书卷握在手中,微笑道:“这一路上,你虽不说话,可小情绪却太多了,和个被抛弃了的小怨妇似的,这可不是一个合格的漠视神女。你不如我。”

时以娆低下头。

阳光从庭外倾倒进来,在熏天的炉烟滤过,变得模糊,这样模糊的光落到时以娆身上,冻成了寸寸薄冰。

“为什么?”宫语问。

不等时以娆回答,倒是那位蜷缩在躺椅中的老人先开口了:“你这说话的语气与小盈儿可真像啊,不过你比盈儿当年要努力得多,我记得以前我给盈儿布置课业,她都甩手给小颂去做的,当时我以为她是在欺负小颂,还暗地里找小颂聊过,小颂不听,我还骂他榆木脑袋……后来再看,小颂可真是‘深谋远虑’啊,倒是我这个做先生的,目光短浅了。”

宫语望向这位老人。

小时候,宫语就问过娘亲,为何要和爹爹在一起,宫盈无奈地说,你爹帮我写了六年课业,娘亲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咯。当时年仅六岁的小语听到‘六年课业’这四个字,叹为观止,说娘亲你可真是占了大便宜。

当时爹正好在旁边,听她这么说,忍不住笑了起来,小语见爹爹竟引以为荣,不由摇头叹气,心想爹爹可真是个冤大头。

“原来老先生是娘亲的老师,失礼了。”宫语说。

“不失礼,你娘亲小时候都是叫我老东西的,你可比她有礼貌多了。”老人笑了笑。

宫语愕然,她没有想到,看上去温婉柔和的娘亲,小时候竟这般刁蛮。幼年时,她还自责过,愧疚于没能传承娘亲优秀的品德,如今看来,自己是亲女儿无疑了。

“先生也管束不住她吗?”宫语问。

“没人能管得住她。”老人苦笑。

“没想到娘亲还是个混世小魔女。”宫语垂首浅笑。

“是啊,那时候她还是个这么一丁点大的小丫头,整天扎着个辫子风风火火地跑来跑去,像有用不完的精力,现在……现在一转眼,她都走了三百年了啊,我这把老骨头倒还在苟延残喘。”老人声音更咽。

“老先生不必如此。”宫语轻声道。

修真路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故事不胜枚举,仙人一路走来,亲朋好友生老病死,门下弟子凋零殆尽,回首百年孤寂,唯有时光相陪。

“你娘还给你留了遗物。”老人沧桑道。

“什么?”宫语问。

“在阁底第三排的木柜上,那个黑色的小盒就是,你自己去取罢。”老人说。

时以娆始终沉默,看着宫语走入书阁深入。

宫语很快找到了那个黑色的小盒子,里面只有一张纸条,纸条是老人新写的,他告诉宫语,玄妙阁有直通山下的暗道,他清晰地写明了暗道的方位,让她快些逃离。

宫语没有走,她折返了回来,谢过了老人的好意。

老人唉声叹气,问:“为什么?”

“我姐妹、徒弟、徒孙的妻子都在山上,我走了,她们怎么办?”宫语说。

“我不会动她们。”时以娆说。

“你不会,可其他人呢?”宫语淡淡地笑,说:“我不想牵连任何人。”

时以娆无话。

玄妙阁的老阁主闭上了眼,叹气不止,老泪纵横,只低声喊着自己当年徒弟的名字,反复说着对不起。他太老了,做任何事都已心有余力不足。

“是皇帝要杀我吗?”宫语问。

“是。”时以娆直言不讳,道:“陛下对我们说话了。”

起初,她们都不明白,荒原之上,皇帝为何要开口,暴露自己稚嫩的少女之音,现在她们都已明白,皇帝这么做,是想让罪戒神女们听见她的声音,那是皇帝的声音,是唯一的、不可模仿的,她可以凭此下达杀死宫语的铁令。

若非皇帝的声音,没有人会相信这一荒唐的命令是真的。

“看来司家姐妹没有错嗯,她们的确在效忠皇帝,你们帮我抓她,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宫语淡淡一哂。

时以娆也明白了这点。

皇帝想秘密杀死道门楼主,所以选择了姐妹生得一模一样的司暮雪,无论是罪戒神剑的易主还是鬼狱刺的失窃,都是皇帝默许的。

可这场皇帝参与的杀局却失败了。

“我到底是谁呢?”宫语喃喃自语。

“什么?”时以娆问。

“黑龙与皇帝皆是太古级的至强者,若要亲手杀我,我绝不可能活,可笑的是,祂们竟然不敢,我究竟是什么东西,身上沾染了怎样的因果,何德何能让两尊太古神祇这般忌惮呢?”宫语微笑,像是自嘲。

时以娆无法回答这一问题,只说了声抱歉。

“当年在暴雨里哭的你有资格同我说抱歉,现在的你没有。”

宫语的声音冷了下来,她盯着时以娆,一字一顿道:“剑奴,你们是罪戒之剑的剑奴,也是皇帝的剑奴。”

时以娆没有反驳。

“真无趣。”宫语说。

阳光凝结成冰。

天空黯淡。

黑云从远处驰骋而来,重新笼罩了神守山,似是在酝酿一场暴雨。

“走吧,我来领教了一下剑奴们的高招,别扰玄妙阁的幽静了。”

宫语负手离去,无鞘之剑在她身侧载沉载浮,嗡然长鸣,鸣声凄凉。

老人一声叹息。

天地同叹。

……

东海龙宫。

行雨快疯了。

从出生到现在,她已活了一百三十多年。

对于龙来说,时间并不是多珍贵的东西,小的时候她很嗜睡,经常一觉睡个三五年,红衣姐姐非但没有怪她,反而还说,作为幼龙,一场冬眠应要保证八年的充足睡眠,三五年太少了些。

以前,她信誓旦旦说要艰苦修炼,继承龙宫王位。

现在她在龙王之座上撒泼打滚也没人管她,可她一点不觉快乐。

龙宫死寂冰冷,时间漫长如冻。

她不知道自己的存在的意义在哪。

她本该是这里最自由的龙,如今却成了唯一的囚徒。

行雨也记不得自己在这里挣扎了多久。

某一天,她终于想通了。

“从没有人囚禁我,我又何必自囚于次呢?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晒太阳,我要出去喝桂花酒!不,不对,这也太没出息了,我还要出去杀人放火,拷问人心,哼,这次林守溪不在身边,谁还能拦得住本尊?”

天高海阔,本就该任她驰骋!

行雨握紧了爪子,最后看了这坟墓般的龙宫一眼,向上游去。

她发现,好像只要下定决心,离开这里并不算难。

先前不停挣扎的她是何其愚蠢可笑。

可当行雨离开大海,上了岸后,却是傻眼了。

没有太阳,天空阴云密布,下着绵绵的雨。

现在的雨势虽然不大,但海边的村庄都已被淹没,人死的死,逃的逃,她曾游览过的名刹古塔也只剩水波中的一个塔尖,许久之后,行雨才意识到,这是一场浩劫。

她循着当初与林守溪和白袍仙子南行的路走。

路被水淹没。

当初她帮着摘风筝的村子已被摧毁,居住的客栈也被淹没,桂花酒来不及搬走,被水浸过,已无法再喝,她写过行雨到此一游的地方也没能幸免于难,一并被淹没了。

她还看到了灾民,数不胜数的灾民。

灾民们跪在山头高地上,祈求着雨停。

有人说,要雨停必须给龙王献祭一百个童男童女。

临时搭建的祭台上,童男童女们被驱赶到一起,拥挤着痛哭。

行雨混在其中。

龙果然来了,行雨认得,这是她的四哥哥蒲牢,她很少和她的哥哥们说话,她的兄长们在海底压抑了太久,脾气古怪,难以沟通,远不如红衣姐姐健谈。

若是过去,她或许会和这些兄长同流合污,一起肆虐大地,以人类的悲剧为乐,但南行之后,她的心性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了。

孩子们瑟瑟发抖的时候,她站了起来,走到了最前方,一拳轰出,打在了兄长的头颅上,一拳将它轰回了云中。

人们惊慌失措,不知发生了什么。

蒲牢第一反应是遇到了慕师靖,转身就要逃,可定睛一瞧,它发现,来者竟是十妹妹,它不知道她为何要这么做。

“钥匙是我带回去的,封印是我解开的……我,我究竟做了什么啊……”行雨浑身颤抖,她仰起头,看着云端,利齿紧咬,“你们都做了什么啊——”

“人类窃取了我们的国度,在大地上生活了几千年,这些蝼蚁本就该从这片王国里驱逐出去,倒是你,你在做什么?”蒲牢冷冷回问。

行雨无法回答它的问题。

蒲牢说的没有错,世界本该是龙的国度,人类只是短暂的居住者,他们的肉身凡胎太过脆弱,占领大地靠的只是不断繁衍,根本没有真正扎根的能力。

行雨过去也是这么想的,但现在,她觉得这样想是不对的,她的学识尚且浅薄,她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只是看到村庄被摧毁时,她怒不可彻。这是她最朴素的情感。

蒲牢见她垂首不语,以为是自己说服了妹妹。

这条大龙再次张开利口,朝着这些童男童女吞来,童男童女大部分早已吓晕了过去,仅有的几个也闭上了眼。

龙没能咬下来。

行雨站在前面,一手抓住了蒲牢的上颚,一手扣住了它的下颌,她弓着身子,用无穷的蛮力将这头龙抵在了祭坛之外,她仰起头,血口大张,面目狰狞,她嗓音嘶哑道:“你们这些畜牲……我要将你们剥皮抽筋,千刀万剐!!”

……

皇宫。

林仇义拿起扫帚,拂了拂门前的雪,回到屋中,随手拿起几本经典古籍,翻了翻,却是意外地心浮气躁,静不下心来阅读。

索性不读。

林仇义拢起双袖,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