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见异思剑
起初,林守溪以为是苍碧之王回来了,但这利爪并非白骨,它有着完整的血肉与规整的鳞片,利剑也贯穿不透坚硬墙壁在利爪下就像松软的土壤,它的后方,龙首缓缓抬起。
龙颌微张,龙息从鼻骨处喷吐出来,所及之处,墙体融化。
这是一条完整的龙,它比苍碧之王的龙尸更为强大!
小语仰起头,记忆像是交叠在了一起。
她想要挣破偶衣挥剑斩向苍龙,但理智压住了她,她知道,哪怕强大如她,在一头太古级的神明面前,也无异于以卵击石,她必须先确保林守溪与慕师靖的安危。
这里是城门的所在,沿着城门是繁华的街道,居住着数以万计的居民,无数人也见到了这幕,吓得肝胆俱裂,驻扎在这里的修道者同样如此,但他们压抑了恐惧,带剑而出,引领着民众有序撤离。
自碎墙之日后,这样的撤离每年都会演练一次。
“快走!”
林守溪低沉地喝道。
他抓住了慕师靖的手腕,拉着她向神山的方向奔去。
慕师靖低着头,没有说话,跟着他在长街上飞奔着,修长的双腿蜻蜓点水般在街面上掠过,激起一长串的涟漪。
轰——轰——轰——
撞击声还在不断地响起。
那是苍龙撞蹂躏墙壁发出的声响,人们可以逃跑,但神墙不能,它再如何坚不可摧,也无法承受住巨龙不停歇的撕扯与撞击,终于,哪怕是这片加厚了许多的城墙,也生出了无数的裂缝,最后轰然瓦解。
城破了。
破得如此轻而易举。
藏在墙壁里的法雷宣泄般轰出,在龙的躯体上炸开,这些法雷中藏着大量的神浊,目的是重创龙尸的心脏,可这头苍龙并非龙尸,它的鳞甲与肌肉将心脏保护得很好,城墙的爆炸收效甚微。
它走入了墙内。
时隔三百年,苍龙的利爪再度踏入了神山境内的大地。
小语趴在慕师靖的背上,回头望去,瞳孔震颤。
巨龙虽未露出全貌,但它与三百年前的苍碧之王迥然不同。
如果说苍碧之王更像是生长了翅膀的蜥蜴,那今日破墙的巨龙则更像是生长了四足的巨蟒,当然,它们的狰狞恐怖、威严神圣绝非任何蜥蜴与巨蟒可以比拟,这是独属于君王的美,并非方寸之地的国王,而是山与海的无上君主。
林守溪看到那条巨龙,不由想起了行雨。
这条龙比行雨大了不知道多少倍,但他们的模样是相似的,他回忆起了行雨所说的东海龙宫以及龙宫下的地狱之门。
难道说,他们的担忧成真了,那位行雨口中的红衣女子,在得到了钥匙之后,打开了海底封印的古老之门?!
他们击败了金佛,却放出了更可怕的东西。
林守溪沿着长街径直奔逃,前方是神守山的方向,也是人群逃难的方向,慕师靖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说:“走这边!”
少女眼神坚定。
林守溪没有质疑她的判断,与她一同向着左边拐去。
左边是一大片雪林,正是林守溪与小语来的方向,慕师靖选择去那里并非是更安全,而是那里人迹罕至——她隐隐有种感觉,龙是来找她的,她不想殃及无辜者的性命。
这种感觉毫无道理,甚至狂妄而自大,所以她没有将其说出口。
两人一直跑,一直跑,雪白密林像是屏障,遮住了身后的灾难之景。
百丈高的神墙已然坍塌,苍龙的利爪硬生生撕开墙壁,强大的身躯从裂缝中挤出,露出了全貌。
苍龙攀在神墙上。
神墙高达百丈,但在龙的映衬下却矮小如藩篱,这头巨龙的身形虽如同蟒蛇,但它却不似蛇一样在地上蜿蜒爬行,它的四肢扣在裂缝里,身躯高高隆起,一如连绵起伏的山岳,在狂风暴雨中纹丝不动。
苍龙角形似如意,却远比它修长尖锐,龙躯上的鳞片很暗,几乎全黑,唯有边缘处呈现着锈红,透着古老的意味,鳞片随着龙的呼吸而开阖,钢铁碰撞般的声响有节奏地响起着。人们向来通过龙瞳的颜色来判断它的级别,但这头巨龙的瞳孔却是黑白的,不在龙尸的境界等级之内。
这条黑龙是沉没于东海龙宫的古老‘化石’,是行雨的父君,哪怕是它的子嗣也不知道它真正的来历。
已经有穿着神守山剑袍的仙人境修士赶来了,他们就驻扎在附近,被震响声惊动,带着法器来了,然后他们看到了这头神明。
人类精心制造的法器在神面前毫无意义,它们在靠近黑龙时失效,连进攻的机会都没有。
修士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
但黑龙根本没有看他们一眼。
与龙尸不同,这头活龙显然拥有智慧,它不仅没有理会这些前来阻拦的修士,甚至懒得像苍碧之王一样践踏摧毁这大片的建筑,它望向了闪耀电光的厚重云层,腾跃而起,飞了进去。
它没有翅膀,却可以飞行,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只眼睁睁看着它自颈部至长尾的棘突锯齿般滑过层云,宏大而绵延的身躯苍龙入海般消失不见。
暴雨小了一些,雷电却更加喧嚣。
林守溪与慕师靖在雪林中飞速纵跃,狂风如刀割面,耳畔轰隆隆的声音响个不停,分不清是雷鸣还是龙吟。
他们全速疾奔着,力量源源不绝,虽未感到吃力,心脏依旧狂跳,像是要撞开胸膛。
雪林被冲刷过,雪水在严寒中变成了冰,地面光滑难行,稍有不慎就会跌倒。
“别怕,别怕。”
慕师靖紧抓着小语的手,不停地说。
林守溪的手臂也被慕师靖紧紧抓住,他不知道她为何要这样,但奇怪的是,慕师靖抓着自己,他就感觉不到累了。
小半柱香后,他们跑到了悬崖之前。
只是林守溪与小语一跃而下的地方,如今,高耸的悬崖拦在了他们面前。
他们本想从下面绕行,但没有必要了,因为下一刻,这座巍峨的悬崖就被彻底摧毁了。
龙自乌云中落下,站在悬崖之上。
悬崖不堪重负,四分五裂。
它来得太过突然,没来得及反应,这头庞然巨物就盘绕在他们面前了。
它垂下巨首,竖瞳中映出了林守溪、慕师靖与小语的身影,这三个人的身体与它相比,渺小如尘埃。
在这个世界,一直流传着一句玩笑话,说的是遇见龙后应该怎么办,应该拔出宝剑,运用祖师剑法的苍山凌日式,直接刺向它的心脏,无他,这样死会显得英勇一点。这博人一笑的趣味话里也透着人对于龙深深的恐惧与绝望。
林守溪与慕师靖就体会着这样的绝望。
巨龙代替悬崖横亘面前,龙并非邪神那样不可注视,他们甚至能看清它腹部古老的伤疤,此刻,这头上古的神明只要轻轻喷吐一口龙息,就能让他们尽数灰飞烟灭。
慕师靖将背着的小语抱在怀里,紧紧地箍着她,小语的身体就像是一张紧绷的弓,若非慕师靖不停地说着‘别怕’,她早已撕破偶衣,拼尽一切可能带她逃离了。
苍龙看向了她们。
慕师靖最初的预想没有错,它过来是来找她的,但很快,慕师靖错愕,她敏锐地发现,龙的瞳孔微转,竟望向了她怀中的小姑娘。
小语也在与它对视。
无独有偶,三百年前的碎墙之日,她与楚妙一路奔逃,最终也被苍碧之王追及,若非娘亲及时出现,那时的她可能已经死去。
她与龙天然有着渊源。
不同于苍碧之王,这一次的对视,轰然打开了小语更深的记忆。
……
她出生不久就有了记忆,那时她睡在一个精心编织的摇篮里,睁开稚嫩的眼眸打量这个世界。
尚不会说话的她,却已拥有了理解世界的能力。
第一天,她理解了她生活在一个浩大的,名为世界的空间了,第二天,她理解了日升月落,第三天,她理解了什么是爹,什么是娘,第四天的时候,她知道了爹与娘会在深夜做什么事情,却不能理解,只当是听美妙动人的乐章。
第五天的时候,她听到娘亲说了一句话。
她说:“小颂,我们要不要再生一个,一个真正属于我们的孩子。”
这句话很轻,但小语还是听见了,并把它刻意忘掉了。
爹沉默了许久,他抱着娘亲滚烫的身躯,用前所未有的认真语调说:“小语就是我们的孩子。”
娘亲也半晌没说话,最后,她轻轻嗯了一声,说:“对不起。”
那一夜,美妙的乐章没有奏响,小语坐在摇篮里看星星,孤单了整夜。
这件事她偷偷忘记了,但宫盈一直记得,之后,她再没有说过类似的话语,对小语更亲更好,几乎是无限制的宠溺。
唯有三岁的时候,她偷偷告诉娘亲,自己一生下来就‘懂事’后,她看到了娘亲的眼里的惊惶,这也是她被安排去一个人睡的真正原因。
今日,这段尘封的记忆终于被打开。
……
真正属于我们的孩子……
那我到底是什么呢?
这段回忆对她的冲击不亚于苍龙,她一时失神,甚至忘了现在还身陷险地。
苍龙靠近了,它完全无视了少年少女拔出的剑,凑近了小语,似在确认什么,星辰般的龙瞳中浮现出人类可以识别的困惑。
林守溪想起了妖煞塔时,他与慕师靖合力拔剑,斩杀邪龙的画面。
不能坐以待毙,此刻身处绝境,不妨一试。
他握住慕师靖的手,想喊她的名字,却没有出声,因为他忽然发现,慕师靖的神色变了!
慕师靖的面容透着冷,那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寒冷,更像是悠久岁月凝练成的孤单,她竟主动伸出手,去抚摸这头黑龙额前的鳞片,这种抚摸令黑龙也愣住了,雕像般静立不动。
慕师靖明明立在原地不动,林守溪却生出一种她远在天外的感觉。
很快,少女红唇微动,微笑开口,说的不是人言,极为晦涩难懂,林守溪与小语都听不明白,但苍龙听明白了,它瞳孔中的疑惑变为了震惊,然后,它消失了。
黑色的巨龙重新腾入云海。
它向着更南方飞去,那里的尽头是圣壤殿。
黑龙消失之后,慕师靖脸上的冷淡之色飞快褪去,她触了触自己的唇,也有些懵,她问:“我刚刚说了什么?”
林守溪与小语皆摇头,表示没听懂。
他们听不懂这句话,但黑龙可以,这句话译成人言是:
“该怎么称呼你呢?毒泉之主,黑鳞之君?嗯……这些都是世人给你的俗见,我都不喜欢,若让我来取名,我更愿意叫你‘雪主’,你意下如何呢?”
苍龙消失后的不久,另一道身影落下。
那是一个老人,一个包裹在金色球体里的老人。
老人须发皆白,皮肤满是褶皱,看上去平平无奇,他悬浮在球体里,深陷的眼眶中眼珠子浑浊一片,已分不清眼白和瞳孔,像是一碰都会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