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见异思剑
“算只不过是棋的一部分,若将行棋尽数归于一个算字,未免太过庸碌了!”顾时才据理力争。
“不靠算还靠什么?”宫语反问。
“感觉!有的棋并无明确道理,落在棋盘上,靠的是感觉。”顾时才坚定地说。
宫语轻轻摇首,懒得与晚辈争辩。
顾时才看向了林守溪。
“我与你战。”林守溪也不再争辩,干脆利落地答应了下来。
顾时才喜不自胜。
“我先将这九局下完。”他说。
顾时才转身回巷,如有神助,落子如飞,几乎不经过任何思考,而他那些鼎鼎有名的对手或陷入长考,或是战战兢兢落子,直接弃子认负,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离场,一个时辰后,九局棋全部下完,顾时才以一敌九,完胜。
这是棋坛上从未有过的事,注定会被书写成传奇,但顾时才对此浑不在意,他只想与林守溪对敌,然后战而胜之。
两人棋盘摆好,林守溪手持白子,顾时才手持黑子,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场很有可能成为旷世名局的棋,就这样开始了布局。
棋谱被飞快地抄录,传了出去,各大赌坊也竞相开局,盛况空前。
开局阶段,没有人算得清楚,林守溪对棋了解并不够多,为了避免不吃亏,直接模仿顾时才去走,许多时候,下模仿棋是可耻之事,但林守溪与顾时才皆不在意,只是专注行棋。
棋子一粒接着一粒地拍打上去,形成了黑白纠缠的形状之美。
角部的厮杀之后,占据向着侧边扩张,黑白两子或打或逼,战线越来越绵长,逐渐朝着中间靠拢。
林守溪的棋很怪,他的棋怪在太过简单直接,没有那些令人回味悠长的落子,也没有令人拍案叫绝的妙手,他的行棋太过简单了,简单到让人觉得笨拙。
几位拿了棋谱给人们摆盘的棋手对于林守溪的棋大批特批,就差直接骂他是臭棋篓子了,观棋者也纷纷感慨,说术业有专攻,林守溪纵使修为独步天下,也没有办法做到样样天下第一。
这场战斗在旁观者眼中并无悬念。
但顾时才的落子却是越来越慢。
先前同时迎战九人,他落子如飞意气风发,此刻却是反常地陷入了长考。
林守溪在一旁静静地等待。
他与顾时才恰恰相反,他一开始下得很慢,后面却是越来越快,原因很简单,棋盘上的棋子越多,空处也就越少,算起来也会越简单。
如宫语所言,他并没有学过什么定式,他只知道规则,唯一的思路只是计算。
布局只是,他只能算个大概,而中盘激烈的厮杀过去,濒临收官时,他则几乎可以算出一切的变化。
顾时才也不愧是天下第一的棋圣,面对着相差悬殊的算力,他也硬生生地凭借着多年的经验与韧性,死死地咬着,没有拉开太大的差距,甚至还保留着一线取胜的可能性,但人力终有穷时,以他目前的状态而言,崩溃几乎是迟早的事了。
随着顾时才进入长考,讲棋的人也缓过了神,他们一路痛批着林守溪,可现在点了点目,发现林守溪非但不落后,竟还隐有领先!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处处亏棋么,怎么亏着亏着要赢了?
众人瞠目结舌,如见妖法,只觉得自己几十年白下了。
群众们也缓过神来,震惊之余纷纷讥嘲这几个讲棋的,说:“你们庸庸碌碌之辈岂能看懂天下第一的棋?”
说得讲棋的面红耳赤不已,期盼着顾时才能不能出什么神之一手,反败为胜,但他们越算越觉得绝望,顾时才的棋虽然灵动美妙,可越下越觉得像是撞上了铜墙铁壁,根本施展不开。
半个时辰之后,这盘棋真正进入收官阶段。
顾时才却像是丢了魂,迟迟没有落子,心中只有悲凉。
“竟连这也不能赢你么……”他颤声说。
“你已经很强了。”林守溪安慰道。
顾时才没有说话,他神色恍惚,拿棋的手也颤抖不已。
“下完它吧。”林守溪说。
“不必下了,我算过了,我已没有赢的可能了。”顾时才摇了摇头,准备弃子认负。
林守溪认真盯着棋盘看了一会儿,却是坚定地说:“还有机会的。”
“机会么……”顾时才轻笑,道:“你既已大胜,又何必骗我取乐呢?”
顾时才眼中炽热的光已经消寂,他看着这盘棋,像是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正当顾时才要离去时,一只纤细曼美的手忽然落到了棋盘旁的棋篓里,拈起了一枚黑子,轻巧地落到了棋盘上。
顾时才愣了愣。
他盯着这枚黑子,骤然生出死灰复燃之感。
他原本以为这是没道理的一手,可他认真思考之后,却是越想越妙,如山穷水尽之后见花明柳暗,令人激动得浑身颤抖。
自己为何没想到这一手?
是谁?这是谁下的棋?
顾时才心惊间抬首,见到了少女清秀的面容。
少女身披佛衣,面容冷淡,她又将手伸入棋盘,拈起一子,对顾时才说:“你赢不了他的……该收官了,让我来吧。”
第230章 人约黄昏后
顾时才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周围的人也没有看清她是何时来的,她就像这枚突然出现在棋盘上的子,落得突然,却耀眼夺目,任何人都无法忽视。
顾时才不认识她,但这身佛衣让他想起了先前江湖上沸沸扬扬的传说。
“你是圣菩萨?”顾时才惊讶地问。
江山代有天才出,但江湖上沽名钓誉的天才太多,圣菩萨成名于穷山僻壤,大多江湖人士只当是乡野方士装神弄鬼,并未放在心上,只当是乡野杂谈。
今日是大多数人第一次见她。
小禾用彩幻羽改变了相貌,在人们眼中,她只是个垂着满头纤细黑发的秀气少女,她看上去娇小瘦弱,似初成的蒹葭,风一吹就会倾倒。
但就是这样的少女,目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顾时才与她对视一眼,不由自主地让出了位置。
小禾坐在林守溪的对面,手中棋子莹润如玉,他们之间隔着一座棋盘,又不仅仅隔着一座棋盘。
“是该收官了。”
林守溪露出了微笑,他提着衣袖,拈起一颗玉色棋子,放到棋盘上,以指摆正,犹若生根。
棋局继续了下去,棋谱被抄录着递出,人声喧哗更胜先前,武当山上的云都应时而散,光无止境地洒到了他们身上。
顾时才立在一边,盯着棋盘,不再失魂落魄,他的眼神里再度闪耀出一种炙热,如见神明的炙热,他虽无法抵达自己毕生孜孜以求的境界,但他依旧感到了满足,如在此岸看彼岸美好盛放的花。
小禾原本对棋只有粗浅的理解,但传承入魂之后,似有琉璃般美妙澄净的神思灌入意识,令许多原本闭塞的思维变得开明。
她可以想明白许许多多过去想不明白的问题,除了自身的情感困境。
过去,围棋在她眼中有一种神秘的、文化的韵致,但现在,它消解了,摆在她面前的只是算术的游戏,只知晓规则的她依旧可以依靠推演成为此道的顶尖高手,这场对局在未来的岁月甚至会被视为棋道的转折乃至毁灭,但她并不在乎,她现在只是坐在了林守溪的对面,成为了他的对手。
万人空巷,声音鼎沸,围观的众人处于礼节虽已刻意压抑了声音,但泱泱人海的细微交谈依旧汇聚成了喋喋不休的浪潮,唯独棋盘两端的他们没有说多余的交流,落子声是他们唯一的言语,黑白分明。
如林守溪说的那样,顾时才还有机会,小禾精准地打在了那个要害上,如扶将倾之塔。
哪怕是收官阶段,变化依旧是极复杂的,常人无法算清,大都时候凭借的依旧是经验与直觉。
但他们靠的是精准的计算。
棋子陆续铺陈到了棋盘上,杂乱无章中透着莫名的井然。
棋盘越来越密集,棋形越来越拥挤,这意味着变化将尽,棋局将尽,但恰恰是这个时候,两人落棋的速度默契地慢了下来。
“向死而活,绝处逢生,这官收得滴水不漏,圣菩萨果然名不虚传。”林守溪平静地开口。
少女无动无衷,清冷的目光徐徐地扫过棋盘,似在寻找落子之处,她将一枚黑子轻轻摆正之后,说:“终究只是棋面上的滴水不漏而已……目光如炬又怎样呢,连藏在眼下的欺瞒、背叛、苟且都无法看穿,愚人而已。”
“灯下的黑暗不是炬火的错。”林守溪缓缓将一枚棋子摆上盘,四平八稳,他说:“你是明亮的。”
若是过去,小禾会顺势问一句‘那是谁的错’,但今日,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俯瞰棋盘,淡淡地问:“最近有没有做什么梦?”
“你会解梦?”林守溪问。
“最近学了些,可以试试。”小禾说。
“近来做的多是噩梦。”林守溪说。
“譬如?”
“譬如着火的房屋,满是恶灵的雷池,溺水的人。”林守溪诉说着梦里时常出现的意象。
“这说明你作恶多端,问心有愧。”小禾回答。
“崩塌的天空,塌陷的大地,遍地的尸骨呢?”林守溪又说。
“这说明你恶贯满盈,心怀内疚。”小禾回答。
“我也梦到过无边的雪原和无垠的长夜。”林守溪说。
“这说明你无恶不作,良心不安。”小禾回答。
“这是周公解梦的说法?”林守溪问。
“不,这是我的解法。”小禾说。
“多谢菩萨解惑了。”林守溪笑了笑。
“就没有做到过好梦么?”小禾问。
“有的。”
“比如?”小禾随口问着,斟酌着落下了棋子。
“我梦到过你。”林守溪抬起头,看向了她。
小禾也轻轻抬首,与他对视,清澈的眼眸里泛起了雾,雾很薄,薄得像初秋的雨。
“你着相了。”小禾微笑着说。
林守溪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低下头,从棋篓里取了枚白子,落了下去。
天空中白云偶尔飘过,投下阴影。
明暗在棋局内外交错变幻,将少年与少女笼在里面。
小禾取出一枚黑子,悬在半空,她的手背如此纤瘦,可以看见细腻的肌理与肌肤下淡青色的脉络,画面像是静止了,这枚棋子久久没有落下,最终,她将这枚棋子收拢于掌心,轻轻捻动,黑子被纤瘦的手碾为了齑粉,随着她的松开被风吹散,消失不见。
“我输了。”小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