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见异思剑
他向洛初娥发出了挑战,眼前的七座大峰,更远处的王殿,以及早已带刀在城内等候的杀手们则是她的回应。
被夺出鞘的湛宫此刻正落在他的前方,柔韧的剑尖斜插在土壤里,笔直在剑身在风中轻晃。
林守溪想起了什么,转身回到了石殿里,可他没能找到那块石板——洛初娥在屡屡疏忽之后变得缜密了很多,她离开时将那块色孽之碑也顺势转移了。
无法改写碑文,他的路就只剩下一条了。
只是自越狱开始,一路奔走到色孽峰,林守溪的身躯也已疲惫至极,他望着辽阔的天地,嘴唇干涩,心中是深深的无力感。
哪怕洛初娥给足了机会,他依旧没有办法抹平人与神之间的差距……想来当年初代人类在大地上行走,面对着层出不穷的神魔时,也是这般心境吧。
外面是燥热压抑的炼狱,体内则是积重难返的疲惫,它们像是粗砺的磨刀石,合力摧毁着他的锋芒。
“楚映婵……”林守溪睁开眼眸,轻轻喊了这个名字。
右瞳里,楚映婵侧躺在榻上,蜷缩着颀长的身子,雪白的裙裾上布满了她忍耐时的抓痕,她听不到林守溪的轻唤,只如受伤的小蛇,不断挣扎,与体内的咒印对抗着,实在难捱之际,她就取来那柄黑色的长尺,用它来抽打自己,尺中的规则之力有与咒印对抗的作用,可以暂时缓解这种折磨。
“小语。”
这一幕让他想起了自己唯一收的徒弟。那个喜欢穿着火龙睡衣跑来跑去的少女现在恐怕还会经常跑去自家的小楼里,不断地敲打着剑,一声声呼喊‘师父’,得不到回应之后闭着唇跪坐在前面,瞪着剑,一脸懊恼与沮丧。
这是他可以想象出的场景。
她们的面容接次在他眼前闪过,仿佛触手可及。是啊,只要离开这里……只要能离开这里就能与她们相见,所以,他无路如何都必须向前,他现在虽然无法战胜洛初娥,但那也只不过是落败而已,死亡没有真正到来之前,他如何能够放弃?
哪怕无法战胜洛初娥,他也至少可以先斩开身前的血路!
似有飓风在身体里刮过,濒临熄灭的斗志再次熊熊燃烧了起来,与此同时,林守溪的眼眸里,初入不死国时的熔金之色重新浮现,它在眼眸中流淌着,那是冷漠的神性!
与此同时,白骨长桥的另一端,象征着‘饕餮’之罪的行刑者走出了石殿,展开了高耸的身躯,它像是一朵巨大的食人花,口中尖牙利齿无数,牙缝之中塞满了死者的尸骨,除此以外,它的身上还充斥着许多截然不同的巨口,无一例外,它们都生着用以咀嚼的尖牙利齿,猩红的空腔直通火炉般的内脏。
它对着天空狂吼,数百张巨口也一同吼叫,吼声层层叠叠,仿佛无止境的嘲笑。
“师父……等我。”
林守溪将插在地上的湛宫拔起,他越过白骨长桥,向着另一端斩了过去。
饕餮的吼声在那一刻爆发到了极致,它数百张巨口齐齐张开,一同喷出腥臭的热气,对着那黑衣少年噬咬而去,少年仰起冷漠的脸,挥剑踏步,身形不止,仿佛是要与这丑陋怪物进行拥抱。
饕餮巨口一张,身躯猛缩,硬生生将林守溪连同他的剑吞入体内,可不待它咀嚼,巨大的银月之芒就在它的体内亮起,将它的血肉照得分明。
这头饕餮巨兽后脑勺的地方裂开了一条缝,沿着这条缝,柔韧的肌肉被轻而易举地撕裂,黑衣少年破体而出,踩着它的身躯跃下下一座桥,头也不回!
饕餮已经完了,它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躯,数百张饥饿的巨口摆脱了它,反而开始啃咬它的血肉,林守溪飞身越过下一座白骨长桥时,饕餮的背部已是一片白森森的骨头了。
前方是贪婪之峰,象征着财宝的池子咕噜咕噜地沸腾不休,无数的罪人被浸泡在里面,在他们身前最爱的财宝熔浆里不停挣扎,行刑者是一个巨型的婴儿,它臃肿的身躯上挂满了数不尽的金银珠宝,身畔环绕着笑盈盈的红粉骷髅,珠光宝气的婴儿对着他露出了天真而纯洁的笑,全然不惧怕他的到来。
林守溪同样不惧,他眼眸中金色浓郁,唯有杀戮一个念头。
……
“他刚刚是不是喊了我们女儿的名字?”
一片无人可见的虚空里,一个声音响起,空灵得透着冷意,声音的主人拥有一双同样空灵的眼眸,这双眼眸呈现着俯视的姿态,清澈无言,仿佛是世上最干净的镜子。她飘在虚空里,没有一丁点重量,青色的裙摆无风自动。
若林守溪可以看到这一幕,他会惊讶地发现,这里不是别处,正是他曾与慕师靖一同进入的河图洛书内府世界,他们曾在那里一同领悟了‘交换’的奥秘。
“嗯,他喊了小语的名。”
男子声音响起,他立在青裙女子的身边,白衣飘飘,带着黑色的面具,声音温柔,“原来你早就预料到这一天了么?现在看来,我花费了这么多力气,自以为追赶上了你,却还是天差地别。”
“不是的。”青裙女子摇头,“我见过他。”
“见过他?”
“嗯,三百年前,我曾在小剑楼中见过他与另一个女孩,当时他们所在修炼的,正是我们私下里研究的心法,当时我感到了困惑与怀疑,因为我发现,他们所修的,甚至比我手中的更加完整,我本以为世界的某一端,也有人打算做一样的事,并且走得很远……很久之后我才想通了一切,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青裙女子如此说。
“是啊,我们已三百年没见了……”白衣男子轻轻说。
“嗯。”
“这是我呕心沥血创造的死人国,是不是……让你失望了?”白衣男子声音更轻。
“怎么会呢。”青裙女子浅浅地笑道:“当初第一次看到你时,你骨瘦如柴,好不容易得到了神守山拜师的资格,却没有一个人要,还是我好心求了求师父,将你收入门下,之后……”
“之后师父也很少管我,多亏了你一直授我法术,教我武艺,我才能在之后的春试中脱颖而出。”白衣男子接住了她的话,慢慢地回忆着,当时的山门早已腐朽换新,但他记忆中的画面却没有一点褪色,他甚至能记忆当时落在少女肩头的叶片的脉络。
她对于自己是师姐,也是师父,是他父母双亡后唯一关心他的人。
“脱颖而出么?我记得春试的最后,你还是被我击败了啊。”她笑了笑。
“输给你算什么输?”他跟着笑。
两人同时沉默了下来,心中的千言万语化作了静默的酸涩。
他们的眼前,那个黑衣少年手持着古剑,在一座座巨峰中厮杀着,他的气势所向披靡,身躯的力量却终有极限,在一口气杀过四座大峰之后,他的身躯上已舔了十七道伤口,可他没有半点要停下来的意思。
“这就是你挑选的少年么。”他问。
“是小语选的。”她轻轻笑着,“是不是与你年轻时候很像?”
“我可没他这么好看。”
“嗯,你这宫家赘婿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嘛。”青裙女子还是笑。
宫先生也一直在笑,只是黑色面具的下缘,眼泪不断地流淌了下去。
“小语……她现在怎么样了?”他问。
“她很好,她道法小成的时候就打得天下神女不敢喘气了,若我还活着,哪怕是我这个做娘亲的,恐怕也得礼让她几分呢。”她说。
“不愧是我们女儿。”他说着,话语中带着骄傲。
青裙女子转过了头,望向他,“何必一直带着面具呢?”
“我不敢见你。”他愧疚地说:“当年我没能保护好你。”
“既然不敢见我,为何要在感知到我的气息后,拼着被神山发现的危险将那少年引到这里呢?你……不就是想再见我一面么。”青裙女子没有半点扭捏。
他摘下面露,露出了依旧年轻的脸,脸上满是泪痕。
青裙女子怜惜地看着他。
虚空里,这对早该湮灭在历史洪流中的古人沉默相对,久久没有说话。
“你还想要什么?”她问。
“我想要解脱。”他说。
第162章 最后一课
五百年过去了,宫先生哪怕已近乎形毁神灭,他依旧可以清晰地忆起自己的一生。
自记事起,他就没有父母,他的童年是在一个又小又脏的山谷洞窟里度过的,五岁的时候,他就被教着拿起刀,切割一些远比自己大得多的恶兽尸体,他每天都浸泡在兽血里,浓稠的血液在他身上浇出一身腥气刺鼻的衣,石头都很难敲碎。。。
看管他们的是一群暴戾之徒,他们每天都要承受看管者的打骂,几乎每天都会有人死,也有孩子私下里聚集,商量过逃跑,但从来没有成功的,几乎每一个逃跑的孩子都会在当天夜里被抓住,然后将那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尸体挂在洞窟口,作为警告。
久而久之,再也没有孩子敢交朋友,他们像是一群哑巴,每日缄口不言,麻木地做着看守之人分配的任务。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到底是为谁在做,只是每天看到那些巨兽的尸骸时,他心中的绝望会愈来愈深——这样骇人的猛兽都会变成冰冷的尸体,他也不过是会被随时碾死的蝼蚁而已。
他五岁的时候就开始等待自己的死期。
没有辜负他的等待,死亡的镰刀在那年的冬天挥舞了下来。
那天,一头巨象般高大的鳞兽被运了进来,它有着三角形的头颅,身上的鳞片紧扣着,充斥着龙属的特征,这具尸体由他和另外三个孩子进行切割,但他没有想到,巨兽居然没有死透。
在他将带有锯齿的匕首插入它的眼睛时,它涣散的瞳孔骤然聚焦,头颅猛地甩出,发出了尖利的哀啸,他的耳朵不停流着血,耳膜几乎被震碎,他骨瘦如柴的身躯也被甩起,重重砸到了地上,他痛得不断吸气,只觉得脊椎都撞得变形了,但他已算是‘幸运’的,等他回过神时,巨兽身边的三个孩子已被碾成了一滩模糊的血肉。
巨兽站了起来,它发出令人心颤的吟叫,它没有朝他走来,而是向着洞窟外奔去。他不觉得害怕,反而在心中期待着它的逃离,似乎它要是可以逃走,就能证明这里并不是真正的死牢。
可巨兽还是很快就被送了回来,回来的时候,它的头颅已被斩断了。那天,他发了前所未有的高烧,几度昏死,一闭上眼就能看到无数的恶兽在幽暗的角落里盯着自己,仿佛它们都是同类,他切开过它们的身躯,也等待着它们将自己撕碎。
死期没有到来,他浑浑噩噩睁开眼时,洞窟里的人已走了个干净……他兴许是被当成尸体了。
那天夜里,他艰难地爬了起来,来到了那头巨兽的身前,他没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喜悦,反而抓起了剑,想要刺进自己的脖子里,将生命了断掉,死亡对他而言已是种解脱。他木讷地坐了很久,直到饥饿感涌上疲惫的身躯,饥肠辘辘的他大口喘息着,反手将刀插入了巨兽的身体里,切割下它的生肉,开始狼吞虎咽。
这种行为如果被发现是要被处死的,但他什么也不管了,吃过巨兽生肉的他虽有了果腹感,但换来的却是剧烈的腹痛,这种痛宛若侥幸,他在地上挣扎了半夜,几乎将毛孔里的每一丝汗水都分泌干净了。
也是这个夜晚,他真正感受到了自己作为人的存在。
高烧与腹痛在朝阳升起时退去,他幸运地活了下来,从那天起,他不再等待死期,而是想要活下去,为了存活,他经常开始偷肉,后来更不满足生肉,甚至开始钻火炙烤,他不敢长时间生明火,只能将肉用叶片裹住,塞进熄灭的篝火中心,等它被烤热。
没过多久,他的行为就被发现了。
发现他的不是看守者,而是另一个孩子,他始终记得那孩子空洞的眼神,他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一句话也不说。
他将肉分给了那个孩子,请求他保密,孩子似乎丧失了说话能力,只是咬了一口肉,当肉香伴随着油脂溢到嘴巴里的时候,孩子忽然哭了起来,他吓得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巴,防止哭声被听到。
那个孩子是第二天死的,死因是他偷藏的肉被找到了——原来昨夜孩子没舍得将肉吃完,藏了一半,想明天吃,可肉香引来了看守者,他被活生生打死了,死之前哭个不停,他哭的原因似乎不是因为要死了,而是因为没来得及把肉吃完。
这副场景几乎囊括了他灰暗的记忆,记忆里他与无数孩子站在一起,麻木地看着同伴死去,阳光照及的世界是黑白的,它们只有影子,没有颜色。
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吃过肉,并不是因为他胆小,而是那天以后,送进来的不再是巨兽,而是人,一群奇形怪状的人。
他们有的生有犄角,有的覆盖鳞片,他甚至还见过畸形的翅膀,他们不像是人,更像是打捞上来的恶魔,肉体还残留人间,灵魂已回归幽冥。
这是真正的精神折磨,尤其是当他撕开他们的衣裳,看到他们身躯上生长出的眼睛时,哪怕早已麻木的他,依旧会有头皮炸开的感觉。
不少孩子都疯了,夏天的一个晚上,十多个孩子们一齐跑到了山崖边,手挽着手,齐声唱着一首他们从未听过的歌曲,然后跳崖自尽。
看守者麻木地看待着这一切,对他们的死不以为意,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首诡异的歌引来了魔鬼。
那天的山上笼罩起了灰雾,灰雾之中,一个庞大而模糊的身影缓缓,像是日食时的太阳,唯一不同的是,它的四周长满了触手,从太阳变成了向日葵。
平日里凶神恶煞的看守者发出了失心疯般的惨叫,他们抱着头,四散而逃,可灰雾像是瘟疫,身处其中的他们根本无法逃掉,一个个肿瘤从身体里长出来,将他们的肉体吞噬。
这座藏匿着无数巨兽尸体的山峰里不乏高手,过去,他们裹着衣袍,带着面具,神秘而强大,哪怕是天上的大鹏飞鸟也躲不过他们的围杀,他曾经见过一个白面高手斩杀三头狮子的画面,如潮的剑光深深震撼了他,那时候,他觉得这些人早已脱离了人的范畴,他们是这个世界的征服者。
直到邪神降临。
这些身怀绝技的高手没有一丁点反抗的力量,他们被倒吊着杀死,挂在了树上。
许多硬挺了两三年的孩子看到了看守者的死状后也支撑不住,颤抖着拔刀,捅进了自己的嘴巴里,但他没有,他反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这是世人眼中的魔鬼,却是他的救世主。
这个念头在后来得到了应验……灰雾逐渐散去后,山中来了一批陌生的人,他们面容俊美,衣着朴素干净,背负宝剑,他们是被异象惊动,前来调查的修真者。
原本山中的数百人几乎死伤殆尽,只活下来了包括他在内的七个孩子,这些孩子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的耳朵受过伤,听觉存在问题。
孩子们被送到了神守山,关在一栋楼里,束缚全身,一个月后才被释放。
这一个月里,他们的待遇不错,饭里有肉,但最初,没有孩子敢动筷子,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吃肉会被打死。他是第一个吃肉的,吃得很熟练,其他孩子看到他没有挨打以后,才终于跟着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之后的岁月里,光照了进来,虽然他的出身让他被视为异类,但他终于开始自由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