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1158 第695章

作者:御炎

苏咏霖趁热打铁。

“所以务观先生,你应该明白了我为什么要执意灭宋,我为什么要毁灭掉这套体制。”

“外臣知道了,外臣也亲眼看到了大明和大宋之间的不同,所以外臣希望大宋也能变成这样。”

陆游一念至此,忽然颇有些期待地看着苏咏霖:“若是没有兵戈之祸,若是可以不流血,不死人,那便最好了,陛下,您说……”

苏咏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不可能,我在洪武政论当中写过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而是带领被压迫的人掀翻头顶上的上等人从而翻身做主创立新世界的暴力行动,不可能不流血,不可能不死人。

上等人绝对不会放任被压迫的人把他们掀翻,夺取他们的利益,对于上等人来说,哪怕他们已经富可敌国,也决不允许有人从他手里夺走哪怕一文钱。”

“这……”

陆游犹豫道:“如果彼此都能放下成见认真的谈一谈,那么……”

“务观先生,你去和一个贪官谈一谈,让他们不要再贪污,退还所有赃款和赃款得来的土地、房屋、首饰、古玩等等,你觉得他们会答应你吗?”

苏咏霖没等陆游说完,就反问了他一个问题。

陆游沉默片刻,而后缓缓摇头。

“外臣不曾经历过此事,但是……”

“但是你也觉得这大概是不可能的对吧?”

“这……”

“所以,指望他们能幡然醒悟,是不可能的,而且他们打一开始就没有把咱们当做与他们对等的存在来看待,不是比他们强,让他们仰视和恐惧,就是比他们弱,被他们轻视和压榨。”

苏咏霖正色道:“我知道,你会觉得我的手段比较残忍,杀戮过多,这样不好,但是我想说的是,我杀掉的人,比起因他们而死的人,实在是少得可怜,因他们而死者,何止千万?

所以,唯有战争,唯有彻底消灭,唯有彻底清算与革命,将他们全部扫除,全部清理干净,重塑整个世界,如此,才能最终获得成功,重塑这个天下!”

陆游望着苏咏霖,看着他眼睛里的光,只觉得这份光亮能够在自己的心里点燃一团火。

他本来还想问一问苏咏霖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想知道他做了这一切到底是是不是真的为了他自己所说的伟大目标,但是忽然又觉得这已经不重要了。

他能站在这里,已然说明他相信了苏咏霖,因为相信,才会冒着风险提供这样重要的情报给他知道。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问的呢?

相信他就行了,他已经改变了明国,那么未来改变南宋也是迟早的事情。

不管是用什么手段,不管是用什么方法,南宋中就会成为明国的样子,重归一统,结束分裂割据的局面。

这一切是不可能逆转的。

陈康伯和虞允文或许可以为南宋拖延一些时间,或许能够让南宋变得稍微强一点,但是他们绝对不可能让南宋成为能和明国分庭抗礼的存在。

虽然没什么理论数据支撑,但是陆游就是觉得这不可能。

陆游闭上眼睛,又睁开,心中已然没有迷惘和挣扎。

“能将此事告知陛下,外臣已经没有什么想说的了,还请陛下多多提防,莫要让中原生灵涂炭,王主事,我们走吧。”

说着,陆游转身就要离开。

他走了几步,背后忽然响起了苏咏霖的声音。

“遍地哀鸿满城血,无非一念救苍生。”

陆游站住脚步,惊讶的回过头看着缓缓站起身子的苏咏霖。

“务观先生,你已经心存善念,心存为民救民之心,为此,你甚至超脱了心中的牵挂和恐惧,为大明提供重要情报,那为什么不留下来,和我们一起见证一个全然不同的未来呢?”

陆游满脸的不知所措。

“这……”

苏咏霖走上前来,一伸手握住了陆游的手。

“务观先生,我知道的,迈出这一步,不容易,曾经我也是官员的家属,我感受过那种锦衣玉食的生活,对于放弃这种生活走上革命之路的艰难和心理斗争,我也是经历过的,所以我懂,这一步真的是太难了,能做到的,都是最勇敢的。”

陆游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看着近在咫尺之间的苏咏霖,大脑一片空白。

“革命这种事情,只靠底层民众自己是无法做到的,他们没有学识,难以组织大众,难以充分发挥自己的力量,也没有明确的斗争目标,纵使一时昌盛,难免最终衰败。

所以若要取得胜利,必须要获取充分的政治、军事、文化知识,需要掌握这些知识的人才协力,如此才能继续走下去,而在这个过程中,若只是改朝换代,当然容易。

一切为了利益,一切为了个人的荣华富贵,人才会源源不断,但是我们所做的事情并非是为了改朝换代,而是如我书中所写的那样,为了改变这个吃人的世界。”

苏咏霖坚定道:“儒学书籍上所写的满满的都是仁义道德,可是我早就看穿了,仁义道德的外皮之下,传授的全是吃人的本领,只是乍一看上去好像是那么回事。

学它的人,一开始满满的仁义道德,可一旦学通了,学明白了,做官了,就要开始吃人了,让这些正在吃人或者准备吃人的人改邪归正,走上与我们相同的道路,何其艰难呢?

帮助底层民众,只要给他们分田地,就能获得他们的拥护,然后再向他们传播我们的理念,就能快速传播开来,使得越来越多的人愿意追随我们,可是面对不缺土地的读书人,又该怎么办呢?

这就要求我们不仅要有一套足以对抗儒术的治国之术,还要寄希望于个人的觉醒和改变,寄希望于这个人和其他吃人的人不一样,心存良知,怀有善念,并且明辨是非,还能抵御住优渥生活的诱惑。”

第1002章 所以,我该答应,不是吗?

苏咏霖说的没错。

陆游通读洪武政论之后,也是这样认为的。

底层民众不掌握知识,自发的反抗除了极少数特例,基本上只能达到暴乱的程度,难以实现反压迫和剥削的真正目的。

这个时候,需要有人给他们指出一条明路。

明路,不是原本就存在的,需要有人发现,有人指引,有人带着他们跨越千山万水,荡平荆棘,然后才能走下去。

而这样的人,往往来自上层,只有他们能学习,能独立思考,率先发现王朝文化的虚伪之处,率先挣脱思想上的束缚,并且最终得出正确的答案,然后引领民众。

这对于个人的需求实在是太高了,几乎是一个人的思想觉悟所能达到的极限。

他们原本就是受益者,原本就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原本就不用为生活发愁,原本就能享受奢侈的生活,快乐无边,一点苦头也不用吃。

可他们没有沉溺于此,反而毅然决然走到了统治阶层的对立面,转过身子,与被压迫者站在一起,带着他们奋起抗争。

这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

于是陆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头,看向了苏咏霖。

“陛下就是这样的人吗?”

“我说不是,务观先生,你信吗?”

陆游摇头。

“不信,如果陛下不是这样的人,明国也就不会是如今的样子了。”

“对,如果我不是这样的人,明国不过就是一个稍微强一点的宋国罢了,绝对不会有如今的一切,我会让明国强大,但是这种强大是建立在对民众的压迫和剥削的基础之上的。

你会见到农民有田地可以耕种,但是绝对看不到他们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容,你可以看到农工老老实实做活,但是他们身边一定有拿着武器和鞭子的士兵在监督,这和历朝历代开国之初都没什么不同。”

苏咏霖缓缓道:“若是不能做出改变,我建立的国家最多也就是下一个李唐,李唐虽强,到底还是走上了历朝历代的老路,我不愿意建立这样的国家。

若然如此,我何必离开南朝?我直接在南朝考科举当官,做人上人,享受荣华富贵,不好吗?我直接和士大夫们泛舟于西湖之上,吹着暖暖的西湖风,不好吗?”

陆游想着那般的场面,感觉那样的场面异常的鲜活,仿佛直接就能从脑海里跳出来变成真的。

这太有可能出现了。

他为此长长叹了口气。

“陛下所思所想,非常人也。”

苏咏霖笑了笑。

“我有种感觉,务观先生,你也是这样的人。”

“我?”

陆游苦笑道:“陛下为何这样说?我不过是一个无能之辈罢了,金国还在的时候,我不能帮助大宋北伐中原,金国不在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样让大宋变得更强,让农民少吃点苦头,我只是一个自怨自艾的无能之辈罢了。”

陆游回忆往昔,常常深恨自己的无能。

年轻时不能守住妻子,眼睁睁与爱人分离,痛苦半生,人到中年,又不能贯彻自己的理想,一直都在随波逐流,嘴上说着要战,可事到临头,却什么都做不了。

午夜梦回,他常常为此叹息流泪,深恨自己的无能,深恨自己的胆怯和懦弱。

他沮丧之际,苏咏霖上前一步,伸手握住了陆游的一只手。

“你不是无能之辈,你只是没有找到你可以做的事情,你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将你的才能发挥到最大的组织。”

“陛下,这……”

“每一个能够觉醒的人,每一个能够迈出这一步的人,都是勇敢的人,而一个勇敢的人,怎么会是无能之辈呢?”

苏咏霖笑了:“南朝不能用你,是南朝的损失,而大明欢迎你,务观先生,你虽然不是中原出身,但是我相信你在大明可以找到你愿意为此付出的事业,你愿意加入大明朝廷吗?”

苏咏霖开始了正式的对陆游的招揽。

陆游的心情就非常复杂。

他明明比苏咏霖大了十好几岁,明明年龄都能做苏咏霖的父亲了,可是此时此刻,他感觉苏咏霖的气场已经完全盖住了他,他在苏咏霖的面前成为了一个完全不能说不也不愿意说不的人。

他感觉苏咏霖的身上在发光,而他变成了一个有这原始趋光性的生物,面对这种光芒毫无抗拒之力。

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冲动。

就好像灵魂深处传来了声音,这个声音告诉他他应该接受,他无论如何都应该接受,因为这是正确的选择,做出了这个选择之后,他的人生将变得和过去完全不同。

他自幼所接受的教育告诉他要忠君爱国,他自幼所接受的教育也告诉他要讲究仁义道德,然而他发现忠君爱国和仁义道德居然产生了严重的冲突,他所效忠的君王以及他的朝廷是罪恶的。

这个朝廷宣扬着忠孝节义,可是行事风格却和最野蛮的土匪差不多,将子民当做牛马驭使,根本不在乎他们的生命。

这就是仁义吗?

这就是我所效忠的君王和朝廷会做的事情吗?

我所做的一切真的对吗?

当然是错的。

这个国度也只剩下【虚伪】二字。

反观明国,从未宣扬儒家的道德理念,从未宣扬以孝治国之类的口号,从未把道德拔擢到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但是他们所作所为,满满的都是人情味儿。

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官府和民众之间的信赖关系,是他所从未见到过的。

效忠这样的君王和国家,才能真正践行仁义的理念吧?

在这样的国家里,他所学的东西才不是互相冲突的笑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