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炎
陈康伯说不出话。
这个问题,他们注定无法回答。
因为过于震惊,以至于他们都不能好好地进行交谈。
一直到苏咏霖决定召见他们的前一天晚上,这三人才重新聚在一起,进行了一番交流。
交流之后,他们确定了明日见苏咏霖的时候该怎么说话,什么可以说,什么不能说之类的。
反正基本上虞允文和陆游直接做哑巴就可以,除非陈康伯当场被苏咏霖干掉了,这两人才可以说话,否则就当背景板和气氛组好了。
虞允文自无不可,陆游倒是有点不愉快。
但是他也不敢说他很想和苏咏霖当面交谈一下,问问苏咏霖到底是出于何种缘由才决定搞这番开天辟地似的大动作。
他很想亲耳听苏咏霖说更加具体或者更加隐秘一些的事情,他觉得如果苏咏霖自己亲口说,应该比书上写的要更加深层次。
但是显然这不可能被陈康伯允许。
陈康伯作为参知政事,作为宰辅团队的一员,对南宋政局有着巨大的影响力,与之相比,虞允文和陆游的级别低多了,并不能影响到南宋决策层。
而且陈康伯的所作所为必然是站在南宋朝廷这一边,不会有屁股坐歪的情况发生。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陆游只能无奈的认同。
于是第二日一早,南宋使节团的主要使节们穿上正式官服,跟随前来安排他们觐见的陈光远前往皇宫,准备接受苏咏霖的召见。
按照一贯以来的规矩,南宋是大明的属国,地位要低大明一个等级,所以南宋使者见到大明皇帝的时候需要大礼参拜,所用礼仪等级甚至要超过面对本国君主的礼仪。
对于这一条,陈康伯颇有微词,他心里觉得不该如此。
可是当他真的看到万民殿内端坐上首威严肃正的苏咏霖之时,还是将心中的些许想法全都藏了起来,没有丝毫的表露。
原因无他,万民殿的威势、群臣诸将的肃静烘托着苏咏霖作为这个国家的缔造者的无上威势,强烈的威压使得陈康伯一度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他觉得自己受到了精神方面的压制。
哪里还敢表露出对这一套规矩的不满呢?
怀着如此的无奈,陈康伯在陈光远的指示下步步向前,和虞允文、陆游一起向苏咏霖行最高等级的参拜大礼,报上姓名。
大礼之后,他们向苏咏霖献上了礼单,表示这是南宋皇帝赵昚向上国大明皇帝苏咏霖敬献的礼品,敬请大明皇帝陛下接受。
主持这场仪式的鸿胪寺卿陈光远接过了礼单,当众朗读,然后献给苏咏霖。
礼品没什么意外的,金银珠玉,书画古玩,不一而足。
一系列的流程走完之后,公开场合的正式问询也随之开始,苏咏霖象征性地询问一下赵昚的身体健康,询问一下赵构的身体健康,询问一下他们全家的身体健康。
然后陈康伯代表赵昚向苏咏霖致以问候,关怀一下苏咏霖的身体健康。
这些无关痛痒的话题略过之后,陈康伯“图穷匕见”,开始将本次出使的“真正理由”说了出来。
“吾国接连遭逢大旱、洪涝、贼乱等等天灾人祸,国家疲敝,百姓穷困,寅吃卯粮已非罕见,大宋皇帝有鉴于此,遂派遣外臣出使上国,恳请上国将所需要之岁币减免些许,或推迟交付些许时日,予吾国喘息之机。”
陈康伯面色恳切,声音诚恳,仿佛这就是他出使的主要原因。
对于他们出使大明国的根本原因了若指掌的苏咏霖没有丝毫的心理波动。
所以他也没有立刻开口给出自己的回复,自然有人会站出来帮他驳斥。
担任右都御史的孔茂捷站了出来。
“陈相公所言,未免有些奇怪,大旱,洪涝,贼乱,这些灾害,南朝哪一年没有?怎么今年就不行了?
再者说了,金国灭亡之前,南朝哪一年没有给金国岁币?哪一年因为灾害而减免了岁币?如此说辞,恐不能让人信服吧?”
陈康伯再拜。
“过去灾害,实在没有今年灾害之严峻,从去年至今年,吾国有大贼起于江南西路,朝廷多次围剿不能获得全胜,损耗大量国帑,以至于不得不挪用岁币之用以充军资,是以……”
陈康伯话没说完,孔茂捷便“不满”了。
第0993章 【孝】字大旗高高举起,我就问你怎么输!
岁币的事情,来自于白纸黑字签订的临安和约,现在陈康伯这样说,不是明摆着打算赖账吗?
真当大明兵戈不利乎?
孔茂捷很不开心。
于是孔茂捷开口道:“那是南朝自己的事情,南朝自己解决,大明不需要知道过程,只要得到结果即可,不管你们做什么,岁币不能少,此乃原则。”
陈康伯面色为难,再次“争取”。
“吾国吾皇已尽最大之努力平定叛乱,赈济灾民,奈何能力有限,财政枯竭,不得不使用岁币款项以充军资剿灭群贼,否则群贼乱起,吾国大乱,国势危机,上国难道可以得到更多的岁币吗?
而且灾民实在是太多,朝廷根本赈济不过来,每天都能接到灾民饿死的消息,朝廷也为此感到十分伤心,万般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还请上国怜悯大宋生灵!给大宋生灵一条活路!”
陈康伯深深一礼,面色悲戚,仿佛他是真的过来为大宋百姓求情来了。
孔茂捷闻言面色微动,但最终还是摇头。
“说到底,这是南朝自己的问题,南朝自己没有解决好内部问题,却要大明承担损失,这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而且两国所缔结之和约明确规定南朝需要交付之岁币数量,白纸黑字,难道还能更改吗?”
陈康伯长叹一声。
“正是因为有此思量,吾皇才派遣外臣前来出使上国,请求上国之谅解,予以吾国喘息之机,否则百姓罹难,生灵涂炭,我听闻大明皇帝陛下仁义爱民,这难道是上国愿意看到的景象吗?”
陈康伯直接把自己摆在了一个仁义道德的制高点上,试图居高临下对孔茂捷进行驳斥。
此时此刻,孔茂捷如果继续死扣条约字眼,固然可以获得胜利,但在道义上就要落于下风。
孔茂捷虽然有着深厚的理论基础和坚定的革命意志,但是在诡辩话术上还是略有些许不足,面对陈康伯这种善于颠倒黑白攻击政敌的老牌南宋政客还是略显稚嫩,难以驳倒他。
苏咏霖作为一个双赢大玩家,从来坚持自己赢两次的原则,从不存在让对手占据上风,哪怕只是口头上的。
他看穿了此时此刻的双方局势,看穿了陈康伯的伎俩和孔茂捷应对上的问题。
于是他决定亲自下场。
眼看着孔茂捷还要继续反驳,苏咏霖轻咳一声,孔茂捷便退下,没有继续说了。
苏咏霖亲自接过了这个话题。
他也没说别的,轻飘飘一句问话。
“听说南朝太上皇正在临安城内大兴土木建造宫殿?”
陈康伯一愣,虞允文和陆游等上殿使节也纷纷愣住,对于苏咏霖这不讲武德的突袭感到很是意外。
这……
这当然是事实没错。
可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苏咏霖说出这样一个事实,对于陈康伯来说就可以算是绝杀了。
陈康伯的道德高地瞬间就被苏咏霖猛烈撞击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坠落在地成为众人的笑柄了。
然而苏咏霖作为阴阳怪气怼人王的功力才刚刚开始展现。
“南朝国运多艰,天灾人祸不断,财政枯竭,难以为继,连岁币都凑不齐了,可即使在如此困境之下,也要让太上皇大兴土木兴建宫殿,这怕是要数年工期,数十亿钱不止,由此可见,南朝皇帝一定非常孝顺吧?”
一阵观点输出之后,陈康伯骤然发现自己的道德高地站不稳了。
殿上明国文臣武将们方才还有些许交头接耳的情况发生,但是现在皆面露嘲讽、愤怒之意,纷纷用不善的眼神着看着殿上的南宋使者。
陈康伯等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中感到十分难堪。
但是这个事情的确是真的,也的确没办法不让苏咏霖知道。
临安大兴土木,那么大的动静,往来商旅之多,难说没有明国商旅,也根本不可能不让他们知道。
他们一旦知道了,这消息一路往回传、传到中都也要不了多久,最后落在了苏咏霖的耳朵里,便成为了殿堂之上的绝杀。
你说你是为了黎民百姓才向大明恳请减免岁币的?
那你们花几十亿钱为赵构修筑豪华宫殿又是怎么回事?
巨大的矛盾冲突让陈康伯失去了道德高地,方才那悲天悯人般的景象瞬间沦为小丑般的表演,现了个大眼儿了属于是。
陈康伯尴尬的简直想要挖个洞把头埋在里面,最好还能瞬间原地消失,逃离这里。
但是他做不到。
而且苏咏霖还没有停止输出,他还在继续输出。
“有钱给太上皇修宫殿,没钱给大明交付岁币,南朝这国库,属实是有点认生啊。”
这满满的嘲讽直接逗笑了满朝文武官员,文武官员们不再掩饰,放声大笑,笑的南宋使者们尴尬不已,感觉身上像是有蚂蚁在爬在撕咬一样,难受不已。
“这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看来南朝国库之所以认生不愿意出钱,根本原因就在于咱们去的少了,见面也比较少,所以才不熟,要不然,朕再派遣十万大军南下临安去探望一下南朝国库?”
苏咏霖此话一出,满朝文武官员笑的更大声了,而陈康伯等人却笑不出来。
这不是赤裸裸的军事威慑吗?
欺负咱们大宋没有能打的军队?
好像……还真没有。
虽然知道苏咏霖这话是玩笑居多,但是陈康伯依旧十分尴尬。
不过陈康伯到底是老牌政客,金牌诡辩专家,久居南宋政坛高层而不落下风,数次遭到贬斥,又数次顽强登顶,此等宦海沉浮,早就让他锻炼出了喜怒不形于色的能耐。
固然心中尴尬、惊慌,可是他表面依然是肃穆冷静,不动如山,这份心理承受能力,实在是非常的强。
面对苏咏霖连着嘲讽带着批判把他赶下了道德高地的攻击,他没有认输,顽强的起身,决定再次发起进攻。
仁义的大旗挥舞不起来了,那就举起另外一面大旗!
孝!
“陛下,吾国皇帝为太上皇修筑宫殿乃是尊奉太上皇的心愿,实乃为人子之孝道,孝,乃人伦大道,古人称颂,上国固然不喜儒术,难道孝是有错的吗?”
陈康伯挥舞着【孝】字大旗,向苏咏霖发起反攻,战斗意志依旧十分旺盛。
苏咏霖拈着胡须,微微点头。
“孝并不属于儒术,孝乃是作为一个人所应有的美好品德,属于自然之理,和儒术无关,你不用扯上儒术,孝,大明也是非常尊崇的,不孝者是不能得到大明百姓的认可的。”
“这便是了!”
陈康伯大喜道:“既然如此,吾皇纯孝,愿以举国之力尊奉太皇,让太皇安度晚年,享受天伦之乐,此乃人之常情,何错之有?”
陈康伯觉得自己在这个情况下已经占据了绝对胜利的高地,绝对不会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