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1158 第389章

作者:御炎

“曾经,这句话只有我对别人说,没有别人对我说,可时过境迁,这话居然被你们说出来给我听了,看起来,大金国真的走到末路了。”

“少废话,把刀放下,投降,免你一死!”

侯凯怒吼。

“免死?别骗我了,我可听说了,李石被你们杀了,投降的被俘获的高官显贵都被你们杀了,你们要的就是我们全部死干净,对吧?”

乌延蒲卢浑看着侯凯,凄怆道:“我纵横天下,戎马一生,到最后居然是这个结局,我不想承认,但是我也不得不承认,我输了,你们赢了,用我的尸体去领赏吧!”

话音刚落,乌延蒲卢浑快速举刀,横刀自刎,速度之快让离他最近的侯凯都反应不过来。

“别!”

侯凯话音刚落,乌延蒲卢浑已经抹了脖子,他没拦住乌延蒲卢浑。

乌延蒲卢浑死了,死在了光复军战士们的面前,他跪倒在地,然后向前扑倒,从喉管中流出来的血液逐渐淌遍了他的整个身下。

侯凯有点懊恼,把刀一甩,满脸不爽地一拍脑袋。

“我怎么就没拦住他呢!”

一个活着的敌将和一个死掉的敌将的价值是不同的,侯凯感觉足以升职的功劳就这样大打折扣了。

但是战争也可以宣告结束了。

留守府被攻克之后,辽阳城也被光复军全面攻克,金国的东京就此告破。

由此,金国已经失去了包括首都在内的全部京城,包括最后一支成建制的野战部队。

作为一个政权来说,现在的完颜雍政权已经是一个不合格的政权了。

曾经的首都、上京会宁府被完颜亮夷平,废除了法统,已经不能代表金国政权,完颜雍虽然在会宁府,但是凭他剩下来的力量,已经不可能再翻盘。

这场军事行动发起的速度很快,结束的速度也很快。

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光复军就火速结束了这次的军事行动,通过雷霆打击,一举将完颜雍可以利用的三个重要据点大定府、辽阳府和临潢府拿下,自此,金国在辽东的军事存在和政治存在岌岌可危。

完颜雍只剩下最后一个据点——上京会宁府。

八月初七,这个消息火速传达到了苏咏霖的耳中,正在办理其余几个兵团整编工作的苏咏霖大喜过望,立刻传令嘉奖以苏绝和魏克先、辛弃疾三人为首的辽东兵团和虎贲军战士们。

这场大胜的意义还是很大的。

它扫除了光复军内部对军队战斗力下降的忧虑,也扫除了某些贼心不死的人对金国的最后期待。

此战之前,因为传统惯性的影响,还有光复军的潼关之败,苏咏霖通过情报部队得知了一些金国的旧官员蠢蠢欲动,似乎又想要做点什么的准备。

但是这一战之后,所有的蠢蠢欲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可以说,光复军展现出来的对金军碾压级别的战斗力再次巩固了光复军政权在燕云地区的稳定。

另一边,苏咏霖通过盐务巩固了光复军在广大占领区的声望,使得人心想光复军政权靠拢,初生的光复军政权初步站稳脚跟,初步拥有了类似于国家和朝廷的威信。

如此双重威慑之下,光复军政权对于那些刚刚投降的旧金国官僚也具有了一定的影响力。

光复军政权取代金政权的进程因为此战而大大的向前跃进了一步。

在这样的背景下,苏咏霖决定正式在中都办事复兴会干部培训学校,准备把临时性质的指导员培训班具体化为干部培训学校,并且亲自编撰可用的教材,供培训学校使用。

他决定让复兴会干部的培养进入标准化流程化的时代,以更加稳定的提供数量足够的复兴会干部。

之前的些许动荡让苏咏霖意识到即使是虚与委蛇,也不能就认为这个阶段他就是高枕无忧的。

光复军政权目前还没有确立一个明确的政权形式,就算确立了明确的政权形式,也不能认为那些人就真的是自己人,取代他们的进程必须要每时每刻都保持进行才可以。

但是这就需要大量的复兴会干部被培养出来并且投入到实际政局当中。

为此,苏咏霖抽出了部分精力,准备把自己全部的想法编成一本正式的教材性质的书籍。

在波诡云谲的局势之中,复兴会所需要面对的局势是复杂且多变的,更是危险的。

敌人是持有发展一千余年的利于统治和稳定的儒教思想的学术、政治团体,在一千多年的漫长时间里,他们不仅自己在进化、在适应中国社会,也逐渐把中国社会逐渐改造为了非常适应它们的存在的社会。

地主阶级的发展和壮大,科举制度的确立和成熟,都是儒家政治势力攀上巅峰的象征。

若要与之对抗,甚至取而代之,就需要复兴会也成为一个成熟的、高组织度的有着明确政治目标和政治指导思想的学术、政治团体。

只有从学术和政治两个方面全面碾压儒教团体,且让复兴会拥有远胜于儒教的组织性,复兴会才有可能彻底取代儒教团体,它的思想才能取代儒教的僵化教条,成为全新的存在。

所以苏咏霖准备著书立说,将复兴会打造为一个学术和政治二合一的团体,通过学术予以传承,以政治加以组织,使之成为一个可以和愈发僵化的儒教团体分庭抗礼的思想政治团体。

为了这个目标,苏咏霖不论多忙,每天都会抽一部分时间进行写作,把自己所知道的所看到的全部都进行归纳整理,为复兴会注入灵魂。

在这个档口,赵惜蕊从山东来了。

自从完颜亮南侵开始,苏咏霖就把赵惜蕊放在了安全的后方,一直没让她跟在自己身边,因为开战的时候,苏咏霖自己也没有必胜的底气。

后来打赢了,但是前线战况紧急,兵荒马乱的,他也不敢把赵惜蕊接到中都,直到六月下旬,中都局势基本平定了,苏咏霖才派人南下山东临沂,去把赵惜蕊接到了中都。

赵惜蕊来到中都的当晚,就和苏咏霖摊牌了。

原来赵惜蕊被苏咏霖安排在后方的时候并没有闲着。

最开始战况不稳定的时候,她天天为苏咏霖祈祷,日日提心吊胆,求神拜佛,几乎把能求的都求遍了,等终于大获全胜了,她不用那么担心了,除了和苏咏霖的日常通信之外,也就闲下来了。

闲下来的时光,赵惜蕊就读点闲杂书籍,做点女红来打发时间。

对此她倒是挺愉快的,因为过去的生活也是如此,她挺喜欢这种安静读书做女红的日子,这让她内心安宁。

四月上旬的一天,苏咏霖写信给赵惜蕊,让她帮着整理一下自己从老家带来的众多藏书,于是赵惜蕊就开始帮苏咏霖整理。

在给苏咏霖整理书本的时候,赵惜蕊意外发现了苏咏霖在开战之前一起打包送回后方的手稿。

本来没打算怎么看,但是出于好奇的心理,赵惜蕊拿起一张纸扫了一眼。

就看了那么一眼,她就没停下来过。

第0533章 苏咏霖眼中所看到的

其实一开始赵惜蕊没打算看,但是扫了一眼扫到了那张纸上写着的正好是苏咏霖的九岁见闻,出于对丈夫童年生活的好奇,赵惜蕊就决定继续看下去。

但是她没想到,这并不是苏咏霖小的时候记下的无聊日记,而是颠覆旧世界的开始。

最开始的一部分,苏咏霖记述了自己幼年的优渥生活和曾经庸俗的理想,这让赵惜蕊觉得十分有趣,觉得自家夫君也曾经是个俗人。

但是到中间部分,苏咏霖话锋一转,开始描述自己眼中所看到的割裂的世界。

一边是官僚、地主家庭中优渥幸福的生活,一边则是在风雪之中冻毙、饿毙的凄惨底层人民。

属于管来地主们和农民们的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状态让苏咏霖十分震惊、困惑,于是他在手稿中提出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四海无闲田,农夫却还要饿死呢?

苏咏霖详细计算了一个五口之家一整年的粮食需求,还有十亩、二十亩土地的正常粮食产量,得出的结论让他感到十分困惑。

寻常年景,拥有十几亩田地的五口农家所生产的粮食明明是够吃的,甚至还有不少的富余,足够农民吃饱肚子并且进行再生产。

可为什么他在寻常年景走遍东南沿海地区却屡屡看到有农民破产并且沦为失地流民、最后饿死呢?

是他们不够勤劳,还是老天爷不赏脸,让粮食歉收?

都不是。

苏咏霖又详细描述了他亲眼目睹的一次县中小吏下乡收税的过程。

他把小吏肆意抬高税收数目和农民苦苦哀求却惨遭毒打的过程记录的很清楚,并且还注明,这已经是除了正常税收之外的第三次加派了。

除了正常规定的朝廷税收之外,这些官吏还会因为各种原因、用各种理由巧立名目搞加派,不断从农民身上抽血填补他们的欲望深窟。

对于农民们来说,这未免太过于凶狠。

由此,苏咏霖得出了一个猜想。

并不是农民不够勤劳或者老天爷不赏脸导致他们没有足够的粮食吃。

他们正常生产的粮食是足够吃的,能让他们吃饱穿暖,只是因为外力的介入导致农民被抢走了大部分生产的粮食,由此导致他们吃不饱,甚至是饿死。

他把这个过程称之为剥削。

赵惜蕊继续往后看,从苏咏霖九岁的记述看到了他十二岁的记述,看着苏咏霖记录下来的三十多起官府强征赋税的案例,震撼不已。

其中大部分都是因为人祸,因为当地官员的某些神奇操作或者是贪腐行为导致府库用度亏空,又因为担心被上面追查,就巧立名目向农民加派赋税,以此填补财政亏空。

而到这个时候,苏咏霖的思想明显更进一步,从深深的同情和深深的无奈进化为了要带领这些农民通过武装斗争的方式吃饱肚子。

他提出在现有的政治框架之内,农民们无论多么努力地耕种土地,都不可能吃饱肚子,因为这个体制不会让他们吃饱肚子。

除非有奇遇,摇身一变成为地主,或者家里出了一个读书人,由此实现社会阶级的跃升,否则绝无可能翻身做主。

但无论是成为地主还是家里有了读书人,这都是小概率事件,社会上升渠道是狭窄的。

绝大部分农民都不可能通过这两种方式合法的摆脱被剥削的状态,只能在日复一日被剥削的过程中走向死亡。

所以让农民吃不饱肚子的罪魁祸首不是懒惰,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是以临安赵官家为首的反动政治集团建立的宋国导致了它治下的农民吃不饱肚子,在官府和地主的双重剥削和打击下失去土地,然后成为流民,接着被饿死,被冻死。

他们把农民视作牛马,并不当人看待。

农民如果想要翻身,如果想要吃饱肚子,就必须要把这个极为反动的政权推翻,建立一个自己当家做主自己说了算的新国家。

这个国家不会有残酷的剥削,不会有凶残的官僚和地主,农民可以通过劳动吃饱肚子,还能进一步的发家致富,过上更好的生活。

简而言之一句话,咱们要造反。

还不是一般的造反,不仅要和赵官家算账,还要和所有剥削咱们的上等人一起算总账。

最后建立起一个不会有残酷剥削和不合理的赋税、也不会有人饿死的国度,建起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看到这里,赵惜蕊已经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了,她呆在苏咏霖的书房里,连当天的晚饭都没有吃,一直看苏咏霖的手稿看到了深夜。

接着第二天也是如此,第三天也是如此,第四天还是如此,连着好几天吃饭都需要贴身侍婢询问,然后才会吃饭。

她把苏咏霖的全部手稿看了三遍,从头到尾看了三遍,感觉自己过去依靠书本和知识建立起来的世界观正摇摇欲坠,她感觉自己处在一个很奇怪的状态之中。

她在赵作良的指导下读过儒家经典,也自己自学过,对经典之中圣人的智慧与道德非常的认同,认为人世间的道理基本上就都在这里了。

只要按照这些道理建构一个社会,那么这个社会一定是美好的,就和她的大小姐生涯一样美好。

可事实并非如此,苏咏霖说他从那些书中看到的是仁义道德,读出来却是赤裸裸的【吃人】二字,这个社会正在吃人。

他们的确讲仁义道德,但是只跟同为读书人的人讲仁义道德。

广大农民在他们看来甚至都不是个人,哪里配得上与他们谈论仁义道德?

他们就是一群会说话的生产工具,仅此而已,要不是不吃饭就不能生产,他们甚至都不打算给他们留下哪怕一口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