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炎
苏咏霖听了以后沉默了很久。
他没想到赵作良居然开始思考个人和宗族之间的关系。
这在现实政治中是个雷区。
是一个连皇帝都不会去触碰的雷区。
毫无疑问,在苏咏霖未来的道路规划之中,是有解体宗族这一目标的,固然方法不一,但是目标是一定的。
唐末五代以来,世家大族主导的士族政治走向毁灭,原先社会基层的政治结构被毁灭,社会基层的出现了权力的真空。
北宋建立之后,儒家思想日渐走向属于它的复兴。
儒家思想从东汉白虎观会议走向高峰之后,伴随着魏晋南北朝的大分裂时代,就一直走下坡路,不复东汉时期的辉煌。
隋唐固然一统,但延续南北朝时代的文化局面,儒释道三家并行,儒家思想并未完全成为主流。
直到宋,随着军事上的日益保守,宋帝国需要一种可以充分保障皇权地位的思想成为治国理政的主导思想,在这一背景下,儒家思想完成了属于它的复兴,重新取回了国家宪法一样的地位。
儒家文人们把三纲五常粉刷一遍,重新请上舞台。
在这套框架之下,一个超稳定社会结构诞生了。
县以下的传统社会结构之中,宗族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相当程度上,宗族才是地方上真正的基层管理者。
出于交通、行政成本和维稳成本等方方面面的考虑,封建统治者并不抗拒和传统宗族分享地方上的基层权力。
皇帝是天下人的宗主,家主是宗族的宗主,丈夫是家庭的宗主。
在各自的框架内,他们都拥有其他官员、宗族成员、家庭成员不可置疑的权力。
如果有人质疑,那么既得利益者就会正大光明的动用法律、族规、家法来惩戒叛逆者,维护自己的权力和地位。
无数个家庭家庭组成宗族,无数个宗族组成国家,一环套着一环,一个社会每个阶层都有人可以享受到三纲五常带来的好处。
哪怕是个穷鬼,对自己的家人都有处置的权力,妻子孩子是不能违抗他的。
超稳定社会结构由此形成,且在极大的层面上降低了封建帝国对基层治理的成本。
因为所有三纲五常制度下的受益者都会不自觉地维护这一套制度。
而正是在宋朝,这一套制度又一次发扬光大,社会稳定性较之前朝前所未有的增强,维持稳定的力量空前增强,极大的削减了宋廷的统治成本和维稳成本。
不需要把政权无限度的下移,不需要无限度的增加官吏开支,靠着统一的思想和三纲五常,宋廷也可以达到维持地方稳定的目标。
而宗族就是这一重要的介于平民和官府之间的维稳机构。
帝国财政从来不会多么宽裕,诸多支出项目之中,也只有养官的费用可以稍微马虎一点,能在这方面削减开支,统治者如何会反对呢?
这当然也无形之中增加了宗族在地方上的力量扩张,形成了官府和宗族共享权力的基层生态。
只是这一生态固然帮助帝国维持了稳定,削减了行政开支,但是也会在其他地方把这一红利给收回去。
从来没有两全的事情,统治者做判断的时候,经常会有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判断。
这件事情也一样。
宗族降低了朝廷的统治成本和难度,帮助朝廷付出了统治成本和维稳成本,那么这个成本难道就是白送给朝廷的吗?
难道宗族是个慈善机构,免费为朝廷管理地方还要赠送赋税和动员水平吗?
当然不是。
第0271章 赵作良在反思
苏咏霖知道一个道理。
国家大事上,懒惰和回避是绝对不可以的,任何想要取巧的方式,一定会给未来的帝国埋下一个巨大的坑,遗祸后人。
依赖宗族维持稳定降低行政成本,就一定会面临宗族对地方税收的侵吞和对动员能力的侵蚀。
苏咏霖深入考察南宋社会生态之后对此有十分清醒的认知。
他知道宗族遍地的社会生态之下他的革命很难起步,起步都很艰难的情况下,很大可能会在尚未发展壮大的时候就被掐灭。
同样的,这一社会生态对任何进取式的国家行动都不友好。
它渴望稳定,渴望和平,愿意为了稳定与和平付出一切代价。
在这一状态之下,南宋的北伐注定不可能成功。
它的经济基础和政治基础并不支持它举行成功的北伐,就算依靠政治强人勉强推动,除非敌人烂到不可言说的地步,只要稍稍遇到挫折,就必然会被强大的反抗力量从内部毁灭掉。
苏咏霖未来是必须要和这套传统社会治理模式开战的,最终也是要覆灭它的。
不把这一套僵化的社会生态覆灭掉,就不能重整社会,不能从根本上扭转华夏走下坡路的趋势。
他就算重新建立一个王朝,初期再怎么强盛,也难以避免走上金国的老路子。
一登场就毁天灭地,结果得到土地、地主化了以后,整个国家就快速颓废了,人们就失去进取意志快速堕落了。
金国最后的下场和任何一个封建帝国都没什么两样,内忧外患之下轰然崩塌。
苏咏霖完全不想步上金国的后尘,也不想让自己建立的国家步上这样的后尘,如此一来,他如此辛苦的革命就毫无意义了。
只是他没有想到,赵作良居然在这种时候因为这种事情而开始对宗族的存在产生质疑,并且隐隐有了对宗族的反感。
这种时候才质疑不会觉得很尴尬吗?
你自己在过去就没有利用宗族的权力压迫族内成员,并且从中牟利吗?
结果现在反过来被针对了,才想到这一套规矩的不合理和残酷?
苏咏霖对此一点都不觉得同情,只觉得赵作良是罪有应得。
“我说话比较直,您也别生气,我认为您是罪有应得,自作自受,我一点都不同情您,您也并不值得同情。”
他很直截了当的表露出了自己的情绪。
赵作良似乎并不为此感到意外,他只是稍微愣了一下,便露出满脸苦涩的笑容。
“苏将军所言,与小女所说简直一模一样,都是在说我罪有应得。”
苏咏霖挑了挑眉毛。
“令爱?令爱居然也能说出这样的话语?您却不觉得令爱大逆不道?”
“有小女之前,我有两个儿子,妻子过于溺爱这两个儿子,使得两个儿子顽劣不堪,不甚贴心,所以我很想要个女儿,我很晚才有这个女儿,视她为掌上明珠,非常疼爱。”
赵作良笑了笑,缓缓说道:“小女乖巧懂事,活泼可爱,我非常喜欢,从小便教她读书认字,儒家经典,野记杂文,我都教她读过,她很聪慧,几乎有过目不忘之能,与我交谈引经据典,有些时候我都不是她的对手。”
这样说着,赵作良又敛去笑容,叹息连连。
“所以我遭遇此番事故回家之后,小女当面说起我的过错,在我沮丧之时,也说我是罪有应得,旁人或许会恼羞成怒,但是我没有,我只觉得越发羞愧、沮丧。”
赵作良看着苏咏霖:“连女儿都能看出我是罪有应得,而我自己却不愿承认,这样的我,还有什么颜面去责怪她呢?”
苏咏霖注意到赵作良谈论起这个女儿的时候流露出来的属于父亲的温柔,便知道此言不假。
感受到他的懊悔和羞愧,苏咏霖基本上确定这件事情是真实发生过的。
若是如此,这个女子倒的确不同凡响。
于是苏咏霖笑了笑。
“敢于当面指出父亲的错误,敢于当着女儿的面反省自己的错误,这样的女子,这样的父亲,在当代,可不多见。”
赵作良苦笑一声。
“苏将军所言,难道是在夸奖我这老叟吗?”
“单就您能养育出这样一个女儿,我就觉得至少您的胸襟和气度还是足够的,但是也仅仅如此了,否则您不会放任您的儿子做出那样的事情,说真的,那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我的治下,会死人的。”
苏咏霖笑眯眯地说道:“而且绝对不仅仅只死一个,不管他是谁。”
赵作良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会在同一件事上犯错两次。”
“很多犯第二次错误的人也曾经这样说过,但是他们没能做到。”
“我与他们不同。”
“是吗?”
苏咏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不过您能反思宗族和个人之间的关系,这倒是让我有些意外。”
“我也认为我永远都不会如此反思,但是事实如此。”
赵作良严肃认真道:“宗族养育个人,个人需要为宗族付出一切,而一旦个人和宗族发生冲突,无论对错,无论无辜与否,宗族永远都会高于个人。
但是,这真是的对的吗?如果有一件事情,宗族犯了错误,个人却能找到正确的解答方法,那么宗族不听个人的,这样也可以吗?”
“这当然是错的。”
苏咏霖摇了摇头:“能决断个人对错的,有,且只有法,国法,国法之下,众生别无二致,宗族若试图以族规对抗国法,那就是罪!”
“……”
赵作良有些吃惊地看着苏咏霖,问道:“这是将军的真心话吗?”
“当然。”
“将军不奉儒家经典?将军喜好法家学说?我曾听闻先秦时法家学说倒是有这样的说法,汉以来倒是没有听说过了。”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无法接受国法之下,还有私刑,我不允许任何人与国法争夺权威!”
苏咏霖的面色忽然变得十分狠厉:“能惩治个人的,只有国法,只有公开的、没有任何隐秘的国法,国法,不容任何私人法规侵犯!”
赵作良眨了眨眼睛,似是有些意外,又或者是有些畏惧苏咏霖的狠厉。
“俗话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国法之下还有家规,那是所有人都认同的一件事情,将军若要变更,不怕天下人反对吗?”
“你支持吗?”
苏咏霖一句反问,就把赵作良问住了。
赵作良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看吧,有很多人反对,但是会有更多人支持我,只要我把他们的力量集中在一起,就能轻而易举地解决问题。”
苏咏霖得出了结论:“因为这一套规矩而受益的人当然很多,但是受苦受难的只会更多,既然大多数人都在受苦受难,那么就证明这是错的,既然是错的,就要改。”
“这是将军的夙愿吗?可是除非有朝一日将军君临天下,一统环宇,否则,这样的事情绝无可能。”
赵作良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