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英柱石梅中堂
“从周公到现在,有九百多年了。从孔子到现在,也有四百多年了。”钱程略微算了下:“不过这近千年下来,也没见大道有能够施行的迹象。那些愿望依然只是些愿望而已。”
“按孟子五百年的周期算,离新王出现,已经不远了。”他目光灼灼地说:“礼制到底有没有希望,应该很快就能得到答案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一千年已经太久了。”他舒了口气,说道:“好在如今,这已经是近在眼前的事情。就不知道,能够亲眼目睹,是幸运还是不幸了。”
“如果能得到什么成果,自然更好。如果得不到,群儒的这场大戏,也该落幕了。”他索性侧坐着,支起身子:“再有理想的人,也终究是会绝望的。若是全然没有可能,估计这回,也就是最后一回了吧。”
“再有理想的人,也会有精疲力竭的时候,就像孔子最后也会绝望一样。真到那种地步——随他们去吧,我也懒得关心了。”
“江公也和我说过这件事……”大公主沉吟道。
“大家都知道。这是各派都了解的说法。”钱程说完,又苦笑道:“可惜,临到头来,连这注定青史留名的新王究竟是谁,是什么样的人,我们都一点头绪没有。”
“那你会等这个新王么?”她脱口而出:“哪怕你也知道,希望不算多大。”
“当然。”钱程说:“心怀希望的人才会感到绝望。孔子何尝不知道希望渺茫?只是那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止是别人评价他们的话。也是他们觉得,形容自己很合适,才特意记录下来的吧。”
“哪怕毫无希望,只要理想还在,就会有人去做的。”他笃定地说:“中原从来不缺这样的人,我只恰好是其中之一而已。”
“我也想看看,最后还到底有没有些许希望——”
他顿了顿,又幽然叹道:“也看看,理想者的结局吧……”
大公主又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看了眼钱程,又打量了下四周。
房间对面,阿蒂拉还没睡醒。另一边,白芷正紧紧地盯着钱程,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大公主瞥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你说的这些,确实太缥缈了。”她自顾自地说道:“不过我觉得,与钱先生谈一谈,还是有些收获的。下回,希望先生讲述些更实际的东西吧。”
钱程了然地点点头。
“我在西洲那边,倒是听到些用得着的经验。若是有机会,就说一说吧。”
“很好,很好。我静待先生了。”
……
不久,钱程带着睡眼惺忪的阿蒂拉走出了这里,跳上自己的车子。
“你跟来干什么啊。”他向坐在旁边的白芷抱怨道:“没看出来么?大公主一直不敢说什么——她明显忌惮着你呢。”
“我是担心你瞎激动,误了事。”白芷理直气壮地说完,压低声音叮嘱道:“这件事一定要听我的——千万别和这家伙走太近。”
“我还以为什么事呢。”钱程听完,不以为然地说:“你不说,我也会这样的。”
“啊?”白芷略微有些意外:“之前都是我提醒你……”
“那不是当时不懂事么。”钱程摆摆手:“不过这回,也不需要提醒。”
“老刘家的德行,我们谁不知道。”他扬起脑袋,示意宫苑的方向:“陛下继位早,没有提前接触过近臣。但再往前一位,大家都是清楚的吧。”
“你说晁错?”白芷问。
“是啊。他就是博士出身,和太子亲近,而且能力出众,一直当到太子家令。‘智囊’这个词,最初就是说他的。”钱程回答:“不过这人什么结局,也是大家都知道的。”
“我是有点理想化,但我又不傻。”他嗤笑道:“和她亲近又能怎么样?遇到什么事,能饶我条小命么?怕是死得更快吧。”
“那你还和她说这么久?”白芷反问道。
“我若不‘正常’表现,展示出些上进心,皇帝那边反而会更怀疑。”钱程说:“皇帝看起来是真想让她做些事的。我正好说些大家都清楚的大道理,把这事儿搪塞过去。你看今天,我说过什么实际的东西了么?”
白芷回想了下。
“没有。”她如实说:“好像只说了些学派之争,还有大同理想什么的……”
“这样就够了。”钱程点点头。
“我总觉得你是哄老实人。”白芷笑道。
“怎么可能。”钱程不以为然:“你没见今天我讲‘新王’时,她的反应么?”
“我也听过些说法,说皇帝让她准备班底,是希望她到时候能让民众休养生息,免得天下忍不下去,重蹈秦朝的覆辙。”他笑着说:“不过,她内心深处,可是同样很想‘青史留名’的啊。”
“这家伙看起来老实,但心底里,和她那一家子是一样的。”钱程摇摇头:“这群人,哪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孔子说,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我不算贤者,所以退而求其次,避在西洲,远离朝廷是非,总归是可以的吧。”
“能聪明些就好。”白芷点点头:“你原先那个样子,我实在不放心……”
“古人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就是劝大家不要白白送命。”钱程说:“我还没忘呢。”
“那我看你今天说到最后,又激动起来了。”白芷摇摇头。
“有么?”钱程回想了下:“有么?”
“唉——”白芷言语里有些着急:“我不管你有什么理想,我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就好。你这样,我,我……”
她说了一半,停住话语,只伸手强行挽住了钱程,靠在他身上。
钱程也沉默不语,回头瞥了她一眼。
车轮辘辘声随之清晰起来,还夹杂着阿蒂拉“别,别考试了——”的轻呓。
夕阳映红了窗帘,又照在车厢内的晶石上,散出七彩的光芒,笼住白芷疲惫中稍显安心的面孔。
他也伸手拉住了白芷。
车子缓缓向南郊的住宅驶去。
v
PS:懒得分章了,一口气发完了
PS2:补一句,其实主角算开窍很早了。
汉朝人似乎是普遍性的比较耿直,可能是那个年代各种套路还没成熟。
公孙弘那种因为圆滑狡诈出名的人,年轻的时候都因为瞎说大实话倒霉过,到四五十岁了才开窍……
o
v
第318节 第六十一章 言语与暗示
这些天,钱程不时就往大公主那里跑。
白芷心里十分担心,便想办法找了个机会,也去那里拜访。
到了宫门前,守卫声称,大公主一早就外出了,劝她改天再来。
白芷环顾周围。
拴马的地方,钱程的“小杂毛”在一众纯色骏马中格外显眼。
白芷警觉起来。
她声称有事,坚持要去里面等待。守卫也没理由阻拦,就放她进去了。
她边走边想着怎么找借口去寻找钱程,谁知没走几步,就见大堂中,摆起了个巨大的桌子。
钱程和一个中年男子趴在桌子上,一边移动着上面的小人,一边争论着什么。白芷来到旁边,他都没注意到。
又过了片刻,钱程留意到了周围变化。他抬起头,茫然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他和那人打了个招呼,把白芷拉到一边,小声说起来。
“这个时候来找大公主?”钱程奇怪地问:“卫士没告诉你她不在么?”
“我来找你的。”白芷对他并不掩饰:“你天天跑来这里干什么?”
“介绍下西洲风物啊。”钱程不在意地说:“这几天是因为卫侍中喜欢我们推演战争的那套工具。我闲着没事,就来陪他玩。”
“他也想出去打仗,但陛下不放他走。”钱程回头看了一眼:“我临时又做了一个沙盘,这几天都在和他一起琢磨这东西。”
“一直呆在这里,是有什么重大收获么?”白芷追问。
“当然了。”钱程说:“他很了解军队配置和物资转运。我们之前那群参加设计规则的人,最多也就带过几千兵。不像他,在朝廷里安排事务,是真的懂这些的。他比吕主簿那群人高了不知道几个阿蒂拉了……”
这说法,白芷倒是能接受。
“你不是来找大公主的?”她还是试图确定道。
“该和她说的不是都说完了么。”钱程回答:“她准备接受哪些,就看她自己的想法了,我也不想去催。我这几天都是和她老爹商量军中规划计算的事情——她自己反正也是一窍不通的。”
“你确定她听进去了?我是看不出来她到底有没有听懂你的话。”白芷摇头道。
“你在旁边看着呢,她就是听进去了,敢表现出来么?”钱程嘀咕了一句。
“朝堂之上,看的就是各种表态。或者说,大部分时间,政治就是表态的艺术。”他补充道:“你出现在这里,就是释放一个信号。就像哪怕我和大公主没有商谈任何事,我也会定期来这里一样——你不会这些都没考虑吧?”
白芷愣了愣神,两人对视了一眼。
“所以你那次跑来是干嘛的?”钱程反应过来,惊讶地说:“若是大公主因此怀疑,陛下已经怀疑她,正借此提醒她收敛,你怎么解释?我可不觉得,你说你不是,他们就相信你不是。”
白芷一时语塞。
“我在这边也没什么其他事情,你要是需要材料去应付皇帝,把这东西如实汇报就够了。”钱程指了指那个沙盘:”现在的问题不是她不知道,是她除了仙药和天马,对我说的那些都没什么兴趣。你要是能让她重视起来,也是很不错了。”
“这些天,我都没听说过别人讨论你的那些发明。”白芷摇摇头:“我以为你想隐瞒,也没向外说。”
“我还隐瞒——我恨不得天下都知道,但大家都没兴趣,我能怎么办。”钱程自暴自弃地摊摊手:“现在除了卫侍中,大家都兴趣缺缺。我还是自己玩自己的吧。”
“你要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他想了想,还是摇摇头:“我原本觉得你心思成熟,连即将发生的朝中巨变都能提前看出预兆。不过在长安这几年,你反而没什么长进啊。”
“这回我帮你说一说吧。”他叹了口气:“你要再来几回,大公主得怀疑,是皇帝让你来暗中调查什么的了……”
“长安不是西洲,千万别感情用事。”他叮嘱道。
白芷自知理亏,点了点头。
钱程自顾自地思考了片刻。
“不对。”他突然愣了下:“你不会是真的想调查什么吧?现在皇帝也没有其他可靠继承人,再去对付大公主,不对劲吧?再说是皇帝自己让大公主招纳士人,兴建博望苑的。她现在到底是想干什么?”
白芷急忙试图解释。
她说自己真的没别的意思,也不是皇帝在背后授意。钱程这才放下心,又反复高阶,让她别再继续无缘无故跑来惹麻烦,这段时间,也能少一事就少一事。
“我愿意相信你,其他人可不见得。”他警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