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英柱石梅中堂
天下开坛讲学的人很多,如今,许多达官贵人也喜欢将子弟送去名儒那里进学。一方面是确实可以增长学识,另一方面也可以结交其他学生。这些人里,有才华能成器的更多,认识他们,对今后的仕途肯定有好处。
偶尔有些官吏不忌讳这些人,但大部分人是不敢惹他们的。
相反,各地的普通儒生,就很好下手了。
这些人没什么背景,从事的也都是些普通职业。不少人真把自己当成“士”,没事就喜欢聚在一起说长论短,有些官吏原本就不喜欢他们。
再加上他们中,也有人经常和豪强对着干,让豪强也厌恶这些人。他们完蛋,大家都高兴,还有功劳可以上报,自然有人愿意卖力。
长安东边临近的郡县,从南阳到河东、河内,再到北地一带,平时就酷吏云集。得到皇帝授意,各郡县很快行动起来,排查辖区内有没有结党、阴谋、诽谤的犯人。
命令下到各县小吏处,一众老油条立刻嗅出上峰意图,知道又有大案,当即拿出全身劲头。说是查案,但见到有嫌疑的人,还得不由分说就先扣下,唯恐被其他地方的同行超过,事后再被责怪办事不力。
最先遭殃的是各地的学校。那里是人最多、最好抓的地方。紧接着,与他们有关联的人,从小商贩、制版匠人,到学童师傅、商铺账房,乃至找穷儒生买过稿子的书坊老板和街头艺人,都纷纷被当做党羽,拿去牢中,严加勘讯。
事情闹起来时,苏常侍已经去西洲了。不过她的名声算是彻底完蛋了。长安的士人都听说了苏氏弭谤的名声,见到她原本官署的车,都提前转弯躲避,宁可绕远点路,也不想迎面碰上。
各地稍有点学识的人,处境也同样险恶起来。有的人直接被抓去坐牢,有的慌不择路,急忙找机会逃亡。
但官吏四处搜捕,关卡查问严格,逃亡的人没有庇护,很难不被抓走。
不过有些富贵大户和勋贵世族,其实并不嚣张跋扈。他们平日里待人称得上谦逊,名声也还不错。很多人慕名而来,纷纷前去投奔。
但他们也不敢收留太多,更多人则试图逃向偏远地区。
三河的人往北方跑,北方的人往西北边境跑,西北边境的人再往西域乃至西洲跑。先前有传闻说,早先被贬官的钱夫子现在在西洲主政,还派人回中原招募士人。于是不少人决定去那边碰运气。
等走到半路,又有消息说,苏氏现在也在那里。刚好还有使者的队伍浩浩荡荡经过玉门关,说是要去西洲巡查。于是逃亡又变成了折返跑,跑的快的人也急忙转头,众人大都躲在敦煌至西域一带,等着后续的消息。
因此,都护府这边,目前还找不到这群人。府中上下,也只是有所耳闻,还没意识到事情究竟是什么情况。连苏常侍自己,都没搞清楚现在发生了什么。
钱都护的学校,办的也不怎么样,让人完全没有较真的念头。
他临时在住宅附近搭了几间棚屋,目前只有二十多个学徒,其中还有一半是当地土人——钱都护声称这是“有教无类”,但其他人私下里都怀疑,是不是学生太少,只能拿土著充门面了。
他专门派了吏员来,要带使者认真参观学校,但两位使者都没有什么兴趣。都护府的人只好把他们带去城东树林边。那里是其他学堂办学的地方。
正好赶上学堂讲学,林边空地上人头攒动。中土人和西洲人挤做一团,坐在地上,围了个半圆。
“那就是墨家的学堂?”吴常侍问。
“现在居然还有这么多墨家弟子……”王大夫嘀咕道。
“也不全是他们的。”吏员说:“还有苏常侍招揽的人手,也在这儿培训。”
众人抬头看去,土台上,一个西洲老头一边在墙上画着看不懂的图案,一边用生疏的官话费力地解释着。学生们听的头晕脑胀,不少人昏昏欲睡,还勉力硬撑着。
“他们学一个东西?”吴常侍问。
“是。”吏员说:“说这也是算术的一种,干什么活都用的到,所以众人都来这里学。连没钱付学费的,都跑来这边偷听。”
“汉地的夫子不够用,只好请西洲夫子。有些课他们一样能讲得不错,就是这口音,实在太糟糕了。”他摇头道。
“没想到墨家在这里,过的还不错啊。”吴常侍沉吟道:“我看他们人望颇高,汉人戎人,都愿意投效。假以时日,定会复墨党之势啊。”
周围众人彼此交换眼神。都护府官吏还没搞明白意思,使团随员们就纷纷露出“总算没白来”的神情。
“现在朝廷正在盯着这种人呢。”她指了指学堂,对吏员说:“墨家这些人,从几近无人知晓,到现在于边地颇有规模,才用了多久?不知今后,他们还会发展成什么样。告诉你们都护,让他看紧点。”
吏员一头雾水。但他多年在官府办事,本能反应就是先推脱嫌疑。
“朝廷下过命令,让整治借着办学的名义,勾结豪强、凶徒的事情。这和平日里治理豪强,不是一样的么?”他问道:“这就是苏常侍自己说的,我们都护也只接到这些命令——下官所在官署,亦是只知道这些。”
“你就别管这么多了。把话带去就行。”吴常侍说:“你们都护也不用觉得势单力薄,就忌惮他们,束手束脚。苏常侍不也在这里么?现在这些,就是她提出来的。她,我,还有诸位中官,都会支持你们。”
“对这东林墨党,万不能掉以轻心。”她再次强调道。
吏员只好应喏,说一定会把话带到。
使团众人完成了任务,很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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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不死个几万人,在西汉都不好意思叫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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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7节 第五十章 去与还
钱程的屋子里,殷琼站在他对面,翻着文档。许久不见的伊兰瑞尔坐在旁边,似乎在思考什么。
“都查完了?”钱程问。
殷琼点了点头。
“替我谢谢大家。”钱程说:“这事我不好出面。”
“没问题。”殷琼回答:“对了,老张说,他们很感谢你能够体谅。若是不按使者的要求来,他们在中原的家小,就要危险了。”
“没事没事,大家都是一起在孤城里拼过命的,无所谓。”钱程摆摆手:“义与忠,本来就是两难的问题。这种事情上疑惑,是人之常情。”
“再说谁不是为了养家糊口。没什么好谴责的。他们这样迫不得已的,总比那些没头没脑就愚忠于暴君的人要强。”
“呃,你是说谁啊。”殷琼疑惑道。
“没,就随便感慨下。”钱程回答:“他们毕竟按我的安排把消息透露出去了,我还得感谢他们呢。”
“哦,反正那边不用你担心,我也会照顾好的。”殷琼不再追问,继续道:“不过他们说,只是说些实情给使者,实在担不起报答。”
“说假的给使者,人家还不信呢。”钱程摇摇头:“再说,人家以诚心待我,我就不能坑害人家。有什么问题,本来就该我扛着的。”
“你什么时候这么会拉拢人了。”殷琼奇道:“以往我怎么没发现呢?”
“有么?”钱程自己却有些疑惑:“这不都是常事么。”
殷琼想了想,还是没和他纠结下去。
“使者给朝廷的报告,白芷这边也得到消息了。”殷琼说:“他们对你的评价——只说功绩合格。王大夫那边也送来消息,说实情如此,实在不好多做文章,只能这么报上去了。”
“这不正好么。”钱程笑道。
殷琼愣了下。
“我想想。”钱程伸手示意她别说,自己沉吟了下:“那边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不会练兵,也招揽不来贤才。之前的战争,从头到尾是按照骠骑将军指令,如今自己作战,水平就一般般了?”
“呃……差不多真是这样。”殷琼想了想,说。
“大概还会说,我安顿民众,开拓贸易,修筑水利,这些功劳还是有的。我们这边,这段时间不但没拿多少拨款,还给朝廷送了不少钱。这些也会说到吧。”钱程继续道。
“你就希望他们这么说?”殷琼反应了过来:“让他们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最后会汇报什么,这也是你之前设计,事先安排好的?”
“我哪有这么大本事。使者又不傻。”钱程笑着说:“只是,使者不可能每件事都细致入微。有些事情,他们懒得去看;有些事情,是不必要认真;还有些,则是不可深究。”
“天子想看到什么,使者想汇报什么,使者想得到什么,我们又需要什么。”他列举起来:“这些看似错综复杂,其实都是有章可循的。”
“我们不需要刻意造假,也没必要依赖金钱和哄骗——那些都太无趣。”他摇摇头:“只要把大家需要的呈现出来,自然可以顺水推舟。”
“这不是安排,也不是设计。”他对殷琼说:“这叫可取所需,是共赢。这才是士人该干的事情”
殷琼又想了想,点了点头。
“你也该好好学学了,现在这样子,恐怕还是不能独当一面。”钱程叮嘱道:“我看你做事也很成熟了,怎么有时和阿蒂拉似的……”
“哎,还不是这些事情太麻烦。”殷琼意兴阑珊地说:“就为了这点俸禄,还不如当初和师父他们一起去山里得了。”
“这里的环境应该还行吧。”伊兰瑞尔插嘴道:“我家乡的宫廷和议会里,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反而人类诸国的宫廷里,氛围实在太……简单野蛮了。”
“野蛮点也不见得是坏事。”殷琼叹气道。
“不过我还是有点不明白的地方。”她又问钱程:“你不是明明知道这些么?那为什么当年还得罪大人物,被人踢这边来了?”
钱程欲言又止,再次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如实说道:“我当初,其实是真想劝劝皇帝的……”
殷琼默然不语。
“其他人知道么?”她问:“你师妹他们……”
“谁知道啊。”钱程似乎不太在意:“这种事情也不是拿出去显摆的。”
“不过这回,我估计还得去趟长安。”他思忖了一下:“虽然反映上去的信息,是我没有野心也没有坐大的能力,但这么多矿藏物产报上去,以皇帝的多疑心思,肯定会把我调回去。”
“怎么了?不想回去?”殷琼问。
“不太想回去。”钱程拍了拍腿,干脆地说:“长安那边,日子过得太不舒心。还不如在这边蹲着呢。”
“不过,我肯定能想办法回来的。”他看了眼伊兰瑞尔,说。
对方倒是没有特别的反应,看起来并不觉得太意外。
“你也是放得下心。”殷琼无语地瞥了下她:“轮流跑这么远……”
“不远,不远。何远之有?”钱程摇头晃脑地感慨起来。
“我对他有信心,他一定能平安回来的。”伊兰瑞尔对殷琼说:“我对我自己也有信心。”
“没问题的。我让你准备的飞马的事情,安排好了么?”钱程问。
“准备好了。这段时间一直在忙这些事情。”伊兰瑞尔点点头。
“维塔利亚诸城暗中阻挠的证据呢?”
“也准备好了。”
“斯特里亚城邦武力阻挠你们的使团,还联络巴里希军队作为后援。这些证据也准齐全了么?”钱程问。
“还差一个公开抗拒通商、阻挠使者的证据。”伊兰瑞尔说:“实际上,斯特里亚人并不太反对有贸易经过这里,他们只是讨价还价的声调高了些。”
“这个不要紧,交给我好了。”钱程说:“我会派专人作为使者去他们那边。他们都是专业人士,能保证让任何一个有骨气的斯塔里亚人怒火中烧。”
“白芷先前和西洲商人多有接触,我趁机买通了几个城邦议员。”他介绍道:“使团在那边闹完,他们就会煽动民众,公开抗拒提议,要求攻击使者,挽回尊严。到时候,我们就什么理由都有了。”
“这样你就能回来了?”伊兰瑞尔问。
“我很了解我们天子。”钱程说:“放心吧。”
伊兰瑞尔点了点头。
“为什么这么不想留长安?长安比这里可繁华多了。”一旁,殷琼问道:“你去那里,只会比现在更舒服的。”
钱程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