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英柱石梅中堂
夏洛特大吃一惊。
“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么多人？”她掩饰不住惊异，询问道。
“就正常召集啊。”钱程对她的反应有些意外：“士兵有数千，民夫有上万人，还有一万多从各地募集来的乌尼亚人，一万多名战俘。凑在一起，就这么多了。”
“我们的粮食只能维持这个规模。”他说：“虽然这点人是肯定不够的——按我们的估测，河流涨水之前，只能把这一侧的堤坝修好，几条干渠都未必来得及打通。”
“抱歉，我失态了。”夏洛特又瞥了眼远处已初具规模的堤坝，冷静下来：“我以往还没见过这种规模的施工队伍……”
“这边……其实也不多吧。”钱程倒没这些感觉：“毕竟这里人还是太少了，而且得分出人手从事其他工作。”
“你们很赶时间么？”夏洛特问：“我觉得有一条这种规模的水坝，已经足够安全了。”
“这种事情当然越早越好。”钱程回答：“而且也不止是水坝。我们希望建造的，是一整套水利设施。”
“这边的条件实在是太好了。”他说着，自顾自地感慨起来：“土壤很肥沃，地势也平坦。适合大规模耕种，又不用担心土壤被水冲走。雨量恰好合适，河水充沛却不容易泛滥……你看，这就多少优点了。”
“这里的气候和中原有些差别，不过，自有适合这里的作物。等我们再熟悉些，产量不会比粟米低。假以时日，这里一定是个富庶的粮仓。”他很有自信地说。
“我们以往都觉得，这里是穷乡僻壤……”夏洛特嘀咕道。
“当地人不会利用呗。别的不说，你看这里原本的灌溉设施，实在是……”他摇摇头，想了下，还是委婉地说道：“也太过古拙了。”
“话说回来，也不仅仅是防洪和灌溉。”他指了指远处的一串房舍：“这里也能提供水力，开凿的渠道也可以通航。”
“那些是磨坊？”夏洛特问。
“不是，就是一种……水碓（音“对”）。赵姑娘他们设法把重锤做的大了些，用来制作夯土砖的。”钱程说：“我们这边人力太稀缺，只能想方设法，利用各种器械了。”
“这是我的主意——”他比划起来：“我们先截住一条支流，筑坝蓄水，带动水碓工作。开凿、修整沟渠挖出来的土，直接拿去制作土砖。土砖做好之后，就近用来建造。这样，就能节省很多劳力了。”
夏洛特思考了片刻，大概明白了其中思路，点了点头。
“其实原本还有个汽甗，那东西夯打起来也非常快。”钱程说到兴头上，继续抱怨起来：“不过它消耗的燃料实在太多，以前在西域的时候，能拉来火油之类喂饱它，现在就不行了。木头不禁烧，而且现在到处大兴土木，我们自己拿来当建材都不够用……”
“靠烧东西获得动力？”夏洛特问道：“所以不需要一定在河流边？”
“基本就是这意思。”钱程点了点头：“白芷很看重那东西，还专门派人去找石炭矿。”
“它可靠么？”夏洛特很是怀疑：“我还没听说过这种原理的机器。”
“希望能成功吧，我们现在真的是有什么就得用什么了……”他叹气道：“再麻烦，也比没有强。”
“难以想象。能组织这么多人，还觉得人不够……”夏洛特苦笑道。
“我们需要的工作量也大啊。”钱程摊摊手：“等这边的水利修完，我们还得到处铺设道路，去其他地方兴修水利……”
“要是按土人原本的生活方式，确实没多少值得忙活的。但我们不可能满足于此的。”他看了看远处升起的炊烟：“总之，事情多得是呢。”
“我倒是对你说的机器很感兴趣。”夏洛特说：“我总觉得，这东西会有很好的前景。”
“白芷和赵姑娘也都这么想。”钱程表示赞同：“她们和我说过这件事，我也觉得挺有道理。”
“如果这种机器可以普及开，大家想必可以轻松很多吧。”夏洛特眺望着山脚下，大群正在排队领饭的人，感叹道。
“轻松？”钱程摇摇头：“怎么可能。”
“我们皇帝的脾气，我现在也摸清楚一些了。”他摇摇头：“如果一个人能干一份活，用了某种器械，能干十份活的话，皇帝肯定不会把徭役缩短成十分之一——她只会要求建造十倍大的宫殿。”
“不仅原本的劳役不会减少，增加制造、维护机器的负担，最终也得落在百姓头上。甚至，机器如果精巧到一定程度，让她有可能实现自己更离谱的愿望，民众承担的劳役变本加厉，也不算意外。”
“你的意思是，新的机器反而是坏事？”夏洛特疑惑道。
“机器就是一大块铜，哪有好坏。”钱程笑道：“人才有好坏。”
“机器终归是人造的，为人所用的。有利还是有害，终究得看人。”他长吁了口气：“如果人没有德行，百姓不能安居乐业，机器又有什么用呢？”
夏洛特一时无言。
“所以，大鼎也好，汽甗也好，这些都是不能传授给西洲人的。”钱程继续道：“这不止是我的意思，也是都护府上下的士人，直到普通鼎士们，共同的想法。我们先前就已经商定了。”
“啊？”夏洛特一时没反应过来。
“刚才不是说了么，器械之类，最终有没有益处，得看人有没有德行。”钱程侃侃而谈：“我之前和白芷说过这个问题，她还试图劝说我，为了垄断武力和利润，必须限制传播——开玩笑，我是这种只盯着眼前利益的人么？”
“所以……不看重利润，是能传授了？”夏洛特的思维有些跟不上他了。
“当然不行。”钱程断然否决。
“？？”
“现在西洲的情况你也清楚。”钱程谆谆教诲道：“这些国君贵人，就少有具备基本德行的。把器械教给蛮夷，不是助长了他们的暴虐和无德么？所以，首先得施行教化。这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真是为了利益，那只要给足够的钱，我们自然会卖给他们。但这次明显不是。”钱程说着，又豪言壮语起来：“仁义德行的问题，岂能马虎？就算他们给钱，我们也不会卖的。”
“……”
夏洛特虽然还是没太弄懂，但总觉得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只好又点点头。
第269节 第十四章 “太阳王”的结局
“差点忘了关键的问题。”夏洛特回过神来：“刚才一打岔，忘记正事了——你真的把自己的士兵都派来干活了？”
钱程点点头。
“你的士兵居然愿意？”她似乎不太理解：“还是这些人其实不算正规军队的士兵？”
“怎么不算了？”钱程疑惑道：“调集士兵去治水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我真的没见过……”夏洛特坦言道。
“我以为大家都这样呢。”钱程自己也有些意外：“不过你如果知道我们这边的历史，应该就能理解了。”
“那是很古老的事情了。大禹当初召集天下民众，前去治水。”
“试想一下，为数众多的精壮，手里有锐利的工具，每天在层层传达的严密命令下，相互协作，完成复杂的水利工程。”
“那是个人们还在使用石头和铜器的时代。”他摊摊手：“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很像军队了。”夏洛特若有所思地说。
“所以，等这股力量掌握在有心人手里，禅让制结束也不奇怪了。”钱程摇摇头：“你看，我们这边，最早的朝廷的军队，就是因为治水才产生的。所以军队去治水，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那看来确实是这样。”夏洛特露出理解的神情，又皱了皱眉头：“只是贵族们不明白这些。”
“现在谣言越来越离奇。”她无奈地说：“从游牧民入侵后方、你们被迫以兴建水利的名义调走士兵回防；到天神发怒要用洪水摧毁这里，所以你们不得已把所有人都拉去，徒劳地建筑堤坝……总之，什么传言都有。”
“现在我的不少封臣都越来越相信，你们已经无力支持我了。”她认真地说：“我们估计，现在的紧张氛围，就是那些贵族制造的。不止一个人在故意散布谣言，想煽动更多人参与进来。”
钱程闻言，思索了下。
“现在已经传播得很广泛了？”他问。
“是的。”夏洛特点点头：“比我们预计的还迅速，可能是因为王国内人心不稳，原本就想生事的人正好找到了机会吧。我派人调查，发现有几则流言，明显是几个心怀不满的领主放出来的。”
“现在外人也趁机参加进来。巴里希东部和南部的大贵族，和我们一直有领土纠纷。维塔利亚北部的城邦原本就一片混乱，想浑水摸鱼的人也不在少数。再加上周围残存的帝国大领主们。他们很可能会形成联盟。”她担忧地说。
“不太对劲吧。”钱程疑惑道：“那些领头的人，知道都护府的真实情况么？”
“这么大的工程，根本瞒不住有心人的。”他指了指山下的工地：“稍加打听一下，具体的情况，应该很容易判断。就算驻防军队的具体规模和分布没法查明，估算一下都护府现在的总体实力，也不算困难的事。”
“所以，挑起事端的贵族，到底想干什么？他们真的不知道，冒险失败的后果么？”钱程质疑道。
夏洛特也回答不了他。
加拉西亚国内有好几名大贵族参加了先前的远征，然而在东方人的攻势下，他们的兵力几乎损失殆尽。大军还未返回时，钱程就以复仇为名，派兵清剿他们的领地。不仅诛灭了祸首，还把作为羽翼的族人和亲信捕杀一空。
军队离开后，当地形成了短暂的真空。王室势力尚且薄弱，只收回了叛乱者的部分封地，其他领土，几乎都被邻居与封臣们瓜分殆尽。
夏洛特也觉得，贵族们总不至于这么没记性。
“或许是谣言导致他们判断失误了。”她回答。
“但这些谣言，不就是他们自己散播的么？”钱程直截了当地指出问题：“他们彼此之间，难道没有沟通渠道，来交流下真实的消息？”
“肯定有的。”夏洛特不假思索地回答：“社交说是贵族们生活的最重要一环也不为过，他们经常举办各种活动，私下里的集会也不在少数。加上那些王室尚未了解的，他们肯定有足够多的方式来传递真实信息。”
“贵族们又不傻。他们不可能……”
夏洛特说了一半，自己也愣了愣。
“看来，可能是两种原因。”钱程尴尬地笑了笑，说道：“第一种，他们根本没有仔细进行侦查和分析，直接把自己的猜测当做真实情况了。”
“第二种，是别有用心的人故意传播。”他想了想，推测道：“按照已知的信息，很可能是传了一圈又传回来，然后自己也信了……”
“……”
夏洛特总觉得有些荒谬，但仔细思考，可能还真是这样。
“我原本以为，贵族们都是精明的人……”她一脸古怪地表情，嘀咕道。
“单个人精明和整个群体精明是两回事，我们那边的例子很多。”钱程倒是不太意外：“再说，人其实很容易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尤其这里的人一直笃信鬼神，会这么想，我也不会奇怪的。”
“当初中原有个叫夏桀的君主，就是刚才说的那位治水的大禹的后代。他声称自己统治民众，就像天上有太阳一样。所以他倒行逆施，压迫百姓，不加以反省。”他举例道：“他的统治真的和太阳一样稳固么？显然并不是这样的。这个说法，也只是历代国君宣扬自己权威的手段。只是他愿意相信，于是就真的说服自己了。”
“那些贵族不也一样么？”他耸耸肩：“他们想把我们干掉，却找不到机会。不相信这些谣传，难道要他们相信，我们会渐渐站稳脚跟，所以他们过去没有机会、现在没有机会、将来更没有机会么？”
“这么说来，也不算意外了。”夏洛特沉思了一会儿，说道。
“对他们来说，现在确实是最后的时机了。等我们这边稳定下来，加拉西亚国内的叛党贵族，显然是第一个目标。”钱程说：“他们不给自己点希望也不行。反正不能坐以待毙吧。”
“所以不用担心。他们慌了神，主动跳出来，对我们来说或许还是好事。”他安慰夏洛特：“你只要保持镇定就可以了——有我在，慌什么。”
夏洛特用力点了点头。
“对了。”她又想起了什么，继续询问道：“你刚才说的那个……那个‘太阳王’，最后结局如何呢？”
“哦，你说夏桀啊。”钱程回答：“民众都说‘太阳什么时候灭亡？我要和它同归于尽。’后来，有人把他推翻了。”
“他不是上古英雄的血脉么？居然是这种结局……”
“这是挺正常的结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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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统一政权有利于治水，但治水需求不见得能推动统一政权出现。比如印度，比如两河……
PS2:
3世纪末的罗马皇帝普布罗斯是个军事强人，他击败了日耳曼人，重返莱茵河、多瑙河一线，恢复了哈德良时期设置的防线。
后来他下令让士兵去修建水利、开垦荒地，士兵十分不满，于是把他干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