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印度,只能是法国撑不下去,以反正也守不住的印度为代价,换大顺出兵,大顺才能入场。
法国人可能想的挺好,大顺在旁边,在锡兰就有驻军。
让大顺做调停人,英法在印度保持现有状态,谁也不主动搞事。
想法是好的。
现实是残酷的。
因为是否干涉,是否会出兵,掌握在大顺手里。
而大顺也不需要和英国签密约什么的,只需要几个动作暗示,英国就会做出“正确”的判断:大顺不会出面干涉。
杜普莱克斯的设想,是吃了印度,收人头税、盐税、土地税。
问题是短期是赔钱的,完全看不到收益,天天在赔钱;而北美,则是一船船的人参貂皮东珠,运到大顺换钱换湖丝。
哪个重要?
法国人的选择,其实没错。
包括刘钰给大顺皇帝画的饼,也是画的是印度的盐税、丁税、亩税。
刘钰给皇帝画饼,从来都是站在封建贵族、封建君主的角度去画饼。
从没有对着封建帝王,输出一通资本主义的大饼——画铁路饼,是说让皇帝方便统治和镇压;画银行饼,是说让皇帝方便必要的时候没收银行全部存银;画矿业饼,是说为了解决让皇帝头疼的京城西山煤矿问题。
问题在于,刘钰给皇帝画这个饼之前,先用了特洛伊木马计。
借荷兰人的手,弄了几万汉人去了锡兰,还弄出来了个归义军。
在锡兰的几万汉人,是大顺皇帝接受刘钰画的这个大饼的首要前提。
这个大饼,在波斯内乱、日本开关、加勒比糖业大发展等催出了爪哇的蔗糖生产相对过剩危机的那时候,就开始布了。
大顺真的在用个澡盆都能去印度次大陆的地方,有几万归义军。
而且是真心的归义军——荷兰人用皮鞭、菠萝蜜、严酷刑罚,在大顺下南洋之前,完成了锡兰华人移民的安置工作,大顺不需要承担强制迁民的百姓不满,反而担着解民倒悬的美名。
而大顺的统治者,以史为鉴,太明白当一个帝国崩溃、各路节度使厮杀的时候,入场有多简单了。
因为大顺的史书,记载了太多这样的故事——中央集权崩溃,节度使藩镇乱战,到处找爹的故事。
所以刘钰说,印度中央集权崩了,节度使内斗、藩镇割据,只要三五千精兵,足以获得极大利益。
皇帝当然信,史书上就是这么写的,为啥不信?
然而,法王凭什么相信杜普莱克斯画的大饼?
莫卧儿帝国的尸体还在,刚断气,似乎还热着,法王凭什么相信,几百人,千余人,就能解决这个偌大帝国的遗产?
法国的史书,有记载中央集权崩溃之后,节度使藩镇之乱的故事吗?
杜普莱克斯说,你给我二十年,三千正规军,再给我四艘战列舰,我还你一个比法国本土大七八倍、富庶、一年能收2000万两白银丁税盐税土地税的印度。
法王凭什么相信?
刘钰说,你们好好在北美经营,挖人参、采东珠、猎貂皮,我每年给你上百万两的贸易额。
法王凭什么不信?
在刘钰派米子明出访瑞典送战俘、途经巴达维亚恐吓荷兰,逼迫荷兰移华人于锡兰的那一刻。
英、法,在庙算上就已经输了。
英国还有补救的机会,就是让出印度,取代荷兰,中英合作,瓜分世界。英国人没有选,所以英国已经不可能得到印度了。
法国在当初接受了刘钰的好意,用冰块做压舱石,运送人参东珠貂皮来大顺;刘钰让康不怠找医生,写文章证明西洋参性凉纯扯淡、因为西洋参不是从炎热的南洋来的,从而压爆了高丽参的那一刻。法国也已注定不会选择印度,而选择美洲。
现在看来。
二十多年前,博林布鲁克子爵嘀嘀咕咕的历史神学的恐怖预言——那个摧毁迦太基海洋商业文明的农耕集权的罗马帝国——并不是法国。
第852章 多歧路,今安在(十一)
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的离奇。
英法在印度的困境,其实源于英法自己。
英法在加勒比地区疯狂地贩卖奴隶、种植甘蔗、制造蔗糖。
荷兰人不得不在南洋,加大对蔗糖的控制,继续压低蔗糖的价格,利用东方廉价的劳动力试图对冲加勒比的蔗糖,越来越多的华人被拉入巴达维亚甘蔗园、越来越低的蔗糖收购价积蓄着华人的怒火、越来越狭窄的市场酝酿着巨大的危机。
于是,许多年后,当英法把目光投向印度的时候,却惊奇地发现,他们自己亲手把他们最难缠的对手,送到了距离印度只差一条狭窄海峡的锡兰。
因为英国的贩奴法案和糖税法、因为法国的海地黑人法案,所以七八万汉人在地球的另一边的海岛上,稳稳扎根。
此时已经醉了的杜普莱克斯,发完牢骚后,只余下了羡慕。
“如果……如果在印度,有像你们在锡兰那么多的汉人的法国人,甚至不需要这么多,只需要有五分之一,我就可以驱赶南印度的英国势力……”
杜锋只道:“这未必是坏事。这证明你们法国百姓的日子过得还不错,不肯背井离乡移民他处。我听说你们在北美的移民都很少……你要知道,如果天朝距离那片肥沃且无人的土地,只有从京城到海南那么远,会有成千上万的百姓去那里开拓垦殖。没有人愿意背井离乡,如果生活的还不错,也就不会有这么多人选择下南洋。”
“对天朝来说,天朝最羡慕的就是美洲的土地。至于财富、丝绸、棉布、物产……那不是天朝所喜欢的。天朝喜欢的,是空白的、未曾开垦的初女地。”
从当初靖海宫时候就开始的法语教育,以及这些年在锡兰与法国人打交道的过程,让杜锋已经可以用流利的法语和杜普莱克斯进行交流。
他依旧延续着刘钰的说法,鼓吹大顺最喜欢的土地是空白的可耕种土地,并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法国百姓小日子过得不错居然没有大规模移民迁徙的某种羡慕。
杜普莱克斯对杜锋的话,并不全然相信,却也不全然不信。
“我不知道你们中国的决策者,到底做出了怎样的决策。看上去,你们的每一步,都像是被动地承受着欧罗巴各国的冲击后,做出的对应冲击的反应。无论是出海贸易,还是挤走荷兰人……但无疑,你们已经占据了优势。”
“你们在印度,选择了英国人在欧洲一样的政策,试图构建印度的均衡,构建我们与英国人、印度人的均衡。”
“但现在,这种均衡即将被打破。戈登是个蠢货,他没有能力接手我留下的一切。英国人的进攻,不会停下。”
“我希望你能够转告你们的兴国公,或者报告给你们的皇帝:印度的均衡一旦被打破,获胜的英国人一定不会停下他们的脚步。用印度作为支点,他们会不断侵袭你们的势力范围。”
“他们学会了我的很多办法,他们可以学习我的办法,但我却不能学习他们的办法,因为我学不会他们政府对他们的支持……”
杜锋想着刘钰以前说过的话,毫不委婉地提醒了杜普莱克斯。
“兴国公说,你对印度的热衷,其实是一种错误。”
“因为法兰西如果想要保证在印度的优势,就需要一支强大的海军,保证巴黎和本地治里的联系,就像是天朝的大运河一样。”
“可是,如果当法兰西拥有了一支足够保证巴黎与本地治里紧密联系、且不会被切断的海军。”
“那么,法兰西为什么不利用这支海军,渡过海峡,登陆英国呢?”
“所以,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
“法兰西拥有印度的前提,是拥有一支可以击败英国舰队、登陆英国的海军。而拥有这样一支海军,法兰西不会选择印度,而是会选择先消灭英国。”
“所以,只要英国仍旧存在,那么法兰西就永远不会得到印度。”
“同样,如果英国不存在,那么天朝和法兰西的友谊,又凭借什么来维持呢?法兰西,是否有能力,绕过好望角、非洲,和天朝的家门口这里进行一场决战,来赌印度的命运呢?”
“最近的、拥有数万汉人的城市,就是我脚下的高浪埠。”
“最近的、拥有数万法国人的城市,是波尔多。”
“印度之于法兰西的王冠,只是点缀。”
“印度之于天朝的皇冠,却如同一百年前的辽东、不久前的准噶尔汗国,我可以不得到,但却决不允许别人得到并且统治全境。”
“某种程度上讲,不断扯你后腿的法国海军将领、不给你支援的法国内阁,维护了中法之间的友谊。”
“天朝不喜欢印度密集的人口,也不喜欢这里和天朝冲突的货物。但却更不喜欢这里被别人占据。”
“天朝喜欢这里分裂,因为这样,天朝才有‘人质’,才能用这些‘人质’,保证中欧之间的贸易稳定,不会被你们的私掠船劫掠。”
这个“人质”理论,事实上大顺已经用过几次了。
这是大顺的无奈,地球太大,海洋太宽,注定了大顺没有直接参与欧洲战争的能力。
这个人质理论,在中荷之前的争端中,用的最多。
南洋作为人质,才能逼迫荷兰一步步妥协,最终榨干了所有妥协后,才下的南洋。
杜锋的意思是说,你们英法之间在印度搞事,大顺一般情况就是看眼。
因为你们斗的越凶,大顺这个旁观者,价值就越大,也就是所谓拿印度做人质,逼迫英法在贸易问题上进行一些妥协。
英国人的确可以劫持大顺的商船,而且大顺绝对没有能力跑到伦敦去报复。
但是,英国人如果在大西洋劫持大顺的商船,大顺就会选择在印度进行报复,去不了伦敦,还去不了圣大卫堡吗?
听起来,好像没错。
而且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
一个四方角逐的印度,可以作为人质;而一个被一方势力统一的印度,只能作为敌人。
至少,这是一个可以自圆其说的、基于某种地缘政治理论提出的忽悠。
其实到这一步,忽悠已无意义。
杜锋只是延续着过去忽悠的惯性。
惯性不会支撑太久,所以几杯酒之后,杜锋没有再去谈中英法印的关系,而是面对着被法王一纸调令就调离的杜普莱克斯时,有种说不出的物伤其类、心有戚戚焉的忧虑。
带着这种兔死狐悲的心态,给杜普莱克斯转述了一下刘钰私下里对杜普莱克斯的评价。
“你知道吗?兴国公说你的问题,就是一直不明白自己的力量来自何处。”
“这一切,源于你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或者你想当什么人。”
“兴国公说,你拥有一个优秀的乱世嗅觉。这是令人羡慕的天赋。”
“但只是天赋。”
“如果考虑现实,你一直没搞明白,自己到底是作为一个印度人来征服印度?还是作为一个法国人来效忠国王。”
“你的力量,源于法国。但你却试图做一个优秀的印度国王。因为你要做的事,就是要建立一个统一的中央集权的政府,否则你设想的收税就不可能做到。”
“然而当你准备做印度人、做印度国王的时候,你就没有力量了,没有力量的人是做不了印度国王的。”
“如果你踢开法兰西,自己不是以法国人的身份,而是以一个印度人、一个印度藩镇将军的身份,能否完成你的宏伟计划呢?”
“你在做法国人和印度人之间,来回摇摆。”
杜普莱克斯略作考虑,便眉头紧蹙。
他和印度各节度使的交往、参与印度节度使之间的纷争,靠的的确是自己这个法国官方的身份,以及背后的法兰西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