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952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而且,最关键的就是刘钰搞得新学体系,也是非常重视实践的。

他们学派是反对那种“静坐参悟”式的儒生的,学派的精髓就是“动”。

颜元举过几个简单的例子,说好比一种菜,你看书描述它什么味儿,不如亲口尝尝;好比学音乐,你天天捧着理论书去看,不如亲手去谈一谈、唱一唱。

学习学习,重在习。要在习中领悟道理,而不是静坐在那参禅打坐琢磨心性。

除此之外,诸如盐税、改革后的货币制度、商人地位等等,两边倒是基本认同对面的想法。

而这些之外的东西,一部分是根深蒂固的等级制度和封建糟粕,这一点两边有分歧。

另一部分,这些人的想法则比刘钰还要激进。

比如对商人征收资本所得税。

比如极端的反宗教,但认为宗教问题的根源,是“不制民恒产,导致民无所归;而民无所归,以致佛教泛滥”,但制民恒产暂时又解决不了,所以——“僧尼六十岁以上者,允许存在。六十岁以下而不还俗者,皆杀。”

比如对西北的教民问题,也是类似的态度——愿尊国法、奉圣教、移其俗者,授予民籍。不愿者,驱逐出境。既不离吾土,又不尊吾法者,杀。

娼,妓女等,立刻取缔,让他们学习女红,自食其力,务必让他们痛改前非。

这属于正常的激进,但比较有意思的是他们学派原本对于另外几种人的态度。

一种是西洋传教士,认为能够教授历法、算术、制造天文仪器的,可以留下。传教者,杀。

这是比较实用的想法。可见其学派激进之外,倒也没有那么无脑。

而这个问题,也伴随着刘钰的出现,西学、实学分野被解决了,是以他们对刘钰的态度也是很微妙的。

另一种嘛……就体现了一种很进步的想法。

比如乞丐。

颜李学派很进步的认为,对于乞丐,无需专门立法。而是只要国家正常发展,民有所有、各有所业,那么乞丐自然会消失;而如果专门立法对付乞丐,则是本末倒置,根本无法解决。

单看这一点,再配上他们对宗教扩张是因为民生不好的判断,也足够刘钰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互相嘲讽但又不至于太僵了。

当然,这只是他们好的一面,糟粕的东西肯定也有不少。但能想到这几步,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了。

如今现实里,他们肯定是要自己的这一套想法,运用在他们的村社尝试中的。

宗教问题、异端问题、妓女问题,村社里当然不存在。

商人的资本营业所得税问题,他们也没机会实践。

但是,乡学体制,倒是可以实践。

而颜李学派是为了培养合格的“士”,也就是合格的预备役官僚的教育理念,和泰州学派的儒学平民化思想,便出现了一些奇怪的问题。

颜李学派这边的人,在村社里,都算是……技术“官僚”。

而泰州学派的那群人,则从儒学平民化入手,控制了意识形态。

治理村社、教授农学、组织水利工程的那批人,是颜李学派的。

在乡间宣传、传授魔改的平民宗教神秘主义儒学、自下而上抓住了村社意识形态的,是泰州学派的继承者。

很多事,比如之前的大基建,运河修筑,颜李学派的这群人说话,不怎么好使。

还是得靠泰州学派的那群人出面,把百姓组织起来。

颜李学派的人,在村社里,不是在乡学,就是在管事,要不就跟孟松麓似的,往来江南江北跑贷款,学实学。

泰州学派的人,在村社里,不是在乡间唱诗,就是在讲故事,于田埂乡间传授成圣之道,而且还是不识字的平民能听懂的那种。

颜李学派的人,在教育上,把精力花在了八岁以后入学的幼童身上,开蒙知识是学了,可回家之后和家里那群人接触的,又全是泰州学派的那些在颜李学派是异端的理论。

用程廷祚的话讲,等着这群孩子长大,你说他们到底是颜李学派的,还是泰州学派的?

八岁孩子,只能开蒙,不可能系统学习儒学;可等着十三岁进入“县学”正式学习儒学经典的时候,脑子早就被那些平民化改造后的心学想法润满了脑子。

若在别的朝代,亦或者别的时候,其实这点事也不算事。

他们学派本来就有一种意见,比如王源,就觉得,门户之争,其实可以这样:

“程朱可也、陆王可也。但关键是不必程朱、不必陆王,甚至自言其所行亦可也。吾等专注于经济文章即可。”

这意思也很简单。

虽然我们批判程朱,也批判陆王,但根本是希望天下不要“必程朱、必陆王”。

只要能够领会儒的真谛,做一个君子,做一个道德高尚、言行无亏的人,那么这个人就算是真儒。

现在天下的问题这么多,咱们还是把精力放在实学上,放在那些最实际、最基本、对天下有用的学问上就行了。

这虽然不是学派的主流思想,但也确实有一定的影响力,毕竟颜李学派的特长,还真就不是上层建筑的构建,比如气、无极、道这些东西。

这和钱大昕评价戴震差不多:你的特长根本不是整这些东西,你非要整,批驳你简直不要太简单。

但问题就在于,此时是此时,不是正常时候。

一来,专注于经济学问,学术、实学这些东西,大顺这边已经有人扛起大旗了,他们学派现在真还就扛不动这个大旗——如果是“正常”情况,他们学派肯定是抗实学大旗的那个,但现在不正常。

二来,还是大顺的“盛世”危机。

颜李学派觉得,自己还是要完成上层构建,尽可能解决这个盛世危机,让儒学可以指导现实、并且在天下通用。

既然有别人扛起了实学大旗,那么自己学派还是要多搞一些意识形态的东西,使得能够与他们设想的改革,相配套,从而名正言顺。

真要是水平不够,也就罢了,可能全都转投新学实学了。

可偏偏,他们的儒学理论虽然比不上那些入儒庙陪祀的,但也真不低,也是一时人杰。

救亡图存的使命感现在不需要有,那就把这种使命感,投射到了盛世下儒学的意识形态危机上。

既要琢磨出一种制度,包括官制、教育、学校、议政、土地制度、工商业制度等一系列问题的政治构建。

还必须要借着追述先圣、质疑宋儒、考据经书的机会,把新的、能够指导现实、能够自洽他们改革构想、能够解决天下文化圈范围内的上层理论。

这种情况下,他们就和泰州学派的继承者们,关系就颇为微妙了。

这种微妙,似乎能解决很多现实问题——士阶层,学习专业的、正统的、体系化的儒学;百姓,搞这种神秘主义宗教化的平民儒学,弄成类似于魔改后的本土佛教观音之类的玩意儿。

但实际上,却又不行,因为颜李学派的构想,是通过全面的从八岁乡学到最终成均馆的全套学校教育,由官方指定正统学问,这才是真正可以维系天下的方式。

可现实又是他们的全面学校教育、维系大一统和统一的国族天下意识的设想,又做不到,因为没钱。

当然大顺朝廷对于他们学派的教育理念,还是认可的。

因为大顺基本盘的良家子体系,就是这一套学校制度的变种。虽然名义上叫三舍法,实际上倒和他们学派的这一套东西更像。都是自小学习,选拔进学。

但也正因如此,所以大顺朝廷也很清楚,这一套东西全面铺开,得花多少钱。

而且朝廷树立的官方学问,始终缺点东西,融不成完整体系。

所以这又退回到了第一步,他们觉得还是要先把体系构建起来,正本清源。

第811章 上国心态(九)

正本清源,阐述真正的先圣之道,在大顺这个有着浓厚的正统道统传统的文化圈里,意义极大。

原本历史上,颜李学派就吃过这么一次大亏。

原本历史上,李塨和方苞是好友,虽然学术相左,但私交很好。李塨死后,是方苞给写的墓志铭。

但,因为颜李学派极端反宋儒、极端反程朱。加上颜元的嘴实在太臭,不但骂儒生是娘炮,还说朱子学“如砒霜,一旦沾上就永无生机”。

而方苞笃信程朱理学。

是以,在给李塨写墓志铭的时候,方苞直接夹带了私货。

说李塨这一生,最大的德业,就是老而大觉、改过为大,在自己的劝说、教育下,放弃了颜元的那套反程朱理学的学问,而是转向了程朱理学。

除此之外,都称不上德业。

方苞在墓志铭上,言之凿凿地说,他劝了王源、劝了李塨,这俩人都幡然悔悟,被自己的几句真言,噎的默然无语,所谓【以余一言而幡然悔悟】。

颜李学派、颜李学派,有颜有李。

方苞这篇墓志铭,等于说:

颜李学派的创始人,背叛了颜李学派。

这套路,后世可能也会经常用。

反正,王源、李塨都死了,没法说话。

方苞的墓志铭也就引发了颜李学派和桐城一派的彻底决裂。

颜李学派傻哔呵呵的,脑袋纯有问题。

居然各种考证,查阅资料,整理书信,摆出各种证据证明方苞在说谎。

拿出证据,说李塨直到七十的时候,还质问方苞,说程朱理学,【至聪明人尽归无用,遂使神州陆沉】,怎么可能会按你说的被你几句话就“幡然悔悟”了?

桐城一派对颜李学派,则直接上了诅咒——李刚主、程绵庄,身灭嗣绝。

后世人很难理解这个时代的道统之争。

比如李塨之前大儿子死的时候,方苞就给李塨写信,说:你知道你儿子为啥死吗?因为你不信程朱,上天降祸给你们了。【凡诋毁朱子者,多绝世不祀】。

正本清源、道统之争,本来就是个你死我活的斗争。

而上层理论之争,看起来,似乎好像只是士大夫阶层、或者叫文人骂架。

但实际上,走一条什么样的路,涉及到千万人的生死,枷锁,苦难。

不提腐朽学问下的女性苦难,这涉及天下半数的人口。

只说刘钰在江苏走的这条路,不过一省之内。

西江五岭的几十万人、漕运的百万人、扬州淮安的一百五十万人,还有苏北被刘钰往南洋种植园扔去的几十万人,佃户退租后往城市生活的这群人的命运、家庭,受尽了苦难。

从当初的锡兰特洛伊木马计强制迁徙开始算起,这些年,不下五十万人直接死于这场改革。

上层学术之争,关系到今后死的人是谁,枷锁套在谁身上,而不只是简单的上层学派对骂。

至于此时,正本清源、重构儒学,其意义,程廷祚倒是评价过。

说刘钰的改革手段,可以用在一省,但却难以平移到全国。

而刘钰的手段,若藩属学其精髓,则恐天下分崩。

如果是神州危亡之际,他会毫不犹豫地支持刘钰的手段,虽然霸道太重,但可以保护神州。

但如果是想继续做天朝,那就必须要把儒学重构,作为一个能适应新时代的上层学问,和西洋岛夷对抗,维系“天下”这个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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