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很正常的“保守派”,在转型期对激进思想、道德败坏的反动;传统道德主义的一次回流而已。
古今中外,必然情况。
延续到大顺这,路径还是差不多。
东林道德,朱子学复兴,是对明末心学激进派的反动。
到大顺这,颜李等辈,又是对朱子学复兴的反动。
如果一切正常,没有刘钰二十余年的物质基础的变革,实际上脉络是很清晰、也很容易推断的。
从明末心学激进派,反动回宋儒,再从宋儒,反动回汉经学。
等着反动回汉经学后,无非两种可能。
第一种,窠臼之中,仍旧无法指导和西方交流深入、融入世界经济体系的社会发展。工商业发展导致旧道德沦丧。
然后程朱理学最终反扑,走明末的路,在王朝末年,程朱理学再度成为正统,试图走东林党道德救世的路。
第二种,考据学和经学研究,总结了方法,但成果越来越少。因为儒家经典追到汉经学,其实并不多,出成果就很难了。
仍旧还是社会发展,无法指导现实;加之西方科技的传播。
必然导致这些考据学家,或者是为了搏名出名;或者是为了走“以诸子补儒”的路,都会开始转向更容易出成果的诸子百家。
《管子》、《墨子》、《庄子》、《晏子》之类的书籍考证、传播、将那些佶屈聱牙的诸子文章重新整理翻译成易于传播的时代文风等等。
虽然说,杨朱墨翟的学问素来是儒家厌恶的异端,但在明末对宋儒的大反思之后,基本上,杨、墨二学的“异端度”,降在了佛、释的后面,明末开始就普遍认为“佛释之害,甚于杨墨”了。
总之,要么,末期程朱道德学问复兴,结果道德救世不管用,再来一波反思。
要么,考据学推动先秦典籍研究,引入诸子学以补儒,文艺复兴,托古改制。
而此时的大顺,实际上第一条路基本被斩断了。
因为刘钰这二十多年的改革,重新塑造了江南的经济基础。
通过对大约二三十万漕工盐工河工的血腥镇压、扬州府淮安府以及运河区大约一百五十万人的被迫迁徙,以及对外扩张、东北的种植业商品粮化等等一系列举动,使得出现了理学家最不想看到的情况。
考据学有个问题,有人做过比喻,说是“考据学在前期,就像是蚕吃桑叶,但他妈的光吃桑叶,不吐丝”。
这就是戴震做的那个“轿夫”和“大人”的比喻。
桑叶咔咔地吃了一堆,吸取了一大堆上古营养,但丝一点吐不出来;或者说,大人重要还是轿夫重要?明显是大人重要,结果新学问全都奔着天文学、数学、历史、地理学、水利学这些“轿夫”使劲儿,而塑造社会道德的义理始终立不起来。
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被理学家颇为忌惮的点。
比如曾剃头,就评价过,说这种学问最可恶。
张己伐物,专抵触古人之隙。或取孔孟书中只言片语,变更故训,另创一义。
历史上曾国藩最担心的方向,恰恰就是大顺此时新生代儒生走的方向。
解构儒学体系,弄些只言片语,孔孟言语,先秦典籍,另创义理,变更古训,以迎合社会发展的需求和现实情况,达成群流附和、坚不可易的效果。
而这么搞,实质上就是某种程度的【扬矢周孔】。
因为从董仲舒开始,一直到宋儒,才最终把儒学整合成了一整套完整的体系。下到黎民道德、中到治国思路、上到宇宙道统,这一套体系是完整的,所以周孔之学方能经久不衰。
而这群搞考证的开始,看似是在【明正先儒,使圣贤之旨明于天下后世】,但实际上却是在通过不断瓦解已有的体系。
没有后世的注解、体系、道统、整理,周孔之学是干巴巴的,不能作为下到黎民道德、上到宇宙道统的完整体系的。
这正是当初毛奇龄、李塨等人的担心之处。所以当初才会警觉无比,认为这是可能会【扬矢周孔】。
纯粹的周孔之学,是立不住的。甚至在战国时期就立不住了,最后是融合了诸子百家进行了自我修正,才算是站住了。
考证,会让很多东西,被考证出来那压根不是真正的周孔之学,而后世的体系很多都是依托那些东西搞出来的——继续考证,问题越来越多,《尚书》已经出事了;早在东汉,何休就怀疑,《周礼》压根就不是周公所做,纯粹是“六国阴谋之书”;到后期,更是怀疑纯是王莽改制时候自己编的,《周礼》根本就是“三流书不配为经”——其实很多人都明白,只靠基本圣经,撑不起整个封建时代。
那么,依照“六国阴谋之书、韩申之学”的《周礼》而变法的王安石;重视虞廷十六字诀而创学的陆、王;曲改先贤本意、糅杂佛心的程朱……这些人,要不要开除他们儒籍?
还是说,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时代所需”,秉持的还是儒家治国平天下理想的真正大儒?
若是时代所需,那么时代在变,儒学要不要变?
俱往矣,如今的情况,如今的现实,又是王、程、朱、陆、叶、陈等等都无法解决的。
这种情况下,是否可以通过孔孟的“只言片语”、“断章取义”,来创建新的、时代所需求的“义理”?
断章取义,本来就是圣人所用的办法。圣人讲诗,不也是断章而取其义吗?
那么,这义怎么取?
就像这些食物的出现、流行,里面自有一些规律,必有一些原因。
那么,是否可以从历史、地理、现实、盛衰、天文、自然中,总结出这种类似的规律呢?
更近一点说,江苏的富庶,是否能够总结出其中的规律和原因,并且推之于全国?
使得天下百姓,达情遂欲,先富后教,而王道备呢?
这种想法,对于来寻求救亡图存之道的权哲身而言,是非常有吸引力的。
可对孟松麓而言,心里肯定是十分矛盾的。他的老师,以及学派的一些人,搞得那个乡约乡贤村社的尝试,败的一塌糊涂。
以至于孟松麓的内心,其实已经有所动摇,觉得自己学派搞得这一套东西,好像大概真的走不通。
是自己这边走错路了。
不过他也算是君子了,道德还是有的,他倒是也不否认这些年改革带来的好处,否则他也不会向权哲身推荐这本野心勃勃的小册子了。
只是,权哲身固然在之后前往南通的途中,和孟松麓相谈甚欢、大受震撼。
但等到了南通之后,权哲身渐渐体会了一些孟松麓根本无法体会到的东西。
他们抵达南通的时候,从阜宁到南通的运河刚刚通航,大量的船只堆积在天生港。
孟松麓不无自豪地就随口说了句。
“自改革以来,昔日名不见经传的南通,如今繁华竟胜扬、淮。原本耕为主业、织为副业。而今许多家庭,已是织为主、耕为副。一月所织,数十人所穿。”
“赵兄看到这些船了吗?都是往来南通运布的。布换粮米,百姓多得其益。”
权哲身看着那些正在装布的船,并不能感受到孟松麓那种内心不自觉的自豪,反而苦叹道:“这些布,卖到我国,我国纺布之辈,尽皆失业,无以谋生。军布之税,良人又不能不缴。辛苦种出稻米,尽数全到了上国百姓口中,我国国人耕者竟不能食米,反倒是上国传来的种甘薯的手段行于全国。一亩田,半亩为稻纳米纳布、半亩甘薯自食为餐。”
“吾师言:本国之困,自兴公伐日开埠始。”
第802章 工业革命(十九)
权哲身的这番话,让孟松麓有些不太好意思,显然孟松麓还不是个帝国主义分子。
只是权哲身这么一说,孟松麓也着实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讷讷笑道:“赵兄之言,兴国公其实倒不是没说过解决之法。既要天下大同,便要各擅所长。”
“譬如你国不擅织布,那为何非要织布呢?可以干别的嘛。总有一些东西,是贵国擅长而天朝不擅的,亦或者贵国更贱而天朝颇贵的。”
权哲身只是呵呵笑笑,心想那也未必。就算是种稻米,天下谁人不知,苏常乃鱼米之乡?难道这里种稻的手段,不比我们高吗?可你们这边却可以主副倒置,也不曾见你们发挥优势继续种稻米。
不过他也没有直接说出来,而是把内心的不满藏在心底,又道:“孟兄,我虽蜗居边远小国,却也听闻苏南富庶。这南通原本名声不显,如今按你说,已越扬淮,不过十数年改革之功。原本江北也是多灾之地、以盐闻名。不比苏南那等自来富庶处。”
“如此,还烦请孟兄引我游历一二,见见乡村城镇、百姓民生,亦可学习一二。”
对这个要求,孟松麓倒是也没想着拒绝,只是解释道:“我说这南通州超淮越扬,既是这南通州逐渐富庶,也是因着漕盐二事致淮扬衰败。若论起来,终究不比江南。”
“不过,赵兄既想看看,倒或许可以得其中一二道理。”
答应下,便借着一乌篷,沿河渐上。
南通城的老城区,如今已经隐没在城墙外兴起的许多建筑之后,一些在老城区周边布局的新兴市镇,已然成型。
“自前朝起,人口滋生,城市渐拥。前朝便有人说,如今开辟新城是为第一要务。如今南通许多作坊,皆不在老城中,而至运河两侧方便水运之处,渐成市镇。”
“此地名为唐闸,前朝成化年间在此筑闸,因着这里有人姓唐,遂有此名。这里有四大作坊,所雇工人,不下数万。”
“其一便是轧棉厂,苏北之棉,运抵此处,在这里脱棉籽。”
“其二三便是以棉籽为料的榨油厂、以棉油为料的皂厂。”
“最后,便是梳洗羊毛的作坊。”
“梳洗所用、油皂所用的碱,这里倒是不产,皆自松江运来。这几年苏北垦荒,垦荒公司亦养殖毛羊,以为呢绒纱布所用。”
“不过如棉纺纱、毛纺纱等,工厂仍在江南。”
这些新兴起来的大型工场,也算是孟松麓嘴里“超越扬淮”的根源。
伴随着运河修通,显而易见,这里还会更加繁华。
数万人在这里生聚成为市镇,这数万人的吃喝拉撒,有可以带动更多的产业。
这里不是大顺的棉纺织业中心,但却是大顺棉花的集散中心。
其实这也真怪不得扬州、淮安,苏北适合大规模种棉,地理条件在这摆着,上海又是大顺的出口贸易中心。
就算扬州、淮安,想要转型,又怎么可能争得过南通?资本会傻乎乎地跑到扬州去建立棉花处理厂吗?
肯定是选择苏北棉花产地最近、距离出口地也近的地方。
刘钰逼迫的扬州淮安衰败,其实也就是把一个需要五十年自然衰落的过程,强行在五年之内完成,自然造成了诸多的问题,靠着暴力手段强行压住。
孟松麓介绍的这几处大厂,应该算是大顺此时最大的几座工场。但其实真正挣钱的产业,都在松江。
比如不管是清洗羊毛还是制造肥皂的碱,作为产业链的上游,就根本不在南通设厂。
至于为什么不在实际上原材料条件更好的海州设厂,则是因为这种原始的制碱法的副产物,可以用作漂白。
苏南的许多工业,可能不怎么用碱,但是很需要这种副产物的漂白剂。
很多产业,看似放任资本的自由选择,实际上还是被暗中操控的,利用上下游产业链,连监视或者审查产出数量,防止无序扩张。
孟松麓对这几座大型工场还是比较自豪的,虽然这些工场不是他的,可也并不妨碍他在谈论起这些工场的时候骄傲地扬起头颅,即便甚至这些工场在一些地方和他的理念颇为不和。
他正想介绍一些这片新兴工厂区的几处特别地方,比如“恶童感化院”、“盲流教习所”、“女工纺织教习所”等,不想权哲身对这里毫无兴趣。
权哲身考虑了一下现实,这四个工厂,自己看了毫无意义。
且不说朝鲜国是否适合种棉花,只说就现在这个情况,怕不是就算种了棉花,搞成这样,搓出来的棉花多半也会被大顺买走,再织成布匹卖回朝鲜换更多的棉花。
学这些东西,那不是自寻死路?
卖点稻米已经够惨的了,要是棉花日贵,岂不是两班贵族皆种棉花而不顾百姓死活,到时候岂不是更乱?
这苏北原本是一片草荡盐涂,自是可以这么搞。朝鲜国如何有这样的地方?
种大米倒是还好,万一出现了灾荒,还可以不出口,尽可能自己吃饱、救济百姓。
可要是改种棉花,真要是出了事,怕不是要死个几十万、百十万人?